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仙茅付了钱,辞别渔家女,从背囊中取出一把油纸伞撑了,踏着地上白雪,顶着寒风,拎着那串鱼往宣州城而去。
走不多久,便进了城。
杨仙茅六岁的时候,太医院在各地遴选招考药童、书童,他经过层层遴选,最终进入太医院当了藏书阁的书童。从那时离开老家宣州城就从来没回来过,一晃十年过去了,如今回到家乡,见到熟悉的街景,不尽十分感慨。
只不过,此刻大雪纷飞,街上行人稀少,路边摊桌椅差不多都是空的,店家笼着手,愁眉苦脸望着铅色的天空和满天的大雪,依旧等着顾客上门。
街道原先的积雪已经扫了开去,堆在了街道两边的,可此刻又落下大雪,很快又把青石板的街面铺满了。
杨仙茅撑着油纸伞,踏着松软的白雪,一路东张西望,走过几条街,终于来到了自家开的药铺前。
他父亲是个郎中,开了一家药铺名叫“回春堂”,卖药的同时坐堂给人治病。杨仙茅也正是因为从小在父亲教导下熟读医书,得以在太医院遴选时脱颖而出,最终被选中。
他扬起油纸伞,抬头望向药铺门上陈旧的匾额。匾额的油漆已经部分剥落,上面“回春堂”几个字已经有些模糊看不清了。
他心里想象着,十年没见面,父母见到自己该是怎样的高兴。
他来到门口,收了油纸伞,提着白袍下摆,正要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进药铺去,就听到里面一个男人高声嚷嚷着:“我把话撂到这,要是今天太阳落山前,你还不把欠的药材钱结清了,我只有把你药铺的全部药材搬走抵债!”
杨仙茅不由一愣,当下站住了,便又听到了父亲熟悉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带着一些哀求:“钱掌柜,你把药材都拿走,我药铺生意就没办法做下去了,都是老相识,多年生意来往的,还请再宽限我些时日才好啊。”
“没门!还不了钱就拉药材,没得商量!”
接着,药铺里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钱掌柜,你就行行好,再宽限些时日吧,我们一准把欠你的药材钱还上的。”
“我已经给你们宽限了好几次了,还要宽限啊?眼看就要到年边了,必须收帐,没得商量!”
听到这,杨仙茅已经大致猜到了大概。看来,自家的药铺并不像父亲给自己写的书信上所说的那般生意兴隆,连进药材的钱都没办法结清,可见生意惨淡到何等境地。
着急之下,杨仙茅迈步走了进去,便见到大堂里站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正指手画脚跟父母亲说着话,母亲不停央求对方再宽限些时日,那肥胖中年人只是不依。
杨仙茅的父亲名叫杨明德,见到有人进来抬头一瞧,不由愣了一下。他一时没有认出儿子来,只觉得面熟。因为杨仙茅离开家的时候才六岁,此刻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里,只是五年前父母去过京城探望过他一次,那之后就没见过面。过了五年,此刻杨仙茅已经长成了半大的少年,个头也快赶上他父亲了。
杨仙茅叫了一声“爹”之后,杨明德这才敢确认眼前这个长得像自己的少年正是自己的孩子,不由又惊又喜:“仙茅!你怎么回来了?”
杨仙茅的母亲张氏是背对着门口的,所以没见到杨仙茅进来。听到这话,赶紧转身一瞧,见一个少年背着行囊,手里拎着一串鱼,正瞧着她,正是自己的儿子,只是个头已经比自己高了,不由大喜,赶紧上前说:“仙茅?哎呀,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咋回来了?”
杨仙茅说:“皇帝决定纳土归降大宋,所以遣散了皇宫和太医院所有的人,我就回来了。”
这件事情还没有传到宣州,杨仙茅父母并不知道,一听这话不由大吃了一惊。
那胖胖的中年人则很是高兴,问:“你说什么?皇帝要纳土归降?那我们吴越国就要归属大宋了?”
杨仙茅点了点头。
“这是真的吗?”
张氏赶紧说:“钱掌柜,我儿子在皇宫太医院当书童,他说的话绝对不会有假的。”
钱掌柜喜道:“好啊,归顺大宋好啊!听说大宋朝皇帝仁义治天下,我们百姓有好日子过的。最好的是,纳土归降就不用打仗了!我正担惊受怕,生怕打起仗来兵荒马乱的,家产被抢掠了,若要变卖产业背井离乡逃走,又着实舍不得。现在我可以放心了,哈哈哈。”
钱掌柜笑了一通,又对杨仙茅说:“你既然是皇宫太医院来的,想必有些钱。你父亲欠了我一大笔药材钱,你就替他还了吧!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我家欠了你多少钱?”杨仙茅问道。
“总共二十八两七钱。”
杨仙茅包裹里的有他这些年攒下的月钱,加上遣散费和那宫女给的酬金,除去路上雇马车吃住的花销,还剩下二十三两多一点。
当下,他脱了背包,从行囊中拿出一包银子,递给父亲说:“爹,我这有些钱,你拿去结清药材钱吧。”
第5章 御寒冬衣
杨明德高兴之余又很是惭愧,竟然让儿子来替自己还债。可这笔钱现在无异于雪中送炭,有了他,就能保得药铺的药材,不然,只能关门了。
钱掌柜见这一大包银子,估摸着至少能还欠款一大半的,笑逐颜开,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说道:“杨掌柜,你的儿子很有出息啊,太医院出来的,挣了这么多钱。”
杨明德讪讪笑了笑,打开那包银子,数了数,总共二十三两三钱,全都给了钱掌柜。
钱掌柜把这包银子抱在怀里,心情大好,笑呵呵说:“还差五两四钱银子,这个可以宽限几天,我过几天来取。但最晚也得在大年三十之前还我。欠债绝对不能翻年的。”
杨明德点头答应了,连声称谢。
钱掌柜又说:“杨郎中,下次你要从我药材行进药,可得预备现钱,一手钱一手货,断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赊账了。”
钱掌柜想着,杨明德药铺生意不好,如果再赊销药材给他,只怕又会像现在这样收不回钱。这一次是他太医院当书童的儿子回来带钱了,下一回只怕药材钱就没了着落,所以先把丑话说到前头。
杨明德无奈,只好点点头。
钱掌柜一眼看见杨仙茅手里拎着的鱼,说道:“这鱼不错,多少钱买的?”
“一百文。”
“这鱼给我,就当利钱吧!我真准备去买点肉的,有了这串鱼,就不用再跑一趟了。怎么样啊?”
杨仙茅道:“欠你的钱年前一定会还上的,这鱼是我买回家孝敬父母的,不能抵债。”
钱掌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道:“你父亲欠我药材银子好几个月,怎么也该算点利息吧?再说了,你家还欠我五两四钱银子,不想着如何还债,却要开荤吃鱼肉,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杨明德走过来,从杨仙茅手里接过那一串鱼,递给了钱掌柜说:“好,算付给你的利钱。”
“这还差不多!”钱掌柜脸上露出笑容,将那串鱼拎起来瞧了瞧,“这鱼很肥哟。今晚有下酒菜了!” 拎着那串鱼,抱着一包银子大摇大摆走了。
杨明德叹了口气,颓然坐在凳子上。
张氏赶紧把杨仙茅的衣服包裹拿到了屋里,然后给他倒了一碗滚烫的热茶端了过来,怜惜地说:“我的儿,快喝碗热茶暖暖身子,瞧你冻得这样。”
杨仙茅从河边踩着积雪一路走回城,路上寒风凛冽,的确冻得够呛。此刻双手捧着热乎乎的茶碗,双手很快暖和起来,也不知是因为茶水的温热,还是母亲的慈爱。
他捧着茶碗,四下端详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药铺,见十年间药铺没有什么变化,陈设跟以前一样。靠里的位置一长排的药柜,散发着醉人的药香,高高的柜台上放着秤药用的戥子和包药用的牛皮纸。大堂两侧,一边是父母的卧室套间,另一边靠里一间是药材仓库,门开着,可以看见里面大部分是空的,存药不多。外面一间临街的屋子是他以前的卧室。大堂角门后面是厨房和药材炮制房,那里有后门通向后巷。
他捧着碗挨个屋转了一圈,屋里的布局基本上跟他小时候记忆里是一样的。
等他四下里看完了,杨明德这才招手叫他过来坐下,问了一些他京城的事情,特别是皇帝纳土归降的事。听完之后,杨明德长吁短叹亡国之痛。
张氏却劝说道:“谁当皇帝还不都一样吗?我也听说大宋朝皇帝很不错的,归顺了大宋,说不定我们日子会更好过一些。”
杨明德叹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希望如此了。”
刚说到这,大堂外一阵寒风吹了进来,杨明德不由打了个哆嗦。杨仙茅这才注意到父亲穿的长袍似乎不像是丝绵夹袄,伸手摸了摸,这才发现只不过是一般的夹袄,这种夹袄中间是没有丝棉作衬里的,只有里外两层厚麻布料,所以不保暖。
杨仙茅不禁愕然,因为他记着小时候家里人都穿中间夹了丝绵的夹袄。宋朝初年还没有棉花,冬天衣服被子保暖主要靠蚕丝棉,价格比较贵,所以只有小康以上人家才能买得起。他记得当时他们家每人都有一件。尽管只是衬里的丝棉最薄的一种,但好歹也是加了丝棉的,保暖性比一般的要好很多。看到别的孩子羡慕的目光,他那时候很以为荣的。想不到十年之后,父亲竟然只能穿没有衬里的夹袄。
顾不得问原因,他赶紧转身进了自己屋子,打开自己的行囊包裹,从里头拿出了一件丝绵长袍出来,递给父亲说:“爹,快换上这个,这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里面是丝棉的,保暖。”
杨明德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道:“给你娘穿吧,她身子弱。”
“还有啊,总共有三件呢。” 杨仙茅庆幸自己离开太医院的翻箱倒柜找到了这三件丝棉衣服,此刻就派上了用场。
说着,杨仙茅将丝绵长袍放在父亲怀里,又回房间拿了一件出来。可惜太医院全是男的,并没有女人的襦裙,所以全部全部都是男式的丝棉夹袄长袍。
杨仙茅将另外一件丝棉长袍取来,给了母亲说:“娘,你先穿上御寒,晚上再改成褥裙。”
杨明德夫妻相互望了一眼,眼中都是欣慰。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有本事寒冬腊月带回丝棉衣服,当真是雪中送炭。
杨明德回到房间,把丝绵长袍换了。但是张氏却没有换,只说晚上改了之后再穿。也的确,一个女人穿男人的长袍是不合适的,张氏比较注重形象,宁可冷,反正这么些年也过来了。
杨仙茅也没再坚持让母亲马上换上,好奇地问父亲杨明德:“我记得咱们家以前每个人都有一件丝绵衣服的,咋没了?”
杨明德神情有些尴尬,捋着胡须随口说:“坏了,就扔了。”
杨仙茅猜到这只是借口,因为丝棉衣服除非故意破坏,是穿不坏的,其中必有缘由,于是扭脸望向母亲张氏。
张氏叹了口气,到底说出来实情:“去年欠房租,所以拿去抵房租了。”
杨明德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对张氏说:“孩子刚回来,你说这些干什么?”
张氏陪笑道:“是,我一时嘴快,——我想着孩子大了,也该让他知道。”
“不能以后再说吗?偏要今天说?”
杨仙茅见母亲既是难过又是尴尬的神情,赶紧说道:“母亲说得没错,我都差不多十七岁了,这些事情我应该知道的……”
刚说到这,药铺外进来了一对中年夫妻。那女人全身浮肿,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走路蹒跚,在她丈夫搀扶下慢慢走了进来。
张氏赶紧上前帮忙搀扶在长凳上坐下。
中年男人说道:“杨郎中,我浑家吃了你的药,水肿没见好啊,你再给看看吧。”
原来这女人患了严重的水肿,经过杨明德医治却没有效果,现在来复诊。
杨明德拿过她的手腕诊脉,又瞧了她的舌象,捋着胡须,沉吟片刻说道:“你全身浮肿,那是肾的毛病,肾主水嘛,通利补肾是没错的,我开的方子就是专门治疗水肿的,不可能没有效果,你坚持服用,总会生效的。”
“我都吃了一个来月了,屁效果都没有,还要吃,要吃到什么时候才好啊?” 那女人恼怒地嚷嚷着。
中年男人在旁边说:“是呀,我也懂一点医,知道肾主水,我浑家全身水肿这三年里,找的郎中开的方子都是通利补肾的。我也觉的没错,所以给她吃,可偏偏就是没有效果。这可怎么办呀!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
捧着茶碗正在一旁喝茶的杨仙茅听了这话不由心里琢磨,长期水肿,使用通利补肾的药没有效果,就应该不是肾的问题,导致水肿原因很多,不一定都是肾。比如还可能是因为肝,肝郁气滞也可以导致水肿的,在太医院就见过类似的病案,用疏肝解郁的药方立刻见效。眼前这病人的水肿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于是,他捧着茶碗走了过来,对他父亲说:“爹,要不让我来瞧瞧?”
杨明德愣了一下,心想孩子在太医院干了十年书童,太医院可是天下名医云集的地方,或许学到些本事,于是就点点头起身让开。
杨仙茅在椅子上坐下,给妇人诊脉望舌后,把她裤管撩起来,伸手在她小腿上按了按,一按一个窝,水肿很严重。于是问道:“你来月事之前,水肿是不是比平素更厉害些?”
那妇人见这少年问自己月事,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听他说的如此准确,又有些疑惑,惊讶地瞧了瞧旁边站着的杨明德:“他是谁啊?”
“是我儿子,从京城太医院学成回来的。” 杨明德特别加了后面一句话,因为他知道孩子太年轻了,不容易得到病患的信任,如果加上“太医院学成归来”几个字,就有份量了。
果然,那妇人听了之后面有喜色,点头说:“不愧是太医院来的,一说一个准!没错,我每个月来月事前水肿都会加重。”
第6章 艰苦的岁月
杨仙茅接着问:“你平时是不是容易疲劳,而且嗜睡?遇到什么事情容易生气动怒?”
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刚才自己发火已经说明了问题,忙讪讪道:“是啊,就是这样。——这位小郎中,你可真厉害,都说准了。”
杨仙茅说:“既然我说对了,我就给你开个方子。你按照我的方子吃三剂药,看看有没有效果。”
“好的好的,你是太医院来的,又说得这么准,应该有效果的,我信你!”
杨仙茅提笔写了个药方,写完之后,自己拿着药方正要去抓药,杨明德拦住了,说:“我看看你开的方子。”
接过方子,杨明德扫了一眼,皱眉说道:“这疏肝解郁的方啊,用来治水肿,你是怎么想的?”
杨仙茅说:“父亲和先前的郎中所开的药都是通利补肾的,是考虑到肾主水,因此水肿肯定是肾出了问题。可是病患服用却没有任何效果,说明她的水肿不是肾病导致的。刚才我诊脉,见她舌尖色暗,苔心微厚,脉沉细弦。我辩证为气机阻滞,水气不行导致的水肿,因为她心烦易怒,所以是肝气郁滞,便开了这个疏肝解郁,畅达气机的方子。”
杨明德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暗自点头。看来,孩子在太医院这十年还是学到了一些本事的。且不说这方子是否有效,孩子能说出这番医理来,便足以让他欣慰了。
他嗯了一声,把处方递转身交给张氏:“你来拣药好了。”
药铺里拣药卖药都是张氏负责的,当下拿过药方,很快捡好了药,又复查了一遍,确认没错,这才用牛皮纸包了,用麻线捆好串在一起,拎着给了那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谢过之后,付了诊金药钱,搀扶着妻子蹒跚着离开了药铺。
等他们走了之后,杨明德这才赞许的对杨仙茅说:“你刚才说的有些道理,且看看你的方子有没有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