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全盘接受尚需时间,最少对眼前的他来说,现在要做到的就是接受眼下的现实,自己已经是一个大明万历年间的晋商子弟了,要做的就是立稳脚根,别的事都先不谈。
幼而丧亲而早早自立的张瀚,在接受现实这方面,比起普通人来是强的多了。
“瀚儿,你好糊涂,此番真是好险,也是叫娘好担心!”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从外间走了进来,一进门,便是斥责起张瀚来。
她发髻稍有些乱,身上的青绸缎面的袄服也有些皱了,显是在外间打了地铺守候,张瀚估计,半夜间抚着自己额头看有没有发烧的那只手,应该也是这妇人的吧。
这就是张瀚的母亲常氏,性子向来有些严刚,张瀚潜意识里很是怕她。
在张瀚看来,眼前的妇人相貌姣好,气质也很出众,一眼便看的出来年轻时是读过书的,而且性子属于要强的那种。只是张瀚的父亲早逝,常氏成了这一大家子顶门立户的人,张瀚又帮不到她,这妇人心气甚高,心里恐怕很苦,这使得她脸上皱纹很多,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老很多。
张瀚想起半夜抚着自己额头的那只手,再看看眼前的妇人,虽然对方在斥责自己,若是以前的张瀚必是反感和害怕,而他却是感觉心头一酸。
只有父母早亡的人,才能明白张瀚此时的感觉吧……
有多少夜,自己恨不得被母亲拎着耳朵教训一顿,而醒来之后,泪湿脸颊呢……
张瀚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脑海中原本的记忆和情感和他本人的记忆情感都混杂了,怀着复杂的心思,他坐直了些,向着张常氏道:“娘,我这回知错了。”
“嗯?”
常氏有些意外,眼前这儿子,自小聪慧,然而性恪却有不小的缺陷,太过自傲和固执,向来是油盐不进的脾气,今日这般坦然认错,在她的忆记中,实在是并不多见。
“孩儿不该这般赌气,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你能这么说,当娘的十分欣慰,也不必多说,只要你懂事了,我们张家就有指望,和裕升也就有指望。”
常氏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她坐在床边,用自己的手握着张瀚的手,母子二人血肉连心,这一刻真的不必再多说。
张瀚一边感受着自己向来渴盼的母子之情,心中却也是一凛。
看起来,常氏的脸色难看,并不纯粹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而是和裕升这个商号,还有商号支撑着的张家已经有了一些麻烦和问题,而此前的张瀚甩手大掌柜,一心圣贤书,是个标准的书呆子,家中的情形,竟是一概不知。
“娘,商号近来怎么样,家里用度可还够?”
常氏微微一征,眼神上下打量了张瀚一番。
张瀚面色如常,只露出关切的神情。
“你先养着,”常氏淡淡的道:“不管商号还是家里怎样,又不会短了你的吃穿用度。”
“嗯,娘说的是……”张瀚先应一声,接着却又道:“儿子经此一事,自觉以前太过糊涂,有心到铺子里去张罗外头的事,家里没有成年的男子,儿子自当去顶门立户。家里什么情形,也该真真切切的问清楚了才是啊。”
常氏脸上露出惊容,又再仔细看了看张瀚,终是点头道:“不成想,你一番大病之后,人倒是真的懂事多了。”
她想了想,知道手头这一摊子事迟早要交给儿子,以前张瀚只是个书呆子,现在看来,竟不妨慢慢透些实底给儿子知道,也好给自己帮一把手。
拿定主意,常氏便思索着道:“咱们和裕升说是贩卖杂货,茶叶,油,纸,棉布,南货,什么都卖,其实主营还是粮食。这两年,天时渐渐不好起来,咱们山西,陕西,直隶,这一带这两年都是欠收,有些府县,竟是差不多绝收。粮食一少,价格腾贵,咱这粮主要是卖给那些鞑子,人家却不认咱这边减产,还是压着价买,一来一去,利自是薄了许多,这两年,咱和裕升委实吃了不少的亏空。”
“吃亏空”,其实就是说在赔钱,在吃老本。
张瀚听的一皱眉,原本他看房间的摆设,院落的面积,还有张家有着十几个仆人,且又是名臣之后,想必家底厚实,不料想这商号生意竟是在亏本。
“商号是你祖父一手创办,当时从蒲州带了不到五千两银子出来,算是和那边分了家。几十年下来,咱家地窖里银子有两万多,铺子和存货值得一万一千,在天成卫那边还有近万亩地,值得三四千两,其余一些器物,骡马,车辆,还有咱家这院子,加起来也不值两千,这几年,大约已经赔了三四千,赔的是还不多,但这般赔下去,那便只有关门歇业……”常氏面露愧色,最后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原想守着祖业就好,怎料守也守不住……若是瀚儿你能守住这份家业,为娘将来地底下也好向你祖父和父亲交代了!”
张瀚趿了棉鞋,掀开厚实的棉布帘子,从暖和的房间里踱了出来。
张春早就拿着大毛衣服在外等着,见张瀚出来,赶紧过来替少东主披上。
张瀚的病已经痊愈,人也从冰冷的书房搬到了砌了火坑的东屋来住……这个时代的天气,真的是冷到后人难以想象,平均零下三十度的极寒天气不说,还隔几日就下一场大雪,张瀚养病拢共五六天时间,连接下了两场大雪,现在院中的雪虽然扫净了,但屋顶上还是堆满积雪,放眼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一片雪白。
张瀚看着眼前情形,微微摇头,低声嘀咕道:“这就是小冰期的开始了吧?”
张瀚虽然是从底层一路搏杀上来的商人,但穿越前两年已经洗白上岸,每日都看一些政经历史类方面的书籍,他人很聪明,不能说过目不忘,一些重要的东西还是记得住的。
明末时天下灾荒不断,就是所谓的小冰期作祟,时间持续大约近七十年,从万历到天启再到崇祯,可巧到了顺治之后,小冰期结束,加上有南美作物进入中国,叫满清鞑虏们撞了大运,以拙劣的统治还弄了个“康乾盛世”出来。
前几日常氏说的粮价大涨,各地灾荒,张瀚心中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或许旁人会指望过两年天时转变,粮价下跌,张瀚心中却知道绝无可能。
粮价只会一涨再涨,绝没有可能下降,或许小范围会有微调,大半地方却是一年不如一年。
常氏说是自己没用,妇道人家守不住这家业,张瀚心里明白,这事和自己这娘亲毫无关系,大势之下,就算老太爷张耘重生,也还是要赔。
不赔的就是那些垄断了粮食收购,能够掌握粮价的大鳄们。
张瀚一声哀叹,又是嘀咕道:“做生意,就得垄断,不然只能吃人家掉下来的饼渣子,能不能吃到嘴,还得看人家的脸色和心情。”
若是张耘太爷在此,恐怕得向自己这个乖孙猛伸大拇哥……张瀚嘀咕这话,才算真正说到关窍之处,说到点子上了!
可惜眼前只有一个挂着熊猫眼的张春,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张瀚看看自己的伴当,抚慰道:“张春,我那日懵懵懂懂的打了你一拳,莫要记恨啊。”
说来也是好笑,成为穿越者伸手就打人的,怕也只有张瀚一人了……
“哥儿说的甚话,俺怎么会。”张春缩了缩脖子,还是有点害怕。
说起来,张瀚这几天给他的感觉就是变了个人,对着张瀚,张春有些莫名的紧张。
“莫叫我哥儿了,要到商号里去做事,哥儿长哥儿短的听着不象话。”
“中,那俺叫你少东家。”
“好吧,就这样。”
第三章 三个掌柜
主仆二人逶迤而行,张家的宅邸住在北街西巷,巷子有近里许长,穿出巷子,就到北街。不到二里长的街道上满满的全是商人家族和他们开设的商号,招牌林立,幌子甚多。
新平堡是大同镇和山西镇两镇若干个对外贸易的马市之一,特别是新平堡,地理十分要紧,属于大同镇东路最要紧的军堡之一,不论是经济还是军事地位都十分重要,距离张家口这个关贸重镇也十分接近,在后世,是河北,山西,内蒙三省交界处,有句俗语叫“鸡鸣三省”,便是新平堡地理位置的最好说明。
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还有新平堡拥有贸易马市,在很久之前就会有大量商人前来参与贸易,后来渐渐有不少商人选择在新平堡安家落户,使得这个方圆数里大的军堡渐渐成为一个商业十分繁荣的大同镇东路的商业中心。
“鼎盛丰、大盛裕、丰字行、顺字行、常裕升、大德通、大德恒、大升余、大美余……”
从北街一路走过来,张瀚两眼所见,只有这些取名寓意美好,门头招幌高高飘扬的各家商号了。
这些商号都是建筑高大,一色的青砖蓝瓦,屋檐上雕饰着鸟兽图案,窗棂也是精工雕制,用料考究,木制的通头门板都取了下来,门首因此显的特别阔大,内里摆放着林林总总的各色货物,伙计掌柜们在其中忙碌,穿过店面往里,总得还有十几二十间的库房,那里存储着更多的货物。
忙碌着的人群熙熙攘攘来自边镇各处,此时距离西马市大市时间已经过去近半年,这个月的小市也已经开过,街道上看不到什么蒙古人,来往贸易的多以直隶和山西陕西各地的商人为主,各人口里的口音也是千奇话却是暖着人心,着实叫人佩服。”
周逢吉道:“既这般,各人还散去做自己的事,莫忙莫乱。”
众人应诺了散开,各自忙手头的事,三个掌柜和张瀚却是面面相觑起来。
若张瀚是当小伙计,自然也好区处,若张瀚是成年东主,也是好办,店堂后面隔着有间静室,当年太爷和张诚大爷都是在里头坐着,张瀚这年纪,资历,上来就到静室坐着,怕是坐十年八年也摸不着窍门。
周逢吉道:“少东主就在外间柜上坐着吧,南边那里坐着,且看几日再说?”
“就按大柜说的办。”
张瀚自是明白,今日初至,不可能也没办法给自己回事,也不会有什么事叫自己决断,真有什么要紧大事,当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派人到内宅禀报他的母亲常氏来定,这种局面,张瀚没指望几天内就会改变。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笑眯眯的坐在南墙柜下的高椅上,看着店堂之中客人来往,掌柜们怎么接待客人,商讨价格确定种种细节,然后看着伙计们忙忙碌碌的身影打自己眼前经过,张瀚不急,在这个时空,在万历四十五年,他还是个不满十六的少年,他真的不急。
第四章 涨月钱
店面后院的僻静处,一颗掉光了叶子的枣树下头,三个掌柜站成一个圆圈。
李遇春看着周逢吉,说道:“老周,到底怎样,你有没有个章程出来?”
周逢吉道:“我还是这话,这事暂时不能做,要做你可以自为,我不掺合。”
李遇春冷笑道:“想不到你老周倒是忠心耿耿,我反是恶人。其实依我的做法,对大‘奶奶’,对瀚哥儿都好。”
“东主就是东主,”周逢吉只是摇头,说道:“人各有志,多说无益。”他看了看一直笑而不语的梁宏一眼,背着手离开。
李遇春冷哼一声,也看了梁宏一眼,说道:“照我说的办。”
“嗯,”梁宏笑眯眯的道:“凡事你说了算。”
张瀚只在店中坐了五六天,大致的情形已经基本上摸清楚了。
从经营上来说,张瀚的祖父张耘是个有天份的,几千两的本金在新平堡这里不算什么,马市分官市私市,也分大市小市,一次大市的交易额有十几万两之多,镇守新平堡的参将会带兵到市场戒备,蒙古那边也会过来台吉之类,一共维持秩序。
大市是国家层面,每年一次,每月一开的小市才是商人们的天堂。
各种各样的物资,油茶粮食布匹是最要紧的,当时的商人记录经常提起鞑子有多穷,几斗米就换只羊,一石两石粮换一匹马,牧民们只要手头有的,都会拿出来交易,因为对物品的价值并没有明确的认识,在开市之初的那些年,大明的商人们算是狠狠宰了这些骚鞑子们一刀。
除了主要货物,各种物品蒙古人均要,甚至当年出产的新鲜蔬菜,各类腌肉,腌菜,凡是大明这边出产的东西,草原上的那些牧民就没有不要的。
一坛子酸菜就能换匹马,你敢信吗?
当年的边市贸易,就象是美国西部的淘金潮,胆大的弄潮儿最容易掘的第一桶金。
张耘老爷子就是其中一个,当年从蒲州老家出来,带得几千银子和几个伙计,在北街开了和裕升,几十年间,赚到四万两银的家业。
在后人听来,几万银子的身家似乎不算什么,确实也有不少家产公事以外的事。”
“李掌柜脾性不大好,不过咱在天成卫和镇虏卫那边的地租是他帮着收,收租的同时还管着收粮,收帐的事也是他跑。店里管库的和帐房李先生都是李掌柜的亲戚,平素响午吃饭也一起吃。”
“梁掌柜管店里日常的事,进货发货,每月小市,均是他管着。这人为人豪爽,店里大半的伙计都和他交情好,听说梁掌柜还有当喇虎的侄儿,在咱堡里也是有名的人物。”
张瀚坐在柜里,张春站在柜台一边,小声说话。
张春年纪不大,一脸模糊样,这几日在店里闲转,估计也没有几个人当他是盘菜,越是这样,打听的事情还真是不少。
“各人每月的月钱多少?”
“小伙计没月钱,只到年底随意赏些,最多几百个大钱。大伙计每月三百二百钱不等,掌柜们当然是周大柜拿的最多,每月三两,二柜和三柜都是二两。帐房和管库先生都是拿一两。”
“这钱不多啊……”
“是不多……”张春小声道:“这几日我到别家商号打听过,伙计们的钱比咱这多三四成,年底还是有年赏,掌柜的月钱也比别家商号少,这几年还没有年赏,各人说起来都不大高兴,心气都不足。”
张瀚用手指敲着柜面,沉吟道:“这不消你说,我看的着。”
店里上上下下确实都有点消沉,活力少,笑声也少,一个店有没有向心力,是不是奔上走,看伙计和掌柜们的模样也就知道了。
张瀚想了想,吩咐道:“把三位掌柜请过来。”
张春答着应,准备往里间去,张瀚一摆手,道:“算了,还是我进去吧。”
他这几日就在外间柜上坐着,几个掌柜除了在内院就是躲在里间静室,不怎出来,只有周逢吉出来点拨过张瀚几句,见张瀚不多事,每日只坐着看店中情形,老周放了心,也就不怎么出来多事。
但这样的情形还是不对,没听说干坐就能上手的东主,张瀚不打算再等下去,时不我待,他有的是时间,可和裕升再耽搁下去怕要倒闭了。
三个掌柜正在里间坐着说话,房间不大,四周柜子上全放着帐册一类的东西,算盘就好几把,桌子只一张,椅子倒是不少,这是张耘当年算帐办事的地方,也是见人说话吩咐事的所在。
见张瀚进来,三个掌柜均站了起来,梁宏抢着笑道:“少东主有事吩咐,叫我们一声便是。”
张瀚笑道:“谈不上吩咐,有点事,想和三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