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蹲坐回床上的高子阳,才觉得双腿因方才的极度紧张,都伸不直了。
此刻杨妙儿见房门重新闩上,便一下横着眉梢,对王团团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5.维鸠占鹊巢
王团团当即面如土色,下床咕咚声跪在杨都知的面前,“都知,确实出了人命,救我!”言毕,王团团便从榻底卖力拽出高岳发冷的尸体,杨妙儿和其他几位都吓得往后退了下,而王团团的鸨母王氏也跪下来,向杨妙儿求助。
“怎死的?”
“这位短命郎君昨夜在我这缱绻,我本不同意举烛,但晨鼓后此人趁着晨光,看到,看到我的相貌后,居然,居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高子阳心中默默念道。
杨妙儿愤愤摇头,“想必这又是那窦喜鹊做的缺德事这叫高岳的太学生,有无奴仆追随?”
“他好像很穷的,连寻花钱都是那窦喜鹊垫付的,并无奴仆。”
这会杨妙儿看看高岳尸身,再看住高子阳,似乎下了决定,“这位郎君,我不问你的来历,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应互利而非互害,对外我是循墙曲的都知,对内我是循墙曲女社的社官1,和王团团是立过社约的,危则相扶,难则相救,不能坐视不管。现在避免去京兆府的办法就是,高岳的尸体我想办法处理,此后你就代替高岳回务本坊。”
这个提议也正是高子阳求之不得的,他原本最怕的是在长安城乃至整个唐帝国没有自己的身份,现在命运让他有了,总的来说是件大好事,于是他便下床,对杨妙儿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虽然外面已经有阳光,但这个房间里还是格外的阴沉,杨妙儿坐在榻上,光线下只露出她的半边脸。
高子阳有些忐忑地坐在房间的对面。
几位壮硕的妇人自另外个屋舍走来,将高岳的尸身拖曳出去。
“这位郎君,马上高岳的尸体就进了循墙曲密室的灶台里,一阵火炼后,将变得无影无踪,也即是说此后在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只有你,你就是高岳,高岳就是你。”杨妙儿沉稳地缓缓说到。
我就是高岳。
高岳就是我。
自此在这个国度和时代里,高子阳这个名字要成为过去,成为秘密掩埋在自己心中了吗?
恰如安娜所言,我要踏入条崭新的河流,而那条旧的河流,我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高子阳成了高岳,他将高岳的太学生衣衫穿戴整齐,发觉有不少补丁,心知这位高适的侄孙在长安城内混得也是落魄。
循墙曲是低等娼妓聚居的地方,绝不是什么纯善之地,它是有“灶台”的,说白了是杨妙儿和诸位娼妓秘密结社的聚会地点,也是私刑和做不见光事情之处。
所以墙壁上砌着的灶台,就是用来焚化尸体,消灭证据的。
灶台边挂着幅画,里面是个男人像,杨妙儿跪在其前,要求新的高岳也跪在其前,“这是我们娼门的祖师爷管夷吾,你得在他的面前发誓。高郎君你得知道,你走出平康坊,我们循墙曲可以避免京兆府官司,你也能在这长安城落脚,但将来万一有什么曲直的话,占便宜没破绽的是你,可不是我。所以我要你在管仲面前读誓。”
高岳心想杨都知说的也有道理:旧的高岳很快就要灰飞烟灭,他鸠占鹊巢,继承了唯一的“太学生高岳”的身份,此后就是死无对证。
于是高岳便取来纸张,竖起手指,对着管仲的画像磕磕巴巴地将誓词读了一遍。
杨妙儿笑着点点头,“郎君不要嫌弃,这管夷吾可是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人物,你堂堂七尺男儿在他画像前发誓,也不算辱没,希望郎君以后能成为像他般的人物。”
接着杨妙儿的话语变狠,“以后循墙曲有桩秘密攥在郎君手中,切莫辜负反悔,本都知先前对郭锻说过,若他造次,本都知有办法让他在平康坊保唐寺呆不下去,对你也是一样。”
“是,以后我高子阳,不,咳咳,我高岳绝不将这里的事说出去!”高岳急忙托起衣袂说到。
很快灶台密室内,“旧高岳”的尸体被几名壮妇塞入灶台膛内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阵急促的声响,接着灶台里的火焰“砰”声迅速爆燃起来,火星洒出来,整个密室的砖石亮了几下。翻滚的火焰以可怕的速度吞噬了旧高岳的身躯,其焦黑、扭曲、熔化,和木架一道化为乌有,爬上了密室外墙壁的烟囱,化为了平康坊循墙曲冉冉升起的一股黑烟。
高岳怔怔看着灶膛内的一切,“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算是鸠占鹊巢......”
不一会,他从密使房门里走出来,戴着幞头,恰好将他不长的头发遮住,这样没人会留心他是个没发髻的人。
杨妙儿、王团团、王氏一干人在外面的小庭院里等着他,“高郎君。”
这下连王团团都做出讶异的表情来,眼前的这个人还真的和那太学生高岳毫无二致!
此刻已是上午时分,小庭院外靠近中曲的墙门,忽然响起了呼唤高岳的声音,“逸崧兄高岳之表字,已是初八之日,我们结伴去保唐寺玩耍,随后还有晚宴要去中曲呢。”
院门打开后,高岳和王团团走出,只见一圈纨绔子弟正站在小横街上,领头的一位满脸促狭的年轻公子,看了高岳两下,接着似乎没忍住,噗嗤声笑出来,接着众人都带着嘲讽哈哈大笑,还有人指着王团团前仰后合。
那年轻公子身边,有个浓妆且貌美的女子,也用手帕遮住嘴唇,看起来忍俊不禁。
王团团大为窘迫,低头呆在高岳背后。
高岳勾勾手指,意思是在问团团,“这撮鸟是什么人?”
“窦申,字存一,当朝窦中丞2族子。”王团团探了探,低声说道,看样貌颇有些畏惧这位。
高岳当即明白了,方才扬妙儿所言的“窦喜鹊”应该就是这位窦申,于是便面带微笑走下门阶,“去保唐寺好啊,昨夜的寻花钱还有烦存一垫付,我高岳真的是得了天那么大的福分,才交到存一你这么个朋友!”
然后他看了看窦申旁边的那位浓妆女子,也礼貌性的笑了笑。
结果窦申和那帮纨绔们笑得更放肆了,简直将高岳当傻子般,“逸崧啊你是不是昨晚受到这位王团团的惊吓了?你忘记了?之前你认为一起眠宿的,可是润卿啊!”
“被掉包了,到现在都看不出来。”
“傻了吧?”
其余人都应和着这位喳喳叫的喜鹊,狂笑起来。
6.但求一通榜
高岳眼珠一转,心中明白了,原来那个可怜的旧高岳被这叫窦申的耍了,窦申先是假装好人,邀请穷太学生高岳来平康坊寻花问柳,再叫那名润卿的中曲尤物去勾搭他,结果乌灯黑火里伴宿的却是丑陋肥胖的王团团,怪不得晨鼓后高岳看见了枕边人的真面目,又恨又羞,发了心疾一命呜呼。
“高岳啊高岳,害死你的人你可知晓了?是这位窦喜鹊,你就算化成了灰,也要去找窦喜鹊算账。”
话虽这么说,高岳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而是搂住王团团,对窦申一本正经,“你们有所不知,正所谓不睡过,不知道团团的好。”
结果众人一愣,接着笑得更开心了。
平康坊保唐寺前,虽昨夜风雪,但此时依旧人山人海,此地每月八日固定是坊内娼妓们出门祈福的日子,出行前娼妓给鸨母绢一匹,而后自各曲走出,带着婢女来寺庙里祈福、观戏,当然还有更重要的,趁机抛开那些应酬的恩客,来和心上人相会故而寺庙院墙内外,都是长安城内的士子读书人,跑来和相好的约会,当真是热闹非凡。
寺门前,窦申和浓妆艳抹、风情万种的楚娘润卿相伴,小厮奴仆们举着绫罗伞,还举着旗幡上面大书着“北里中曲”,身后那群趋炎附势的纨绔和小儿都拍着巴掌喊着“画中人,凡间仙,才子配花魁”,当真是威风八面。
很快喝彩变为了哄笑,窦申行列其后,两个小厮举着把破烂伞,下面走着的是穿着寒酸皱巴学士服的高岳和相貌低下的王团团,也举着个麻布做的旗幡,上面用黑炭描着歪歪斜斜“北里循墙曲”的字样,一片“穷酸配夜叉”的嘲弄声四起。
王团团很是痛苦,因为在平康坊当娼妓最重要的就是要艳名远播而非颠倒,但高岳却泰然处之,暗自盘算“我现在毕竟是堂堂太学生,毕业于全帝国最高学府,比我先前那个西京市某大学历史系应该强得多,完全具备应试做官的资格。做官,有趣,然后应该是步步高升,锦衣玉食,主宰庙堂,迎娶唐朝白富美,在这个时代走上人生巅峰,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唉,就是马上的春闱科举应该如何应对呢?”
刚在歪歪得起劲时,门坊边墙下,突然有个须发斑白,也穿着件半新不旧学士服的男人,冷不丁对着自己喊了声,“逸崧!”
高岳愣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那男人喊得是自己,而后望着他,也不清楚对方是谁,只见此男人大约四五十岁年龄,满脸皱纹,冻得抖抖索索窝在墙下雪地里,在保唐寺内外的红男绿女当间显得很扎眼。
“你......”高岳也不好意思说不认识对方,因为害怕露出破绽。
但那男人手里举着卷诗文,讨好地捧到窦申眼前,还对高岳埋怨说,“逸崧啊,你结交了窦郎君这样的俊杰,也不知会愚兄一声。”接着又低声下气地对窦申说,“窦郎君,这行卷1名为文编,皆是某自往年诗作当中,选出最中意者结成,因得到消息,知晓窦郎君不日即将以荫出仕美原尉2,并在平康里举办饯别之宴,特来献拙赋共十三首,尘冒尊严,无任悸栗之至!”
窦申满脸鄙夷,直呼这男子的名字,“原来是太学的刘德室,这些日子到处投行卷和温卷,怎么都投到我的头上来了?”说完接过刘德室的行卷,交到了旁边楚娘的手里,楚娘解开卷轴品咂起来。
......高岳也大为惊愕,面前这个半糟老头居然还是个太学生,全帝国最高学府怎么会有如此落魄高龄的人?
“窦郎君可怜可怜我,我自家乡来此长安城太学,困顿在科场当中,累试不第已十五年,到现在人不像人鬼不似鬼。央求你对窦中丞说一声,只要说一声,某便能得偿平生之所望,此后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刘德室的言语变得大为悲恸,就差给窦申跪下来了。
窦申有意要给刘德室难堪,顺带刺激高岳,便冷笑着说,“刘德室啊刘德室,你好歹也是衣冠后代,靠的也是祖上门荫入的太学,当然知道这太学生也和江湖之士子一样,要靠诗赋文章才能及第的,现在你左一个行卷,右一个温卷,到处请托,把国家选士当成什么了?我说你陇西刘氏先代也出过不少朝堂之人,怎么到了你这里,唉,啧啧,就如此不堪。实话和你说,家叔父虽然贵为中丞,但这春闱主司又不是他,休要病急乱投医。”
“我先前已行卷于知贡举的常礼侍,可迄今未有得到回音,只求窦郎君金口,知会中丞一句,让中丞略施援手,一道通榜即可啊!”刘德室越说越急,最后情绪激动,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这时,高岳凑在王团团身旁,询问道,“主司我倒明白,不过通榜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那窦中丞不主持科考,也能决定取谁不取谁?”
王团团心中知道他是假冒的高岳,可能对这里的内情不清楚,但她是平康里的人,平日对士子情状多有了解,便答道“郎君猜的对,主司主持的春闱考试,然而朝中贵胄也可知会主司,共同决定录取哪些士子,这就叫通榜,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我去,这难道就是促进我国人才选拔制度变得公平公正公开的科举,这通榜确定不是关系户堂而皇之走后门?
难怪这刘德室要到处投行卷,展示自己的诗作,大概是想引起朝中权贵的赏识,现在居然都投到窦申这样小字辈的头上来了。
“好了,我知道。但叔父日理万机,看还是不看,那就得看你的造化了。”窦申哂笑着,表示接下了刘德室的行卷,然后转身带着嘲弄的语气指着刘德室对高岳说,“我听说,十五年前这位刘德室来到长安时,那时真的是气势盖人,觉得全天下无人可及他的文采,取状头如探囊取物,谁想到现在居然逸崧啊,我劝你要好好做人,每日精进,别到十五年后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高岳不言语,只见那刘德室听着窦申冷言冷语的数落,但还是不敢发作,压着驼背长揖到地,唯唯诺诺,双鬓衰草般的枯发在风中抖动着,看得让人格外心酸。
7.京中恶少年
“十五年后,窦郎君怕是早已平步青云,跻身台阁了吧?”后面立刻就有人恭维道。
窦申哈哈大笑,“这也是我窦家门风好,陛下青睐,逸崧啊你放心,到时你若还没及第,等我给你通榜。”说完,大摇大摆迈入到了保唐寺的壁廊里,去和楚娘观看名家的佛画去了。
“神气什么?不过是靠叔父的门荫就能强占优异资源的官二代罢了。”高岳对着窦申的背影,默默在心中竖起中指。
那边,刘德室起身跑来牵住高岳的胳膊,很急切地说,“逸崧你这两日在平康里混的......感觉脸色都变了......听愚兄一句话,郭汾阳夫人薨去,几乎半个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要去吊唁,正是我们投行卷的大好时机,到时候你陪愚兄一起去,定会得到哪位高官或文坛宗师的赏识的!”
高岳被他摇得前后摆动,心中又可怜又可笑,“老兄你这样疯子似的去投卷,肯定是不行的,莫不是魔怔了?”不过嘴上还试探了下,“好,明日我就回务本坊国子监去,不过我有疑问啊贤兄。”
“但说无妨。”
“窦申有门荫可以当美原尉,我们俩也有门荫,为什么一定要走太学考科举呢?不能直接当个官吗?”
刘德室的嘴巴长大,他摸摸高岳的额头,确定对方没有发烧,而后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逸崧你糊涂了啊,不由科举进士做的官,哪里有什么清贵可言!十有八九当的是不入流的官,那样你甘心吗?窦申不同,他有他叔父御史中丞的庇护,自斋郎1开始做起,现在已要去补美原这种畿县县尉的肥缺,自然步步平登,可你我有什么啊?”
高岳似乎明白了些,又似乎不甚明白,只是点头说知道。
谁想刘德室又拉住高岳的衣袖,直接向保唐寺内里迈步,“那事不宜迟,快随我去给寺中方丈了然师父投行卷。”
“连和尚你都不放过?”
“你不知道,了然师父精通诗文,和很多文坛泰斗都有交往的。”
结果前脚刚迈入保唐寺的庭院,就看到一名中年妇人提着个食盒,身后跟着个少女,挡在了刘德室和高岳的面前。
那中年妇人深情款款地望着刘德室,唤了声“刘郎”。
“双文!”刘德室说完这妇人的名字后,有些羞愧,便用衣袖遮挡住自己的脸,那行卷也落在了地上。
高岳弯身将其捡起,恰好和做同样动作的少女的手指微微碰在一起,那少女不好意思地回身站立,还带着有些窘的微笑,高岳遂将文编行卷拾取起来,抬眼看那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耳著明珰,梳着环髻,刘海覆额,明眸皓齿,玉足下是对木屐,看模样打扮更像是南方来的姑娘,和长安本地女子颇有不同。
又回头看那中年妇人,对着刘德室满是温暖的笑意,这肯定是刘老兄在平康坊的相好,还郎啊郎的?这少女该不会是刘老兄的私生女儿?
“刘郎,马上你就要应试春闱了,我听说你会来保唐寺投行卷,所以做了些好吃的。”那妇人还是满面的笑,提起了食盒说到。
“双文,何必如此呢?”刘德室又是感动又是羞惭。
高岳也觉得这个叫双文的妇人,虽是平康坊风尘女子,但对落魄的刘德室真的是好,心地必然善良。
只是不清楚刘德室在家乡是否还有妻室,在苦苦等着他功成名就。
双文又望着高岳,笑起来招招手,示意他也可以一起来吃,她的脸是圆圆白白的,一笑眼睛细长,挤出些不惹人厌的鱼尾纹,看起来就像庙中的观世音菩萨那般。
保唐寺带着残雪的花廊下,一行五人包括王团团,找了个僻静洁净的台阶准备坐下。
高岳刚准备落屁股,就被刘德室心急火燎地一把拽住,连连摇头,说贤弟你如何这般不细心?
这话说得高岳一脸懵,刘德室便解释说,你这样坐就是谐音“落第”啊!
哦,原来是科场迷信,结果王团团和那齐刘海的少女听这话,一起笑起来,说“高郎君坐在台阶上,也可谐音及第啊!”
这解释好,看来这少女年龄不大,但却冰雪聪明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