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辅机却猛可里一记扫腿甩向世民下盘,同时一跃而起,直欲扑上眼瞅就要被自己扫倒的世民。
能让李渊都大感其智非同一般的辅机是何等人?他一早就知道自家这兄弟是个老实又宽厚的人儿。自然不会做什么赶尽杀绝的事儿。故而便故意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引得世民上当,再来借机扳回一城。
可惜呀可惜,长孙无忌算千算万,却因为得意忘形,独独忘记算上了世民的心智。
自家这好兄弟虽然人是老实又宽厚,但却绝非蠢人。他了解世民如斯,那世民岂非对他更加了解?
故而,世民早就防了这兄弟此招,眼见辅机耍阴招,下扫腿上扑身,立时便一转身一侧脸一退步,教辅机结结实实地扑了个大空,摔在地上,跌了一嘴的泥吃。
“哈哈,辅机,这唐国公府中的泥巴味道如何,可还合你的口味呀?”
世民笑眯眯地看着边吐泥巴星子草叶片子,边涨得满脸红起身的辅机,问道。
辅机虽然精滑,却不是个阴险的性子。输了便认输,于是道:“罢罢,我也是自作聪明,硬是忘记了你这小子也不是光一身蛮力的啊呸呸!啊呸!你这唐国公府里的泥巴啊,真是实在不可吃!”
一时间,两小欢笑之声,响彻云霄。
笑闹一会儿,两小便就地而坐。
世民问:“辅机,你刚刚到底与我母亲说了甚么话,竟说得动她,放我们二人出来?”
辅机笑眯眯看他一眼,只问:“你猜?”
思及那温婉明丽的小小未婚妻,年仅十岁的世民便红了脸儿,低头扯了一片草叶咬在口中,半晌才含混不清道:“你的话儿,只怕还是那老一套。说是怕我这人莽撞,刚刚那些事儿,只怕已惹得观音婢不快。所以你才大发善心,拉了我出来,寻些什么女孩儿家喜欢的物事,送了给观音婢。一来做了见面礼,二来讨她欢心。是也不是?”
辅机嘿嘿直乐:“知我者,世民也。”
“你这酸书袋子!”世民笑骂,推他一下,然后又微微正色道:“辅机,你真愿意将无忧托付与我么?我非嫡长子,母亲说过,将来这唐国公的府业,可是与我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最多也只是能得大哥怜悯,做个三五品官儿罢了。现下的”
说到此处,世民左右看看无人,才小声道:“现下的那个昏君那样坏,而且我也听我爹娘说了,那昏君竟是打着观音婢的主意呢!你这么着急忙慌地劝着舅父与伯父二人,将她许给我。就不怕我保不住她?
哎!可别跟我说什么不是你。咱们兄弟一场,我再清楚不过。若是你不同意,那舅父与伯父二人如此疼爱你们兄妹二人,再没有不能被你说动罢了这门亲事的道理。”
辅机收了笑,叹息道:“世民啊世民,这世上,除了你李世民,还有谁能懂我这几分心思呢?”沉吟一声,他才苦笑道:“不错,当初李世伯上门提亲时,我的确是劝了舅父伯父几句。可是世民,你说,这放眼大隋朝内的贵第高门,有哪一家的儿孙子弟,比你李二郎,比我长孙辅机更出众?便是你那贤名在外的大哥,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个一般出众的兄长罢了我知你要问元吉如何。”
辅机抢一句话,堵了世民的嘴:“我知你要说,元吉亦可。世民啊,咱们俩兄弟一场,恕我直言。你那兄弟,将来必然是个与你,与建成大哥都要万分为难的角色。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蹴鞠为戏时的事吗?他为了争个头名,居然故意伸脚去绊你,让你摔倒在你大哥面前,绊住了他说实话,建成大哥成日里说我奸狡。世民,这句话可真是冤了我了。我是狡,但绝不奸。而你那好四弟,却是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奸诈角色啊!偏偏你也好,老三元霸也好,就连那傻傻的智云都是,爱他爱得不成样子。就连建成都唉”
世民沉默,自家兄弟,他何尝不知道元吉自幼便被父母不喜,母亲生下来便要丢掉她,若非被乳娘陈氏善意救了回来,只怕早就死去。
如今又如同弃养般地交与乳娘陈氏带着,虽说身为李府四公子,却从不为母亲所喜,心里自然十分委屈,自然会怨恨他与大哥建成,三弟元霸。
可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他总不能去与元吉一起,说自己父母的不是吧?
初遇良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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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世民愁着不知如何结开幼弟心结;那边厢,元吉却正对着乳娘陈氏发怒。
“哐啷”一声,一支七彩宝斗被他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指着门外骂道:“真要当我是死了么?若果如此,又何必生我下来?!”
一面怒喊,眼里一面已流下泪来。
乳娘陈善意着实不忍,上前来含泪抱了小主人:“公子莫气了,只是些许小事”
“小事?!那可是小事么?!”元吉愤恨地喊:
“怎么,这唐国公府里,便只老二一人,是与那观音婢年岁相等的?!凭什么就将我放在一边,视作不见?陈嬷嬷,你去与我母亲说说罢!便是便是最终是观音婢瞧我不上。不愿与我为妻。也至少,让她知道有三胡这么一个人儿在唐国公府啊!呜呜”
元吉说得悲切,陈善意叹息不止,除了拍抚其背,也无言以对:
当年,主母窦氏生下元吉后,便只觉其相貌可憎,不愿留下。于是便差了她将小少爷丢弃,或转送他人。
可看看这小少爷,她终究还是不忍心。于是便将其偷偷藏于自家,以乳汁喂养,只待老爷回府后,能够将小少爷接回府中,好生将养抚慰。
谁曾想,老爷回来之后,得知自己把小少爷擅留于自家,竟然大怒一场,若非窦夫人拦着,便要打杀了。
后来,还是夫人强将她留下,照顾这个硬生生被改了顺位,从唐国公府三少爷变成四少爷的小少爷。
说不恨,那是假的。起初,她也曾经发下誓言,若待将来,必要让这小少爷为自己报仇!可是
想想这些年来,零零散散里,听到的那些话,看到的一些事情,还有小少爷渐渐长大后的一些行为
陈善意倒也有些能够理解,老爷夫人的这番苦恼,以及当年老爷的态度了。
世人皆知命不可改。尤其是这唐国公府,百年贵胄,自是对此深信不疑。兼之小少爷年幼不能解其中之要害,反而更加做出些令人瞠目结舌之事来,坐实了自己凶廌成性的骂名,如何教老爷夫人,喜欢得起来?
唉老爷夫人能为了留住小少爷,也是费尽了一番苦心。当年那命相先生说若少爷为三子,则害尽一族,这老爷夫人为了小少爷,硬生生将小做大,将大做小,命府内外之人只唤万氏如夫人所生之子智云少爷为三子,窦夫人所生之子为四子为了小少爷做到这一步,老爷夫人,也算是尽心了。
再叹息一声,善意也只得再劝:“小少爷,您有所不知,这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那观音婢比少爷您大了两岁。二少爷又尚未成婚。与情与理,自当是长幼有序。老爷夫人此次,却的确是未存弃你之心。再者,长孙一族的族长炽大人,还有长孙小娘子的舅父当年与老爷夫人结下这门亲事时,便言明了是要嫁与二少爷的。那时你未出生,就连大少爷建成那般人品,两位亲家老爷也不允。可见,这婚事,并非存心让你难堪啊!”
元吉虽然性子阴鸷,可终究还是年幼,再者善意所说,倒也句句属实。故而,他便慢慢停了哭泣,只是垂头苦思,不言不语。
善意看他似心结仍未解,便待再言时,却见元吉突然扬头道:“乳娘,你说这观音婢是被两家许的亲,她自己却是事先对此一事再无所知。对否?那若我去见她,她也喜欢了我,是不是便是我与她成亲了?”
这话说得陈善意一怔,还不待她回话,元吉便自顾自笑了起来,拍手叫道:“好好,便是如此,便是如此!我这便去见她,告诉她,这唐国公府里,还有一个四少爷元吉,对她是比二哥还要好的!她必定会欢喜我的!我这便去!这便去!”
李元吉终究是个小孩子,说了便做。当下也不管乳娘拦阻,自顾自在房里寻了一只自己亲手所制,平时最爱的兽骨鸣笛来,兴冲冲出门,奔向大厅外。
到得大厅外,他却也不敢张扬一来知自己素不为父母所喜,二来也是满满一厅皆是大人,断不能无礼闯入。于是,便只窃窃地探了头,向里张望着,寻觅那个但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妙人儿。
可觅了一遍,却再未见其人。一急之下,急忙抓了个送茶果入内的小侍女来,问个清楚。
那小侍女见是四少爷发问,虽然心下不满,倒也不敢怠慢,直言长孙家小娘子,刚刚已得了其伯父的令,由建成之妻郑氏引着,去后花园看花儿了。
元吉得了消息,当下便脚下抹油般地向后花园裹风而去。
后花园里,观音婢正在与建成妻郑观音二人,漫步花道之上,巧笑倩语。
“妹妹与我,可真是有缘份呢。你瞧,妹妹小名儿观音婢。姐姐可也是叫观音呢!”刚刚与年长自己八岁的建成成亲不足三月的郑观音年方十一,正是年岁最妙的时候。
世家出身的她自幼便听惯了别人赞她姿容娇美,气态不俗。可在这年仅八岁的观音婢面前,竟是生生落下了好大一截,心里自然不舒服。兼之刚刚在厅上时,她偷眼瞧着,自无忧露了面,夫君建成的目光,便在这丫头身上流连不去。
虽知建成温和,如此这般只是惊艳于其美色。可身为新妇,不出三月便眼瞅着夫君为别的女子所迷,心下总是有气。
故而,便特出此言,想着与这黄毛丫头一较高下。
相较与郑观音这般把持不住,小字观音婢的无忧,却很是淡然。
自幼托了这张皮囊的福,这般事情,见得多了,也知道得多了。她自是明白,不可倒捋怒兽须的道理。
于是婉尔一笑,温声道:“姐姐这话却说得差了。姐姐大名观音,乃是因为姿容华美,慈丽清慧,颇有菩萨之风仪;而妹妹这小字,却是因为家母担忧妹妹天生薄命的面相,活不长,故而许了观世音菩萨做婢女,好歹求个赖活着。两者含义不同,妹妹之字,又怎能与姐姐之名相提并论呢?”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不卑不亢。既未曾刻意讨好郑观音,也表明自己不愿与之争执的心意。听得郑观音暗暗生愧,不由得暗叹这观音婢果然名不虚传。
于是,她也收了轻傲之态,温和一笑:“妹妹说得是,倒是姐姐太过着相了。还请妹妹莫要怪姐姐失礼。”
毕竟郑观音是无忧的准妯娌,无忧也不愿多加得罪,只是轻轻一福,这便揭过此事了。再几句话说完,两个年纪相仿的未来妯娌,竟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初遇良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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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女正说话间,忽见前面人影一闪,两个少年正向这里走来。定晴一看,可不正是那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么?
虽说刚刚世民与无忧这对未婚妙人儿,已然见过面。可毕竟当时长辈与兄弟都在,倒也不觉尴尬。此刻猛可里只有平辈的世民嫂嫂与无忧兄长无忌在,说不得两小目光交视处,闹了个大红脸。
一边无忌与观音见此情状,有心让二小相处,于是一个借口要去后厨给婆婆窦夫人煎药,一个借口说要去大厅寻伯父说些要事,便各自走开,全不顾二小哀求眼神。
主人如此,那些侍女侍童们更是机警,当下便都各自跟了主人散去。唯世民侍童扶剑,与无忧侍婢花言,因礼教所在,不得不留下,远远儿地守着二小。
见众人一哄而散,世民先是暗骂兄弟无忌不义气,然后便整了整一张笑脸,背着手儿,一寸一步地挪向一身雪白的无忧。
此刻,饶是无忧平素如何落落大方,也不禁羞红了脸儿,眼瞅着他一步步近前,又躲不得闪不得。只能腰儿一扭,娇容一转,眼睛只盯着花园中的那几株芍药,假装看花便是。
世民生平头一次与女子这般关系,又是观音婢这样的温婉明丽的美妙人儿,一时间心中又爱又敬又畏,两脚只堪堪挪到离开观音婢三步之远,便犹豫着,始终不敢向前一分。一颗脑袋也是起了落,落了起,下唇被咬了无遍无数,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他如此,那无忧更是不堪羞涩,双手里只把一方绣了菊花的素色锦帕绞得快滴出汁子来。
一时间,这二人一前一后,站在花丛前,俱是红着一张脸,却半个字也不敢说。看得旁边守着的扶剑与花言,好生着急。只恨不得上前去,替自家主子说上两句话,暖暖场子。
可一来毕竟这是二人之间的私事,他们不好插口;再者,两个侍儿何尝不知自家主子素性儿?
世民虽温厚,却并非无主见之人。无忧虽柔婉,也是个内刚强的性子。故而只得苦了两个侧身于树后的侍儿,边被蚊虫咬着,边替自家公子小娘子急着。
说也奇怪,世民平素最不喜这般扭捏做态,可今日此刻,他竟觉得,若是面前这女子,莫说是教他这般如此地站上一会儿,便是站上七日十日,心中也是如饮醇露,甘美无比。
他如此心思,无忧也是一般无二。平素里见惯那些才情的公子王孙们轻车熟路的言笑举止,此刻身后这仪容英伟,眉朗目星的温厚少年,竟叫她无端端生出些庆幸来:
万幸,自己要许了终生的人,是他。
这厢两小两心相通,那厢,站在花园角落里的元吉,却是紧攥着骨笛,满心失落。
虽只是六岁,可自小便被丢弃,经历过人世冷暖的元吉,比同龄少年更早通人情世故。自然,也就明白,眼前这个神仙样的姐姐,断然是不会允了自己的。
咬着牙,目光从无忧姣好的面容上,转至世民脸上,盯了一会儿,再转头去看一边漆得明亮如镜的铜屏风上,自己的脸。
他看见了一张连自己都生厌的怪容,也看见了那怪容之上,双目之中,隐含的泪光,与绝望。
大业九年初月,人称“仙氏女”的长孙氏幼女无忧,小字观音婢,在伯父长孙炽、舅父高士廉的主持下,以十三豆蔻之龄,奉今上之命,由兄长孙无忌亲为引使结婚时的前引者,适于唐国公府二公子,时年十六的李世民。
是夜,宾客散尽后,只余新婚夫妇二人处于唐国公府内,李渊与窦夫人新为二子大婚兴建的宁和苑内新婚房中。
酒席之上,新郎倌儿难免被人劝酒,幸可今日辅机在旁,替他挡去不少酒碗,故而此刻,他尚算清醒。
推开侍童扶剑,命其与花言一起门外候着之后,世民呆呆地站在房间正中,对着那个坐在一片鲜红金光中,头顶绣金红罗盖帷冠,垂下的软金红罗遮住一身艳红织金嫁裳的俏丽身影,痴痴发呆。
他知她。一直都知。
他知她这些年,虽然有舅父高士廉公一家多方维护,可也多次险些被昏君得了逞。但也多次,她凭着自己之慧,与兄长之智,躲过昏君魔掌,为他。
他知她自从那年,与自己相见一面却未曾说过只字片语之后,便命侍女花言与自己一般,日日袖中暗藏利刃,为的只是若有无力自保之时,便以死来护住清白,为他。
他知她原本是要待及笄再行嫁娶的,然而从兄长无忌处听得他母亲窦夫人身体日渐病弱,父亲李渊日渐亲爱四弟元吉,元吉又时常与他为难时,便不顾女儿家矜持,借无忌之口,求了伯父与舅父,仓促行了及笄之礼,仓促嫁与自己,为他。
他知,这一切,他都知。
这个女子,这个娇怯秀弱的贵家小娘子,为了他李世民,付出太多。
虽然,从第一次见面至今,他二人连句真正的话儿,都未曾说过。
他知,这一切,他都知。
轻匀呼吸,慢整衣冠,世民慢慢向前,取了玉秤,平平举在手中,慢慢挑起红色帷幔。
额心点金,长眉黛扫,粉肤如玉,红唇如脂,凤晴如漆。
她望着他,直望入眼底,凤晴中一片尽信,尽知。
他望着她,直望入眼底,星目中一片尽知,尽信。
“一生,这一生。”慢慢地,他垂下手中玉秤,神色郑重:
“我妻,长孙无忧。为夫李世民,一生只为保你一人
一世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