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解释好,看来这少女年龄不大,但却冰雪聪明得很。
王团团嘛,唔,叫做内秀。
“是啊是啊,没那么多讲究的。”高岳毕竟是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一屁股坐在了阶上。刘德室无奈,也只得随他一起坐下。
食盒打开,香味扑鼻,最上面一层是胡麻饼,高岳连说我不客气了,就麻利地将胡麻饼分配好,随后那叫双文的妇人端出了食盒的二层,高岳一看不由得口水直流,原本他以为那夜在安老胡儿那里吃的羊肉馅蒸胡和羊杂羹已是人间美味,但和双文这个比起来还是有所不足:只见食盒二层里方方正正地切好了数块羊肉脯,上面浇上了盐豉、姜末、麻椒和饧蜜,炙烤得汁水四溢。
高岳将肉脯夹在胡麻饼间,只咬了一口,就觉得有无数小羊欢腾地在他口腔当中咩咩地跑着。
“你俩是......”连吃了几块胡麻饼夹肉脯后,高岳才腾出嘴来问双文和刘德室的关系。
双文的脸闪出些红晕,说她其实姓宋,并低声说“我和芳斋已相好十年了,我特别仰慕他的文采。”
“别说了双文,我只觉得惭愧,这么多年也不能考中,连带你出名。”刘德室叹口气说到。
“那是科场的主司们不识才。”双文急忙安慰道。
不过既然刘德室和这位宋双文相识不过十年,那这少女应该不会是刘所出。
宋双文便介绍说,这少女名叫住住,是自南方越州来长安城的,幼年丧母,她父亲也是个县尉级的小官,十年前带着年幼的住住来长安城的吏部参加铨选2,因路途劳累而染上疾病,撒手人寰。住住便被宋双文收养,取了这个教坊名宋双文说自己已年老色衰,准备将住住培养为自己接班人,故而住住尚未待客。
“住住的绰号是小越州。”那边王团团插嘴道。
话音未落,忽然花廊出现几个衣着怪异满脸凶悍的恶少年,大摇大摆地走到他们面前,一脚踢翻了食盒,高岳眼睁睁看着还剩下几块至味的肉脯滚落到尘土当中,气愤得眼珠都凸出来,抬眼盯住那三四名恶少年。
8.赳赳蔡佛奴
带头的恶少年在小越州的尖叫声里掐住她的胳膊,“小凤哥在保唐寺东面的酒肆里等你,随我们走。”
刘德室吓得缩在旁不敢动,谁都知道这群坊间恶少年平日里根本没王法的,而宋双文刚准备拉回住住,就被其中一位推了跤,“老猪狗闪边去,你早过点儿了,小凤哥想得到的是宋住住的本元。”
高岳则起身,冷不丁猛地踹了一脚,“给我向肉脯道歉”,踢中其中位恶少年的肚子,对方当即口鼻窜出酸水来,松开了小越州,捂着腹部跪在地上。
高岳收回脚后,也有些心悸,便乘机模仿金吾仗院士兵的口吻呵斥道:“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四方腹心之地,你们胆敢如此做,视京兆尹为摆设吗?”
几名恶少年听到“京兆尹”字号后都哈哈大笑起来,连说“你可知小凤哥和京兆府是什么关系?”而后直接拔出佩刀来,数面寒光闪闪,将高岳围在核心。
结果这时跑回假母身边的宋住住径自大喊道,“蔡佛奴你这个不中用的在干什么啊,郭小凤要夺我的本元!”
花廊那边,窦申、楚娘等一干人刚好观赏完佛画,正走回来,见到此景窦申将其余人拦住,冷笑着说先看看“高髇儿”1会怎么办。
但还没高岳做出什么反应,花廊角门处,随着宋住住的声叫喊,劲风掠过,一个人影飞也似地冲入进来,二话不说,先是飞起一脚,踢得当中的那位恶少年后背声脆响,此人先是被高岳踢中腹部,现在直撞在花廊柱子上,震得雪如灰尘般直落,当即咕咚声往后仰倒在地,血流满面,昏厥过去。
楚娘吓得惊叫声,扑在窦申的怀里。
另外个恶少年吼声,握住短刃回手就劈刺,结果那人头迅速一沉,躲过刃尖,直接抢入恶少年怀里,双手一抱,腰身一挺,直接将恶少年连人带刀摔过了肩膀,那恶少年头反着重重砸在花廊下的地板上,铿然有声后,翻了下身,便四仰八叉也不动了。
“这少年,使的似乎是军营里的角抵2功夫啊。”窦申暗自思忖。
这下还有二位恶少年,吓得连刀都落在地上,贴在那边的墙角,准备顺着墙根逃走。
高岳鼓起勇气,一溜烟抢先横在角门边上。
“让开!”但高岳拼命将二人给拦住,往回推搡,二人无路可走,只能缩在墙角,看那个被宋住住称为“蔡佛奴”的年轻汉子,拍着手靠近自己。
那两恶少年的贼泼皮本性上来,索性将身上的衫子褪下来,露出了满身的纹身来,企图由此来恫吓住蔡佛奴。高岳见这二位的纹身,当真是精美无比一个浑身绣着个面目狰狞的多闻天神图,是栩栩如生;另外个居然自肩膀到整个后背,刺着幅山水画面,有云、有水、有树、有飞鸟、有青峰,随着肌肉晃动,那幅画居然浮动起来,如梦如幻,旁边还还刺着王摩诘的两行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看来还真是位有文化的流氓。
高岳啧啧称奇时,当面的蔡佛奴也将上杉刷得褪下来,露出浑身的筋斗肌肉,转过背来,居然也有纹身刺青,高岳见居然也是两行诗,
“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惧阎罗君”。
“真的,真的是蔡佛奴。”其中一个恶少年颤抖着说到。
佛奴当即带着些得意,看了下台阶上的宋住住,一下又将衣衫穿上遮住刺青,叫这二人快滚。
花廊院落的地板上,被打倒的两个恶少年还横躺着那,不省人事。
“怕,怕什么,蔡佛奴你也知道我们是小凤哥的人,而小凤哥的父亲......”结果另外个不服气的恶少年话还没说完,头就被蔡佛奴铁般的拳头一击,咚得声响,鼻梁骨碎裂,后脑猛地砸在花廊墙上,接着鼻眼铺开团猪肝色,依着墙壁慢慢岔开腿坐躺下来,头歪在一旁,晕过去了。
“看到我身上的刺青了吗?滚!”蔡佛奴瓮声瓮气地用手指着自己。
“那个小凤,是个什么人,胆敢仗着京兆尹的名声在京中为非作歹?”这时窦申趁机走出来,在一众人等的恭维里朗声呵斥道。
“想摘桃子沽名钓誉?”高岳心念,“小子,我在剧本里埋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还没等窦申继续往下说,他奋发揸开五根手指,使尽平生力气,对着最后位恶少年的腮帮就是一击,这记真的是狠,整个花廊院子都能听到清脆的掌掴声,窦申身边的楚娘又吓得花枝一颤。
整个花廊院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高岳的声音回荡:
“什么小凤哥?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堂堂太学生高岳高逸崧,和你说话的这位是窦申窦存一,他叔父可了不得,是当朝御史中丞,别说什么小凤哥,就是黎大尹3本人在此,也要给窦郎君七分八分面子说,小凤哥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打劫住住的本元4,光天化日抢人东西还有没有王法?”
这话说得窦申尬在原地,整个院子内外的人都啧啧着:原来这位就是窦中丞的堂侄啊!
那蔡佛奴哼了声,用大手擦了下汗,说“什么稀罕人物?郭小凤就是京兆府不良人郭锻的儿子,狗崽子罢了。”
“佛奴啊,可千万别这么说,郭锻毕竟是你的......”宋双文赶紧出来阻止。
原来这群人包括郭小凤和蔡佛奴之间应该都是认得的。
“原来区区的......”窦申刚准备威风地呵斥,结果那边高岳又反手狠狠抽了恶少年第二个嘴巴,“区区卑屑小吏的儿子也敢如此,哪日窦中丞一句话,叫他父子一道骨肉为泥,滚!”
“是是是。”最后那恶少年捂着红肿起来的嘴,穿过角门落荒而逃。
高岳背着手手背也有点红肿,立在原地,轻咳两声。
宋住住和王团团率先喝彩,接着围观的人也都一起鼓掌,高岳立在中央,俨然英雄青年的模样。
蔡佛奴一跃而上,关切地问住住说没事吧。
住住说你都来了能有什么事啊,那郭小凤总不能隔空夺我的元吧。
蔡佛奴顿时嘿嘿傻笑起来。
而窦申则讨了老大的没趣,狠狠拂了下袖子,接着心思一转,就含笑着对高岳说,“天色已晚,平康里的晚宴还请逸崧务必赏光。”
9.元家校书郎
“存一啊,刚才芳斋兄已请我吃了食盒,天色也不早了,马上宵禁前我便和芳斋兄返归务本坊了。”高岳不想和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窦喜鹊再纠缠下去。
窦申立刻将脸转向刘德室,带着阴冷,“刘德室,你那行卷还想不想出现在我叔父眼前?”
刘德室立刻就屈从了,他可怜兮兮地牵住高岳衣袖,央求道这位窦郎君根本得罪不起,贤弟你还是去赴宴,晚上若是回不来,就在平康坊里留宿,反正你向来喜欢眠花宿柳。
高岳心想,原来以前的我居然是这样的人。但看刘德室实在可怜,便也只好答应下来。
很快保唐寺的方丈了然师父,带着众僧顺着花廊走来,见到释门圣地居然发生斗殴,不由得十分生气,对那蔡佛奴说,“见你涂墙灰手艺不错才叫你来木兰院做事,结果一来就惹是生非,去结钱,明日休得再来。”
蔡佛奴冷哼声,向住住道别后,对高岳点点头,抓起衣衫就大踏步走了。
而刘德室一看了然师父来,激动地捧起行卷想要去投,但却被几位堂上僧粗暴地拦住,并推下台阶,了然弓腰上前,满脸谄笑,牵住窦申的手,邀请他去木兰院的萧斋僧房别称去饮茶参禅。
窦申满意地笑笑,答应了然的请求,对高岳说“逸崧在此稍候。”便在了然的伴同下往那边的僧院去了。
“双文,你好好保重自己,我要回务本坊了。“刘德室拾起地上蒙尘的行卷,对宋妪说到。
当他踏步在寺门前时,宋双文忽然喊了声“芳斋”。
刘德室回过脸来,满是愁苦沧桑,双文忍住不让自己哽咽,只是说了句“祝刘郎今年能鱼跃龙门,再无惭恨,妾身备好烧尾宴候你。”
“唔。”在双文的眼中,十年前那个意气奋发的刘德室已被长安米贵、奔走权门的生活消磨殆尽了,现在的他只能佝偻着背,毫无自信地回答了这声,便消失在横街那边。
接着双文和住住也向高岳道别,收拾好食盒返家了。
高岳在王团团的陪伴下,踱到了花廊和佛堂间的墙壁前,看着其上绚烂飘逸的绘画,自西边照来的夕阳越过了矮墙,给所有壁画镀上了神圣的光晕,高岳心中默默盘算着,“现在我的身份是有了,并且还是堂堂太学生,确实很好。但按照他们的说法,刘德室这么大年纪了还窝在太学里,功名不就,和后世那个范进差不多落魄。初来乍到的我,又靠什么能比刘德室做得更好呢!如那个叫安娜的火狱之主不再出现,只能靠自己,怎么办,难道真的要重拾当年高考复习、大学考研的毅力,在唐朝这个时代博中科举?”
随后他做出下步的规划,那便是“返归太学,然后刻苦学习各种经书,哪怕马上这次的春闱落第,凭我先前堂堂研究僧的完备应考能力,坚持不懈,二三年后也是可夺取功名的,当那个什么进士。”
刚想到这里,王团团突然自后面牵拉下他的腰带,脸带忧愁和惊惧,“郎君,马上平康坊的晚宴,窦郎君即使不说你什么,但肯定要寻我的促狭。”
高岳心中明白了,平康里的晚宴窦申肯定要继续给他下马威,这个官二代平日里就以欺辱自己或刘德室这样的人取乐,而王团团是伴在自己身边的,如果自己反击,那么团团就会被殃及池鱼。
毕竟王团团是个内秀而善良的人,再加上也算是他混在大唐的半个引路人,所以高岳答应她,尽量对窦申的挑衅保持克制态度,为了她,也为了刘德室兄长。
王团团这才欣慰地笑起来,她虽然容貌肥胖丑陋,但心地确实很善良的,一直和假母王氏在平康里相依为命,苦苦求生。
这会儿,花廊院子里那位被蔡佛奴踢晕的恶少年满脸是血污,慢慢爬起来,望望四周也没什么人,就站起来踢了另外二位被佛奴摔晕打昏的同伴,接着三人互相搀扶着,晃晃悠悠离开了保唐寺......
夕阳西沉,平康里的中曲处,窦申的夜宴也热热闹闹地在楚娘的堂宇开始了。
待到高岳和王团团走到楚娘的屋舍堂前,觉得此处果然和循墙曲大有不同:庭院内的雪早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还有怪石清池,分列左右,小堂上不但垂着精美的帷幕,还到处点着不菲的红烛,足见楚娘私财的丰厚,和王团团的寒酸不可同日而语。
堂中央早已排上加枨凳子椅子腿间,用来保持稳固的横木长榻,中间夹着长短食案,各色菜肴和酒盅琳琅满目,楚娘的假母爆炭“袁州婆”带着群浓妆艳抹的娼妓早已在此专候多时,更有乐工坐在四周,一见窦申出现便齐奏音乐,一时间笛子、箫管、羯鼓、拍板都铿锵起来,是好不热闹。
窦申很是欣喜,便摆摆手,厅堂顿时寂静下来,“袁州婆,不要如此殷勤,这筵席虽然名为送我去赴任美原县尉,可实则真正的贵宾更在后面。”
话刚说完,高岳就抢先半步,站在窦申旁,指着自己颇为感动,难不成窦申所说的“真正贵宾”便是自己?
窦申大翻白眼,快速说了句,“说的是你吗?闪开!”
高岳便无趣地退下。
这时,楚娘堂宇的正门大开,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轻贵族,在群随从的前呼后拥下,得意非凡地踏入进来。
“阿兄!”见到这位,窦申立刻一改惯常的倨傲,快步迎了上来。
高岳赶紧问身边人,原来这年轻贵族,正是当朝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元载的幼子,秘书省校书郎元季能,被窦申当作贵宾邀请过来的。
立刻人群嘈杂起来,恭维阿谀声不绝于耳,将高岳和王团团挤到了墙角,又一阵风般,众星拱月般随着元季能,纷纷踱入到了筵席正堂上,各自据长榻而坐,高岳和王团团登上台阶后,只剩下深处还有个位置,便坐下来。
席间高岳才发觉,他身为现代人的坐姿和窦申、元季能等男子坐姿并无不同,都是在榻上岔开腿用屁股坐,这叫“胡坐”可袁州婆、楚娘还有王团团则是跪坐在榻上,足见男女有别。
而后高岳听到的,全是官场互吹。
10.七宝玛瑙杯
元季能赞美窦申年轻有为,能去畿县美原当县尉,一旦秩满免不得要回京来当监察御史,接下来就要去尚书省当郎官,早晚当历诸省登台阁,前程不可限量。
而窦申则夸奖元季能不由科场,直接当上羡煞士子们的校书郎,起家如此清贵,不久后必为中书舍人。
互吹完后,乐工、娼妓、帮闲们便一起鼓掌喝彩,袁州婆趁机问“不知这中书舍人是做什么的?”
窦申表情恭敬得夸张,“中书舍人,掌知制诰,撰王言,画五花判,政令莫不出自其手,人都说是半步宰相,意思是差半步即能登顶为人臣之魁。”
“原来是半个宰相,早晚岂不成整个宰相!”席间人都表情夸张,口舌啧啧,来满足元季能的虚荣心。
“更为厉害的是,皇上倚重,特下令舍人可分政事堂宰相的会食,宰相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窦申继续吹嘘到。
“那元校书岂不是马上就能和元中郎父子同在政事堂会食?荣耀啊,开元年间有三戟崔家,不久后就得有同食元家荣耀啊。”有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惊讶地大叫起来。
高岳在旁边,听得浑身肉麻。
“哎,诸位有所不知,据我所知,中书舍人名义虽说分政事堂的食,可实则和宰相所食并不同庖。”元季能笑着纠正说,“因那宰相的食,岂是福薄的平常人可分的?传说有前宰相在政事堂会食,亲弟弟来探望,于是便一起吃了餐,你们猜如何?他弟弟吃完后,回去后就中风而卒,正是可叹可怜。”
众人先是乔模乔样地咋呼起来,“可兄弟不比父子啊!”席间不知何人又恭维了这句,心领神会的元季能和窦申立刻都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窦申的目光恶狠狠移往并未作声的高岳身上,接着说道,“高郎君你若不小心,吃了政事堂会食里的一根鱼刺,怕不是直接肠穿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