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海东那边的新铸钱,可比开元通宝值钱多了。”高子阳横下心,胡说八道起来。
安老胡便举起硬币,咂摸着,心想拂菻钱币、波斯钱币他都见识过,这钱倒是第一次见。
“这钱很是精奇啊,咱们大唐肯定铸不出这样的钱来。”突然,炉子外街道上,风雪里出现位个头矮小的人,声音有点苍老。
高子阳定睛望去,那人戴着混脱乌毛毡帽,干瘦的身躯合在黑色的大氅中,颔下一缕稀疏的胡须,接着就取下毡帽,坐在高子阳边的矮杌上,丝毫不拘束,“安老胡儿,老规矩,四个刚出笼的蒸胡,两个我边走边吃,两个现吃。”
“明公放心,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安老胡似乎和这位很熟稔,急忙边张罗便答道,“今天又是明公最早入皇城上朝的。”
那老者笑起来,眉毛挑挑,压着嗓子说,“没法子,怕被殿院的人弹纠,又耐不住你这里的蒸胡美味,所以每次都只好先来先吃。”
安老胡也笑起来,摇着头。
高子阳往那老者官员的后面望去,一匹有点羸弱的马,旁边一个胡人奴仆,挽着发辫蹲在雪地里,其他再无行随。
“明公每次就四个蒸胡,你去年给我安老胡当本钱的一万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安老胡揭开热气腾腾的笼子,叹口气带着感激说到。
“总会吃完的,就像我自宅邸里走到这皇城里来,每日骑着马走三千步,不知不觉数十年寒暑,也走到发鬓染霜了。”那老者说这句话后,颇有沧桑之感。
安老胡儿嘿嘿起来,将蒸胡摆在小几上,“草民还没问过明公的官职呢,其实明公吃了这些年的蒸胡,老胡儿说句唐突冒犯的话,怕仕途也不算得意吧?”
安老胡儿问出这话后,街边蹲着的那胡人奴仆咧开大嘴笑起来,接着举着鞭梢开始扰头上的痒痒。
高子阳呆在一边,也没有插嘴。
那老者倒毫不介意,咬开了蒸胡,“你猜的无错,不过马上应该就有个升迁的机会摆在我面前,宦途生涯浮浪数十载,就看这次了。”
“那明公得勤勉下了。”安老胡儿答道,暗藏之意是你毕竟也是能进皇城的,以后可别这样寒酸,不然哪像个官的模样。
结果那老者反问了句,“老胡儿,怎么现在都听不到你唱&t;渭城曲>了?好像是我去年给你一万钱的本钱后,就不唱了。”
3.鼕鼕官街鼓
安老胡儿愣住了,接着不好意思地再次嘿嘿笑起来,“明公啊不怕你笑话,老胡儿有了你给的一万钱后,有了灯、棚子和大炉,不用当街推着卖了,所谓本钱大了心却小了,也就不敢高唱渭城曲了。”
那老者也愣了下,接着开心放怀大笑起来,那胡子一颤一颤的,完后收敛笑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当官也是这样啊,本钱大了,心却小了,位阶高了,就要经营自己,患得患失了,所以再也不能高歌渭城曲,爽快地在街市边吃蒸胡、毕罗了......”言毕,那老者起身,将剩下两个蒸胡用方麻纸包着,接着排出数枚铜钱来,对着安老胡儿说,“这位郎君的钱好是好,可不能使,我来请他吃蒸胡。”
“明公你还有七千多钱在老胡这呢,何必再掏钱呢!”
老者摆摆手,“那是我的,和这年轻郎君没关系。”
高子阳急忙起身,“这怎么可以?”
那老者对着他笑笑。
高子阳看得出,这老者的相貌可以说颇为丑陋,但却有股说不出的精明清矍之气。
“郎君你这奇钱我收下,咱们就当两不相欠。”说完老者牵着自己马,奴仆跟在其后,又指了指安老胡儿,“马上晨鼓响动,众官朝会,京兆大尹的人肯定要来走动,叫这郎君吃完后赶紧回坊里吧!还有这位郎君,看你的打扮,家中未必宽裕,想必正在京城中等待春闱之试,平康里这种销金和销魂的窟窿,以后还是少来为妙,安心温课为上。”
“明白了。”
于是那老者牵马,边走边吃着蒸胡,连声说“人间美味,人间美味啊!”
慢慢他消失在了街口的尽头,应该是往大明宫建福门的方向而去。
此时雪停了,东方天际浮现一抹白来。
安老胡儿果然给了高子阳四个蒸胡。
高子阳咬开了热腾腾软乎乎香喷喷的面后,一股微膻的肉味一下子迸散在他的口齿间,是羊肉馅,好吃,好吃!
然后安老胡儿又摆上碗汤来,油光光的,其上漂着红的绿的菜芽,还翻着些羊杂,喝下去不由得毛孔舒张,大汗淋漓,自脚底直到头顶无不热乎,好是痛快,在风雪时刻吃这蒸胡和杂汤,怪不得刚才那老者说人间美味。
晨鼓声响起来了,准时的五更二点,首先是宫城里的金吾卫槌响了第一声,接着就是皇城的鼓应和起来,由远及近,随后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沿着朱雀大街,一处接着一处,都咚咚咚击响了官街鼓,当真是气势磅礴,正所谓“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雄伟帝国的日月星辰,似乎就在这急如骤雨多达三千记的官街鼓里交替着。
人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也随着鼓声激荡起来,长安城瞬间就从原本的沉沉梦中惊醒,各个坊的大门转开,参加朝会的达官贵人和他们的行随纷纷出来,车马如流,举火如昼,轩盖如云,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顺着平康坊和务本坊间的街道,聚集到大明宫南端的建福门前,准备朝会。
“救我!”很快高子阳就起身,对安老胡儿请求道。
因为他看见,在街道上的“朝会大军”当前,有群穿着皂色袍子的人物,挎着横刀正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赶来,领头的是位黑面汉子,正左右指麾。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群人正是之前金吾巡夜士兵所说的,“京兆尹”麾下的不良人,在朝会时负责“净街”的。
要是落在他们手里,自己又没身份,下场不堪设想。
“此平康坊西北角处有棵大槐树,已侵入坊墙,因得到坊里娼妓的供奉,一直没有削砍修缮,郎君可在其上躲避。”安老胡儿一边冷静地忙乎自己事,一边点醒高子阳。
“多谢,多谢!”高子阳感激不尽。
急忙转到街角的巡铺,果然有棵森森的大槐树,上面覆满了落雪。
高子阳手脚并用攀缘上去,看到槐树的枝桠都生长到了坊墙里,将其顶得坍圮半边,高子阳便顺着树枝又到了坊墙上。
却听见了下面有窃窃的私语声。
紧接着又听到不良人呵斥盘问安老胡儿的声音。
高子阳心中一慌,脚踏在了墙瓦的积雪上,一滑,居然坠落了下去!
当即砸中了一个人,“对不起!”瞬间高子阳是这么想的,但他根本来不及道歉,就听到了女人的哀叫声,还有个老妪的惊叫。
他最终砸中了个女人,落在个躺着的男人身上,等到他挣扎着爬起来后,看到那衣衫不整的女子,和名瘫坐在地上的老妪,都是满脸惊惶,那老妪只会不住望着从天而降的高子阳,牙关打着战说“恶鬼,恶鬼......”
高子阳看那女子,应该就是唐朝平康坊里从事大宝剑的,发鬓散乱,容貌嘛真是一言难尽,身躯肥胖,总之尚不及中人之姿,也是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高子阳顾不得她俩,而是率先扶起被自己压在地上的男子,也是来大宝剑的恩客,连说“没事吧”。
这一扶不打紧,差点把高子阳也给吓得半死。
那恩客半裸上身,满面发青,口吐白沫,怎么看也是已死的节奏。
更为惊惧的是,那恩客的相貌,简直和自己有八分相似,高子阳几乎像是见到镜子里的自个。
“啊!”高子阳头皮轰得声,如遭雷击般。
怪不得方才这两位女的连呼自己是恶鬼,任谁看到这样诡异地事都不会无动于衷。
此刻,外面街角处已传来那领头的黑面不良人声音,很快那槐树上的积雪簌簌掉落这不良人应该看到自己跑来,也在爬树!
并且边爬边喝问,“里面在叫唤什么?”
高子阳急中生智,故意呻唤起来,“我的腰我的腰,别磨我的腰。”
那娼妓也有些聪明,当即也配合起高子阳演戏起来,装作喘气的模样,“本想郎君是匹骏马,想不到郎君却是匹劣马。”
外面那不良人估计呆住了。
抓住这机会,高子阳示意那娼妓和老妪搭手,三个人将那死掉的恩客给迅速抬起,而后和那娼妓你一声我一声继续哼哼唧唧,进入到宅子当中。
内里的宅子不大,正对着坊墙,背阴,里面的陈设颇为简单,燃着几根烛火,看来这娼妓生意也不太好的样子。
床榻上是乱七八糟,高子阳和这两个女的,把酷似自己的那具尸体塞入到床下去,接着隔着窗户看住墙头。果然那不良人也爬了上来,四下里看看,没看到任何人,但又觉得有些古怪,便伏在墙上,支起耳朵。
4.家状明来由
“快,继续呻唤。”高子阳对那娼妓说到。
那娼妓急忙点头,二人又哼哼起来,但总要对话啊?
而老妪则迅速将门给闩上来拖延时间,又对二人说,“老身同时扮演男女,你俩快对。”
“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这死掉的人是谁,怎么死的?千万别隐瞒。”
那娼妓回答说,“妾是循墙曲的,名唤王团团。”
高子阳点点头,团团这个名字倒也形象。
平康坊的红灯区,主要集中在入北门后靠东的三曲,生意好名气大的多居住在中曲和南曲,而卑下丑陋的只能在北曲也就是循墙曲操皮肉生意苟活,王团团也是其中之一。
“这人是务本坊国子监里的太学生,据说马上要春闱,昨夜和朋友一起来的......留宿在妾这里,可方才晨鼓时就突发心疾......妾和母亲准备将他摆在外面来能否冻醒......”说到这,王团团支支吾吾起来。
但高子阳却不管那么多。
那不良人果然跳了下来,大约觉得王团团的母亲一人分饰两角实在有些可疑。
时间紧迫,高子阳急忙翻出了那死鬼的衣衫,除去些零碎铜钱外,还有封文牒,打开一看,居然是这位死掉恩客的“家状”:
嗨嗨嗨,不看不晓得,这位恩客居然和自己同姓!名为高岳,家状里写着其郡望本贯为渤海,祖上三代......哎,都死了......哎,但是叔祖居然是那个大诗人高适也!上面清楚地写着高适的官职和封爵,散骑常侍、刑部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实封渤海县侯,赠吏部尚书,后其侄高岑承其门荫为五品太子左赞善,而这位高岳正是高岑之子,因其父为五品官,故得以游学于国子监的太学里,先已通过考试,并投牒集阅,完成疏名列到、结款通保,可于来春入春闱就进士科试,一切属实,由户部出驳榜无误。
而这封家状实则是户部下达的副本,盖着印章,大概是让这高岳参加考试时互相校勘用的。
旁边一面,还写着数行,大致描述了高岳的体征外貌,其实也和高子阳本人相差无几。
高子阳再次急中生智,他也隐隐明白安娜所说的“崭新的河流”是什么意思了,便将衣衫脱下,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再示意那王团团也一样来床上,还特意将炭火盆摆近。
这时那不良人已经咚咚咚敲响了门,大呼自己是“京兆府捕贼官郭锻”,来抓遁入平康坊的宵小的,要里面人快点配合,不然他可要破门而入了。
高子阳故意和王团团惊呼起来,而后破口大骂,说郭锻不知好歹,连平康坊的三曲都敢胡乱搜检。
于是双方隔墙对骂,这时天才麻麻亮,叫骂声在平康坊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老妪也趁机冲出来,在郭锻准备破门的瞬间打开门拦住这位,纠缠诟骂。
“想破坏京城治安的大好环境吗?”郭锻恶狠狠地威胁道,
强行将老妪推搡到一旁,走入进来,却看到高子阳和王团团赤身露体在榻上,说话还带喘息声,顿时有点窘迫,但很快又盯住高子阳,“我怎看你有些熟悉?”
“你看我当然熟悉,务本坊和这平康坊上见过数次了。”高子阳毫无慌张,就像他在电视剧本里埋雷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王团团则不免有些害怕,毕竟那高岳的尸体就藏在塌下,她拢住高子阳,高子阳只觉得手臂上满溢的都是肉肉。
“务本坊?”说着,郭锻走近来,一双刺猬眼咕噜噜,看看王团团,又看看高子阳,而后伸出手来,摸了二人肌肤下,“刚完事,如何有些凉?”
“这是什么天气!”高子阳生气地说到,就在郭锻准备搜检榻下时,他一把抓住郭锻,怒吼道“滚,我高氏堂堂衣冠人家,务本坊国子监太学生,岂能让你这等卑屑小吏刁难!”
郭锻被他这么一推,往后差点仰翻在地,恼的当即就要拔刀来强的。但高子阳也算是豁出去,或者说他现在就把自己当作是太学生渤海高岳了,便直接将那封家状狠狠掷在郭锻的面上。
郭锻被击中脸部,取下那家状,看到其上分别加盖着户部、吏部的官印,还写着床上这位的本贯、身世和体貌,朗读间高子阳好像是为了更好地验证自己身份似的缓缓在床上立起身子来,大开大光,有意让郭锻从头看到脚。
“爆炭啊,你可找都知来啊!不良人都欺负到北里的内室来了。”王团团也指着郭锻大叫起来。
所谓的“爆炭”,是娼妓对鸨母的称呼,言下之意是鸨母性情如雷从不姑息的意思。
而“都知”则是整个循墙曲所有娼妓的班头,受官府之命来管辖娼妓们的,这些纠纷往往要她出面。
“吓唬我,我告诉你,这里的三曲可都还在京兆府的管辖下的,就算是都知来我也要搜检个彻彻底底,不会退缩!”郭锻虽然看到高子阳的家状有些心虚胆怯,但嘴巴还是不饶人的。
这时院子里几位中年女子闻讯而来,领头的那位虽有风尘之色,但却脸色含威,笑着不冷不热地走入进来对郭锻行礼,接着自我介绍,“循墙曲都知杨妙儿见过郭长吏,长吏府上就在平康坊南侧的保唐寺,大家都算是一坊内的亲人,何必为难小字辈呢?”
“哎,杨都知,平日里可以这么说,但现在郭某公务在身,穿上这身袍子就是京兆府的人......”
还没等郭锻说完,杨妙儿都知就截断话头,“郭长吏,平日里朝士宴聚,京兆府衙署行牒子来北里,我们姊妹们可都是随叫随到的,从没怠慢过黎京尹,你再在这里扰乱生意,一别想在平康坊保唐寺里呆下去,二要是哪日黎京尹找你过节,可别说我现在没提醒过你。”
这话顿时将郭锻喝阻住了,他吞吞吐吐,不得不将家状交还高子阳,而后垂下帽子,余下眼光狠狠扫了周围人一眼,便气呼呼地挎着横刀离开了王团团的房间。
这会蹲坐回床上的高子阳,才觉得双腿因方才的极度紧张,都伸不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