知秋抓着陈华的手十分用力,听到这话忍不住就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他还算得上是个孩子,那这天地下就没有大人了。阿娘说范先生离开之前提醒了几句,这小子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憨厚老实,你在宝月楼时日还短,定力不够,可不要中了这小子的招。”
忍冬羞赧道:“姐姐说什么呢!不过是个小破孩而已。”
知秋意味深长的看了一脸委屈的陈华一眼:“呵呵,希望如此吧!”
陈华没有插嘴,因为他根本就不敢插嘴。
他自以为在这些人面前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范无咎一句无心的提醒,竟然让宝月楼这些姑娘起了疑心。
既然知秋都已经疑心自己,那就证明,杜八娘绝对也在怀疑。
说多错多,他怕露馅。
知秋见他不说话,乜眼道:“怎么,说到你心坎上去了?陈华,在宝月楼,从来都没有秘密,不管是齐国还是北凉,抑或是北狄。多少达官贵人的卷宗都藏在宝月楼中,更何况你一个小卒子。”
陈华愕然:“难道宝月楼还是一个情报机构?”
知秋咂巴着嘴道:“冬儿,你看看,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不肯说自己的来历不说,还想着要从我们口中套话呢!”
莫名其妙带来的敌意,让陈华感到很不舒服,他忍不住反驳道:“知秋姑娘,你要是不喜欢我就直说,哪怕你让老板娘现在把我赶出宝月楼我也没意见。
你们这破楼子是老范头硬塞我进来的,可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知秋不屑冷哼:“呦呵,还挺有脾气啊!你不要用激将法,宝月楼里面没有阿娘发话,谁都不敢赶你走。不过你放心,姑奶奶以后有的是机会招呼你。”
“对不住了,忍冬姐姐的姿色十倍于你,我尚且能够把持得住,你若是真的要招呼我,恐怕我真的能做到坐怀不乱了。”陈华呛道。
知秋气得差点没炸,正好到了房间,直接把他用力推了进去。
可惜姑娘终究是个姑娘,力道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只让陈华一个趔趄,并未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两女把门锁了之后就离开了,而另外一边,杜八娘脸色不是很好看的从密室内出来,身后跟着一脸惭愧的莫千秋。
没人知道他们两个聊了些什么,宝月楼其他人也不敢有这方面的猜测,倒是陈华,越来越好奇范无咎的身份了。
按理来说一个军医,能够得到士卒尊敬是肯定的,毕竟谁都保证不了在战场上受了伤不让军医医治就能自愈。可范无咎在敢死营的地位着实有些高,高到时不时能够跑乞活军督帅冉闵的大帐中闲坐喝茶,大到除敢死营都尉白武安之外,其他乞活军高级将领都对他毕恭毕敬。
军营中的种种,充分证明范无咎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同时他的身份绝对简单不到哪里去。
这样一来,陈华对范无咎死乞白赖要收自己当徒弟的动机便产生了怀疑,总感觉这后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陈华虽然不是一个多疑的人,但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活下去是他的第一要务,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世界,容不得他有半分不小心。
即便现在他身为乞活军敢死营新兵,表面上看上去风光无限,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奈何脑袋里乱得跟一团麻似的,一时半会没法理清头绪,这让他感到十分恼火。
想事情的时候陈华习惯在纸上写写画画,这是前世宅男加文艺青年带出来的毛病。不过在这里他不会把想法付诸文字性的东西,而是改成了画画。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一副苏七七倚栏看江波的美人图便在他笔下流转出来,画上女子面容清冷艳丽,一双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看着滚滚波涛怔怔出神。
因为画画太过传神的缘故,身后大门什么时候被打开了都不知道,当他摸着下巴端详自己的作品,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动人心魄的倩影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陈华一惊,手中狼毫掉在桌上,回头一看,却见忍冬眼眸含泪,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
“原来,你心里喜欢的女子,竟是这般清艳绝伦,也难怪你看不上我这等勾栏女子。”尴尬的气氛下,忍冬悠悠哀叹。
倒不是说她对陈华一见钟情,毕竟这是一个十分现实的社会,她迎来送往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不太可能对陈华一见倾心。
只不过她一向清高自傲,在看到苏七七的画像之后,未免有些自惭形秽,故而慨叹出声。
陈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把狼毫笔重新放回笔山上:“忍冬姑娘误会了,她比画上还要好看,只是我画工不够精细,画不出那种美态来。”
忍冬眼中泪花瞬间收了回去,翻了个白眼:“你是还嫌我不够生气是吧,偏要用这等话来揶揄我。
没想到你倒是个痴情种子,之前倒是奴家小瞧了你。对了,阿娘叫你过去。”
陈华哦了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姑娘前头带路。”
很快,他就被带到杜八娘的闺房门口,忍冬指了指里面,轻声叮嘱道:“小心点,阿娘心情不是很好。”
第16章 作用
陈华感激的点点头,然后等忍冬行到拐角,这才轻轻用手敲了敲门。
“进来!”杜八娘的声音听不清息怒,陈华心下惴惴,进门之后没关门,连看都不敢看便低头行礼:“晚辈见过杜前辈。”
他也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跟着人家叫八娘,他没这个胆子,叫杜掌柜又显得有些生分,随忍冬他们一样叫阿娘他又没有这么厚的脸皮,索性就用了前辈二字。
“坐吧!”杜八娘指了指放在一旁的木凳子,懒洋洋道。
陈华走过去小意坐下,半边屁股挨着凳子,等着杜八娘的下文。
过了一会,也不见杜八娘说话,陈华本能的想抬头看看怎么回事,脑袋刚一动,又忍住了。
这毕竟是人家的房间,而且是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漂亮女人的房间,稍微有逾矩的举动,恐怕都会被人误会。
“知道我叫你干什么么?”杜八娘过了半晌才问道。
陈华低头回道:“不知道。”
杜八娘从那张硕大的黄花梨床上坐起,淡淡道:“之前莫千秋把你弄到密室中要杀你,是我管教不严,希望你不要介意。
有些听到耳朵里的话,我也希望你能够忘记,如果有些东西传出去,对你对我,甚至对范无咎都不是一件好事。”
陈华心领神会:“莫将军不过是吓唬我而已,我知道好歹,不瞒您说,之前在密室里小子还真没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当时被莫将军吓到了,哪里有功夫听你们闲扯。”
杜八娘微微一笑:“在我面前不用掩饰那么多,你是范无咎的徒弟,不管你认不认他这个师父,只要在漠北,你身上的标签就是范无咎三个字。
叫你过来,是想跟你说说,你在宝月楼该学些什么东西,该做些什么事情。
对了,你知不知道宝月楼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陈华摇摇头:“不知道,这里不是一家青楼么?”
杜八娘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这里是一家青楼,也不是一家青楼,确切的说,宝月楼并非一家简单的青楼。
我并不是大齐人,事实上现在大齐的百姓有七成不是大齐人。当年四国乱战,西秦南楚相继被灭,这两国的百姓现在都成了大齐百姓。
唯一没有被灭掉的北凉,大概是漠北有北狄人虎视眈眈,咱们中原内乱,终究是汉人自己在打,可北狄人却是异族人。
当年三十万大齐边军屯兵一处,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大齐皇室的口号更是半个月灭掉北凉。
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现在的大齐皇帝放弃了兵吞北凉的想法,留下北凉,对抗北狄人,同时把大齐军中最为精锐的乞活军放在了北凉的边儿上,目的是防止北凉有其他想法。
这些年北凉倒也听话,每次有北狄南下打草谷劫掠的事情发生,第一时间就会派兵抵抗。
宝月楼不仅是漠北这些当兵的丘八找乐子的地方,也是行走漠北和大齐之间的行商最为可靠的落脚点。
除此之外,宝月楼的存在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沟通北凉,情报互通。”
陈华看上去有些惶恐的道:“前辈何必跟小子说这些,小子情愿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杜八娘赞许的点点头,然后板着脸道:“你一个年轻小伙子,缺少的并非勇气,缺的是机遇。我愿意将这些告诉你,对你来说,是一个机遇,你难道不想要?”
陈华十分坚定的摇摇头:“抱歉,我真的不需要这样的机遇。”
杜八娘大奇,她对眼前这个看上去年纪不大实际上城府不浅的年轻人越来越看不透了,陈华所作所为,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年轻人能够做出来的。
“你难道就不想青云直上?难道不想衣锦还乡?”杜八娘又问了一句。
陈华讪笑道:“不瞒前辈,您所说的那些东西,都离我太远了,我想着的,只是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没有经历过他的人生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对他这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生命是多么重要和珍贵。
这个说法,让杜八娘微微一愣,她想过几种可能,但是没想到陈华的答案是这么实在。
太多的人找太多的借口,有的说为了理想,有的说为了生活,有的说为了家人,有的说为了荣耀,但是很少有人说为了活下去。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伪善的面具,对付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面孔,杜八娘相信陈华也一样,但是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是真诚的。
杜八娘看了陈华一阵,没有从他脸上看出端倪,这才道:“不管你想不想青云直上,来了宝月楼,就代表这个机会范无咎给你了。
你将来是跟范无咎前面几个徒弟一样惨死,还是最后能够真正坐上高位发号施令,得看你个人造化。
乞活军被调到漠北六年时间,加上乞活军成立的十三年,总共十九年时间,范无咎一共送了六个人到我这里。
乱世中多的是孤儿,也不乏资质好的坯子,但范无咎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待,所以他的徒弟基本上都是十几岁一个的。
练武最佳的年龄阶段是五六岁,十几岁要重新练武,或者通过某些秘方成为一个武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要想从宝月楼活着走出去,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宝月楼,就是坐这种事情的。
包括你在内的七人中,被莫千秋杀了一个,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因为莫千秋的存在有些心理阴影。
而最后全胳膊全腿出去的,只有一个刑昭。
活着出去的四个人里面,叶崇天少了一根手指,江小白手臂骨头断了六次,白长青两只耳朵都冻掉了。
他们三人都战死在沙场上,除了一个叶崇天,其他两个连尸骨都没能弄回来。
漠北就是一个杀斗场,要么就是在这里战死,多杀几个狄人,把名字刻在一块冰冷的石碑上。
那些没死的,前面是一片坦途,哪怕你不善言辞,不善逢迎,只要你身上有足够的军功,大齐各路大军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大齐在别的方面有失公正,在这一方面还是十分公允的。”
陈华老老实实道:“晚辈志不在此。”
杜八娘语气稍微变得严厉了些许:“那又如何!你现在在宝月楼,不在军中。或许范无咎会纵容你,但是在我这里,你不要抱任何幻想。”
陈华叹了口气,问道:“可否请前辈告知,为什么范老头一心要拉我当徒弟?军中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并不少,在我看来,自己并非上上之选。”
杜八娘低头沉思了片刻,摇头道:“范无咎的想法,从来没有人能够揣测到。更何况他没有跟你说,证明现在还没有那个资格知道他的目的,等到什么时候他觉得你有资格知道了,他自然会亲口告诉你。
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了,你可以下去了,明天开始。”
“开始什么?”陈华明知故问。
他想尽可能的从杜八娘口中掏出更多东西,也好方便自己保护自己。
可惜,他低估了杜八娘的防范意识。
这娘们身份不俗,又是在宝月楼待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南来北往的人她见了不知道多少,陈华心里的小九九,被她一眼给看破了。
“范无咎说你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果然如此!且不说你能够做到面对忍冬这等尤物无动于衷,光是你当着我的面还敢从我口中套话这一点,我就该高看你一眼。
虽然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也不想知道。
放心,如果你不死,你会恨我入骨!”杜八娘从床上下来,趿着鞋子,动作十分慵懒的挥了挥手。
陈华无奈,只得退出房间。
忍冬就在不远处等着,见他平安无事出来,拍着胸脯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又将陈华领到另外一间房,将房门重新上锁之后才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
是夜,陈华在床上辗转难眠,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老师张道陵的面容,又想到范无咎那张令人生厌的老脸。
同时,他思考着范无咎和杜八娘之间的关系,思考着怎么在这漠北立足,思考着如何面对明天的严酷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