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www.zxcs.me/
==========================================================
大国重工
作者:齐橙
内容简介:
冶金装备、矿山装备、电力装备、海工装备……一个泱泱大国,不能没有自己的重型装备工业。
国家重大装备办处长冯啸辰穿越到了1980年,看他如何与同代人一道,用汗水和智慧,铸就大国重工。
第一卷 草长莺飞
第一章 压缩四千万
1980年初秋,南江省冶金厅。
宽大的会议室里,四台落地式电风扇开足马力地送着凉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屋子里的闷热以及浓烈的香烟雾气。二三十名老中青三代的参会者围坐在会议桌边,唇枪舌剑,连眼神里都带着凛冽的杀气。
“中央的精神是非常明确的,必须压缩4000万美元的投资,这是没有价钱可谈的。浦江钢铁厂的项目,比你们重要十倍都不止,现在已经全面下马停建了。你们南钢的项目能够保留下来,已经是非常不错了,但预算必须大幅度削减,否则经委不可能进行投资!”
说话的人,是国家经委冶金局预算处的处长郝亚威,这是一名30来岁的“少壮派”官员,在行业内素有“冷面阎王”的恶名。
“郝处长,我们并不是在谈价钱,我们是在谈科学。南钢1780毫米热轧机项目,并不是为我们南江省一个省服务的,而是为整个国民经济提供热轧板材的。项目的预算也是经过了你们预算处审批过的,现在和日方马上就要签约了,你们突然要求削减预算,让我们上哪给你削去?如果你要削,那就先把我的工资削掉好了,我带着老婆孩子到你家吃饭去!”
南江钢铁厂厂长郑传凯毫不示弱地反驳着郝亚威的要求,他今年已经50多岁了,在南钢当了10多年的厂长,在整个国家冶金行业里,也算是一个老资格了,敢于与京城来的官员真刀真枪地对垒。
郝亚威冷冷地说道:“我凭什么管你老婆孩子吃饭?别以为你们南钢超标建小食堂的事情我不知道,谁吃不上饭,也轮不到你郑厂长一家老小吃不上饭。”
郑传凯一下子被噎着了,郝亚威揭出来的这个料,还真是郑传凯的一个短处,至少能够让他找不出话来应对。
可能从建国那时候起,国家就不断地要求企业不得建“楼堂馆所”,类似的通知隔三岔五,简直比女同志的生理周期还要频繁。而企业那边则根本就不把这类要求放在心上,哪家有钱的企业不会私下里建点小食堂、俱乐部、招待所之类的设施。
建这种设施倒不是因为企业里的领导有多么贪图享受,实在是大家都这样搞,你的厂子里没有,就落了下乘了。再说,上级领导到你厂里视察工作,你没个小食堂怎么能让领导吃好喝好?没有个俱乐部怎么能让领导玩好乐好?
南钢是南江省数一数二的大企业,中央部委的官员下来,也是经常要到南钢去看看的,所以南钢的这些招待设施又建得比其他企业要更高档一些。这样的事情放在平时也不算个事,可在讨论预算的时候,就能够成为一条把柄了。你有钱建豪华的小食堂,难道不能把新项目的预算压缩一点?你死死咬着说4000万美元压不下来,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拿着这些钱又去建个什么娱乐设施了。
南江冶金厅的副厅长刘惠民出来给郑传凯解围了,他也是个老干部,已经快要退休了。到了这个岁数的人,脾气也就不会那么暴躁了,他轻轻咳了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然后和颜悦色地对郝亚威说道:
“小郝,一码归一码,南钢建小食堂的事情,其实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和这次1780热轧机的投资没有什么关系。老郑刚才的话,也是句气话,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不发他的工资。我理解呢,老郑的意思是说,引进热轧机成套设备的预算,是早就定下来的,而且也是有依据的。我们和日本的三立制钢所已经进行了将近半年的谈判,他们提出给我们提供的成套设备报价就是3.8亿美元,这已经是我们反复压价的结果。我们努努力,再压下一两百万美元,或许还有可能。但要一下子压掉4000万,这完全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嘛。”
“除非我们降低设备标准,选择三立制钢所的另外一款1500毫米轧机,那么别说压缩4000万,就再压缩1个亿,我们也能做到,可是,国家经委能同意吗?”郑传凯在一旁插话道。
郝亚威道:“这是不可能的,1780是冶金局经过反复斟酌选定的规格,如果换成1500,那么不等设备投产,就已经落后了,这样的引进对于我们来说毫无必要。”
“那就是了,你又想要现代化,又想不出钱,有这么好的事情吗?”郑传凯又找回了底气,开始反攻。
郝亚威道:“谈判的事情,冶金局可以再派人下来,协助你们和日方讨论。你们也可以再联系一下其他的供应商,看看能不能找到更低的价格。压缩预算是整个国家的统一安排,今年整个经济工作的重点就是关停并转一批投资大、见效慢的项目。如果南钢的1780轧机预算不能压缩下来,那么就只能采取另一套方案。”
“什么方案?”郑传凯问道。
“缓建。”郝亚威道,“推迟两年时间,等国家的经济状况好转了,再重新上马。”
“这个恐怕不合适吧?”冶金厅长乔子远发话了,他没有直接和郝亚威沟通,而是看着坐在郝亚威身边的国家经委冶金局副局长罗翔飞,说道:“老罗,我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跟我们说过,热轧机的上马是刻不容缓的。我还记得你说过,咱们国家一年光进口钢材,就要花费三四十亿美元,合着一天就是上千万美元的支出。如果因为少了4000万美元,就让项目推迟两年投产,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合算吧?”
听到乔子远的话,郝亚威当时就想反驳,罗翔飞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微笑着对众人说道:
“刚才乔厅长说的情况,是事实。咱们国家的钢铁生产技术严重落后,用中央领导的话说,叫钢不成材,材不合用,每年都要花费大量宝贵的外汇从国外进口钢材。正因为如此,国家才下决心引进一批钢铁项目,其中也包括了咱们南钢的1780热轧机项目,这个决心是不容置疑的。但是,大家也清楚,咱们国家现在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困难,前几年铺的摊子过大,资金严重短缺。如果不能有效地压缩投资规模,那么人民的生活都会受到影响,后续的建设也无法得到保障。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果断下马了一大批项目,包括前面郝处长说到的浦江钢铁厂,为此我们还承担了向外方的巨额违约赔偿。南钢是国家经委重点保障的项目,经委方面也是希望这个项目能够按时投产,缓解国家的外汇紧张形势。但是,原有的预算肯定是不能保证的,压缩4000万,是郝处长他们经过认真计算的结果,国家只有这么多钱,你们不压,别的项目就要下马,这一点我想大家也是能够理解的。那么,现在对于我们来说,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挖掘潜力,争取把引进设备的资金再压缩4000万下来;二是暂缓这个项目,等待国家经济状况好转后,再重新启动。在两个选择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大家不必再在第三条路上浪费时间了。”
罗翔飞的语气十分平和,但话里的坚定意味,丝毫不比刚才郝亚威要弱。他是以冶金局领导的身份下到南江省来的,他的话基本上就代表着冶金局的最终意见,由不得乔子远等人怀疑。
“这可真的很难办啊。”乔子远挠着头皮说道,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冶金厅的副总工程师陆剑勇,“小陆,你是一直和外商谈判的,你说说看,有没有什么余地?”
陆剑勇扶了扶近视眼镜,讷讷地发言了:“罗局长,乔厅长,其实我们在谈判的过程中,也了解过其他几家日本厂商的报价,三立制钢厂的价格,应当算是最低的了,我们即使再找其他家谈判,恐怕也很难把价钱压下来。如果冶金局方面一定要我们压价钱,那么我想只能从设备上着眼了。主轧线部分肯定是不能削减的,精整设备这方面,我们原来计划引进的是三条横剪切机组,分为薄板、中板和厚板,如果先只引进两条,把厚板线留到以后再引进,可以减少1200万美元左右。辅助设备的水处理、实验室、维修车间等部分,实在不行也可以先取消,用南钢现有的设施来顶替……”
“实验室怎么能取消?”罗翔飞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南钢现有的实验室设备陈旧,无法适应新型热轧机的需要。届时生产线投产了,实验技术跟不上,生产出来的产品没有质量保障,这条生产线的效能就要大打折扣了。”
陆剑勇苦着脸点了点头:“罗局长说得很对,所以嘛……”
他说不下去了,其实他也知道,这种削减功能的做法是很不妥当的,实在是领导逼着他出方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
乔子远看到会场上又出现了僵局,连忙站起身,假意地看了看手表,然后笑着说道:
“要不,咱们大家先吃饭吧。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肚子大,事情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够解决的,总不能饿着肚子想办法吧?”
第二章 KBS-3720
不管在会场上众人吵得多么厉害,一旦到了饭桌上,气氛就完全变了,变成一团和气,让人误以为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国家经委冶金局与南江省冶金厅之间算是上下级关系,平日里走动就比较多,大家互相也都认识,酒杯一端,什么恩怨也都融化在酒精里了。
“老罗,你家丫头怎么样,上大学了吧?”乔子远陪着罗翔飞坐在首席,酒过三巡之后,开始拉起了家常。从级别上说,乔子远比罗翔飞还高半级,只是部委官员下来天生有级别加成,所以乔子远对罗翔飞还是恭敬有加。
“刚考上燕京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我本来想叫她学冶金,她非要说以后搞经济建设,需要管理人才。也罢,女孩子嘛,学冶金也太辛苦了,由她去吧。”罗翔飞笑呵呵地回答道。
乔子远赞道:“真不错,能考上燕大,那可实在是了不起。我家那个二儿子,今年只考上了南江大学。哎,老罗,你还记得吗,我们过去还攀过儿女亲家呢,现在看起来没戏了。”
“哈哈,有戏没戏,你我说了可不算。”罗翔飞打着哈哈,儿女亲家这种话,也就是场面上说说而已,自家的女儿根本就没见过对方那个什么儿子,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也一点都不夸张。
两个人说笑一通之后,乔子远压低了声音,问道:“老罗,这次经委的决心真的这么大?4000万,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
罗翔飞摇摇头,道:“没有。这不是经委的决心,而是国家的决心。浦钢的背景比你们南钢不是硬多了,现在也是缓建,你们南钢能保留下来,已经是万幸了,如果你们不能把4000万压下来,估计财政部就先不干了。”
“可是,4000万真的没法压啊。”乔子远叹气道,“如果是国内土建这部分,你们说压也就压了。引进设备这部分,我们说了也不算。那些小日本,你别看平时说话挺客气,说一句话鞠三个躬,可是遇到商业上的事情,那可真是一点都不含糊的。三立制钢所那个首席谈判代表,叫长谷佑都的,跟我们一见面就明确说了,友谊是长存的,合同是无情的,跟我们谈判的时候,合同里一个条款一个条款都抠得死死的,价钱上那更寸土不让。唉,也没办法,谁让咱们技不如人呢?人家可不就是想怎么捏咱们,就怎么捏咱们。”
罗翔飞道:“设备方面,咱们就没有什么余地?比如有些不太关键的设备,可以考虑因陋就简,适当降低一些要求,这样怎么也能挤出几千万吧?”
“这怎么可能?”乔子远道,“人家提供的是全套设备,咱们也说不清楚哪个地方关键,哪个地方不关键。这一套设备,光图纸就4吨多,咱们过去又没接触过,怎么去抓关键?”
罗翔飞抓住乔子远话里的漏洞,追问道:“陆工不是冶金专家吗,他也说不清哪些地方关键不关键?他就没有对设备提出过意见?”
乔子远道:“提了,当然提了。人家日方说了,这是他们在日本建的热轧生产线的全套图纸,是一个整体。如果要拆开来,未来达不到设计要求,他们是不负责任的。”
“这纯粹就是讹诈嘛!”罗翔飞怒道,“他们有义务配合我们优化设备的,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唉,有什么办法,谁让咱们是发展中国家呢?”乔子远道,“中央部署引进这条轧机线的时候,就有过明确的指示,说一定要达到国外的先进水平。如果因为我们克扣了设备而导致生产线达不到设计要求,我们哪负得起这个责任啊。”
“是啊,这就叫受制于人啊。”罗翔飞幽幽地接了一句,然后便陷入了沉思。
午饭过后,罗翔飞一行又在乔子远的亲自陪同下,来到冶金厅的招待所午休。乔子远指示,把招待所最豪华的几个房间打开,让上级领导休息。郝亚威走进分配给他的房间里,看着那些超过标准的席梦思床、进口大彩电,也只能是摇头叹气。这就是现实情况,不是他吐吐槽就能够改变的。
下午两点,会议重新开始,议题进入了如何压缩一部分功能,以及如何合理安排建设周期以保证预算得以实现的问题上。随着罗翔飞一道前来的国家冶金研究所的专家与南江省冶金厅这边的陆剑勇等人再一次陷入了鏖战,说到激烈之处,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们也拍起了桌子,弄得乔子远、罗翔飞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起来充当调停人。
“罗局长,这样不行啊。”
趁着众人在争论技术问题的时候,郝亚威转过头,低声地向罗翔飞说道:“裁掉一条厚板线,这套设备就算是被阉割了,达不到我们最初提出引进时候的预期。薄板、中板、厚板,咱们样样都不能少。浦江几家船厂早就停工待料了,天天在咱们局里化缘。如果南江这边不能生产厚板,咱们的造船业就要受到影响了。”
“可是不裁掉这条厚板线怎么办?只有裁掉部分功能,才能最有效地降低投资。你想想看,一条厚板线就是1200万,如果不裁掉它,从其他地方挤出1200万,实在是太难了。”罗翔飞说道。
郝亚威看了看摆放在会议室一角的那一大堆图纸,说道:“依我说,我们不该在大框架上做文章,还是应当组织人对着图纸一张一张地审。咱们过去搞基建,这样审一遍,起码能挤出5%的水份。”
“谁来审?”罗翔飞道,“图纸上全是外文,而且是我们从来没有搞过的先进设备。不瞒你说,前几次来,我也抽时间看过几份图纸,感觉就是天书。咱们过去搞过的设备,是按苏联的体系搞的,日方学的是美国人的体系,设计思路和咱们完全不同,咱们不下几年工夫,根本不可能弄清楚这些部件都是干什么的,更不用提从图纸上压费用了……”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在自己面前的一叠便笺纸上扫过,不由皱了皱眉头。
“小郝,这是你写的?”罗翔飞指着便笺纸上一串字母和数字,对郝亚威问道。这便笺纸是他用来随时记录一些想法的,上面划得乱七八糟。这一串字母和数字写在便笺纸最下面的空白处,还用一个方框圈了起来,显然是为了提醒他注意。他当然能够认出,这完全不是自己的笔迹,而上午离开会场的时候,这里是没有任何字迹的,现在突然出现一些字,只能是坐在他身边的郝亚威写的了。
郝亚威探头看了看,摇头道:“不是,这不是我写的,我都不知道这写的是什么。”
“不是你写的?”罗翔飞有些诧异了,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向堆放图纸的那个屋角。
他的不平凡举动,自然引起了乔子远、刘惠民等人的注意,刘惠民站起身,走上前去,低声问道:“老罗,怎么,你要看图纸?”
“KBS-3720,我想看一看。”罗翔飞报出了在便笺纸上看到的那串符号,作为一名搞技术出身的冶金局官员,他当然能够猜出,这串符号对应的应当是某张图纸的图号。他虽然不清楚是谁在他的便笺纸上写了这么一个图号,但多年的职业敏感让他觉得,应当找到这张图纸看一看,或许有什么玄机。
“KBS-3720?”刘惠民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罗翔飞为什么会突然想看图纸,而且还有如此明确的指向。这批从日本空运过来的图纸,数量多到令人发指,即便是陆剑勇等人,也只是翻看了其中一部分而已,这个什么KBS-3720没准就从来没人看过,罗翔飞抽什么疯,非要找这张图纸来看呢?
“小冯。”刘惠民转头向站在旁边的一个小年轻喊道,“罗局长要找一份图纸,图号是KBS-3720,你帮他找出来。”
“是!”被称为“小冯”的那位小年轻答应一声。他先从架子上找到了图纸目录,检索了一番,然后才走到那堆图纸旁边,吃力地搬动着厚厚的图册,最终找到了一本,翻开其中一页,递到了罗翔飞的面前,恭敬地说道:“罗局长,您请看,这就是KBS-3720。”
“谢谢。”罗翔飞接过图册,随口道了声谢。正待细看那图纸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
这是一张年轻得让人羡慕的脸,唇红齿白,脸蛋上甚至还带着一个浅浅的酒窝,让人觉得有几分想去呵护的感觉。他身材高挑,穿着一件当时还算是奢侈品的“的确凉”白衬衣,显得干净利索。
最让罗翔飞觉得惊异的,是年轻人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透着几分坦诚,几分灵气,还有几分会意。
这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我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一个念头涌上了罗翔飞的心头。
第三章 这根本不是轧机部件
会议室服务员冯啸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冲动,趁着中午休息没人的时候,在罗翔飞的便笺纸上写下了这个图号。看到罗翔飞注视自己的眼神如锥子般锐利,他忽然有些忐忑了:
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把自己暴露出来,真的合适吗?
自己真的准备好了现在就冲上这汹涌的时代潮头吗?
冯啸辰是冶金厅后勤处聘用的一名临时工,是按“落实政策”的规定被招收进来的。此前,他初中毕业就当了知青,在南江省下面的一个贫困县里里插队,足足扛了三年多的锄头,这才随着返城的知青潮回到了省城,进了冶金厅。由于学历低,也没啥技术,加之机关里对于这类非“老三届”的知青颇有一些歧视,冯啸辰被分配在后勤处当了一名勤杂工,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扫扫楼道,打打开水,或者当当搬运工之类。
这次罗翔飞带着六七名京城的官员到冶金厅来谈压缩经费的事情,冯啸辰被安排在会议室担任服务工作,这堆图纸就是他和另外几名勤杂工从库房里搬过来的。类似于这样的工作,在过去一年中,他已经干了十几回。
每次日本人过来谈判,冯啸辰他们就要把几吨重的图纸从库房搬到会议室,再分门别类地码好。谈判期间,冯啸辰他们要轮流在会议室里值班守夜,防火防盗防间谍……如果有间谍的话。等谈判结束,冯啸辰又要负责把图纸运回库房保存,同样要按门类摆好,以便技术人员随时调阅。可以这样说,陆剑勇他们这些工程师,对这堆图纸的了解,都不如冯啸辰深入。
当然,前面所说的,还是十几天前的那个冯啸辰。而现在站在罗翔飞面前的,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只有初中文凭,连ABC都写不出来的返城知青,在他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来自于40年后的灵魂。
国家重大装备办公室战略处处长,被誉为最年轻、最得力、最有前途储备干部的冯啸辰也不知道自己误触了哪个机关,居然身不由己地穿越了茫茫时空,来到了1980年的南江省,附身在这么一个冶金厅临时工的身上。乍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他甚至不习惯于钞票上的“大团结”图案,无法忍受没有卫生间的蜗居。十几天过去,他总算是把原来身体里那个灵魂消化得差不多了,能够坦然地称呼自己的父母,也学会了叼着一支劣质香烟与后勤的其他小年轻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这一次的协调会,是冯啸辰穿越之后第一次参与这么高级别的会议,当然,说“参与”实在是高抬他了,他的身份只是一个端茶倒水的服务员而已,在刚才那一刻之前,罗翔飞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也许连他在会议室里的存在都没有察觉到。
旁人把站在屋角的冯啸辰当成小透明,冯啸辰自己却觉得是深陷在会场之中。听着众人口若悬河,却没有一句话落在最关键的点子上,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冲到会议桌前,猛拍一下桌子,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闭嘴,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在前一世,冯啸辰作为重大装备办的处长,参加过无数比这个级别更高的协调会,也参与过无数与外商的谈判。钢铁设备的那些事情,他可以了如指掌,没什么能够瞒过他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对于南江钢铁厂这座1780毫米热轧机,冯啸辰曾经有过专门的研究,他不但和会议室的众人一样,知道这座轧机的过去,他还非常清楚这座轧机的未来。
在冯啸辰进入重大装备办的时候,南江钢铁厂1780毫米热轧机还在运行,只是已经濒临被淘汰拆除的命运了。这条热轧机的引进,在80年代初是一件非常轰动的事情,同时也是装备行业里很敏感的一个话题。有关这条轧机引进中出现的一些事情,在公开场合里,大家都是要慎重地予以回避的。
冯啸辰曾经有一个偶然的机会,到一位退休多年的老领导家里去送一些年节礼物。在老领导家的墙上,他看到一张已经发黄的图纸,上面用粗粗的红笔批着“耻辱”二字。那时候的冯啸辰人微言轻,自然不敢向老领导询问事情的原委。事后,他旁敲侧击地从其他同事那里了解到,这张图纸来自于南江1780热轧机,而老领导当年恰恰就是参与热轧机引进谈判的官员。
据当年在老领导身边工作的人员透露:在热轧机投产的庆功宴上,老领导喝得酩酊大醉,回到招待所之后放声痛哭,说1780热轧机的引进,是他终生的耻辱,他革命大半辈子,临退休前却对国家、人民犯了这么大的罪,已经无脸去见先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