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常思豪侧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小坠子。她把头上那十几个小髻拆散,又梳成了原来的样子,蹲在鸡笼旁边,侧头望着爷爷去的方向,手里拿了根草棍在地上随意画着。常思豪不解地看着她。小坠子道:“公公平时都不怎么爱说话的,除非我磨他讲故事。可是他和你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很开心,而且一讲就很多。”常思豪问:“他不和你讲武术功夫的事么?”
小坠子摇头:“在黄河边上,会叉鱼撒网就够了,学那些东西有啥用?我又不当兵去打打杀杀的。”
常思豪道:“不打打杀杀,强身健体也是好的。”小坠子笑了:“每天放筏载客,打渔劳作,这些活动也是一样强身健体。武术就是武术,终归是要用来杀人的。”
常思豪沉默不语。
小坠子继续道:“你总想着练好武术去杀番兵把城夺回来,这可是强身健体的想法吗?练武能强健身体,多活几年,可是你却没想过,每天苦练武功,耗去的时间岂非比多活出来的年月还要多?况且就算是活得久了,又有什么用?活一百年和活五十年,也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多遭些罪罢了。”
常思豪听她说得苦楚,想起自己惨死的妹妹,不由打了个冷战,忖这乱世之中,早早死了,或许也真是件幸事?转念又觉这个想法真是荒谬之极,说道:“程大人和我说过,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虽然活着有时觉得很苦,可是若是死了,我便没有机会见到世上还有如此广阔美丽的黄河,没有机会吃到这么好吃的鲤鱼肉,更没有机会见到你们。这些都是我以前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可见只有活着,未来才有无限的可能。我妹妹活着的时候,见到的全是干旱的土地,瘦弱的乡亲,以为天下都是那个样子的,她就那样死掉了,不是很可怜?武术可以杀人,却不等于学了就要去杀人,现今边境有番兵掳掠,鞑靼夺城,国内四处又是盗匪横行,身上学了武术,至少可以用来保命。假使现在有恶人来杀你公公,以你现在的样子,可能保护他么?”
小坠子迟愣一下,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常思豪道:“你是个女孩,武术不学也罢,你公公让你去学针线女红,那却大大有用,纵然不绣什么花,至少可以缝缝补补,做些衣服。”
“缝补我会!只是……弄出来不太好看罢了。”小坠子蹭蹭鼻子,脑中想着穿针引线的情景,眼神儿中有些恹色:“那事儿太让人心烦,我宁可多叉些鱼拿出去卖,然后买现成的。”
常思豪笑道:“那你想想,你公公是穿你买的衣服高兴,还是穿你亲手做的衣服欢喜?”
小坠子有些丧气,低头道:“当然是穿我做的欢喜……”偷眼却瞧常思豪,轻道:“那若换是你呢?”常思豪问:“你说什么?”小坠子脸上一红,却不说了。忽然听见摩擦步音,两人扭头一看,原来陈胜一手拄金刀,从草屋中走了出来。
常思豪赶紧跑过去扶住他:“陈……陈总管,你醒了?伤还没好,怎么就下床了呢?”
陈胜一见是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小兄弟,你不是山西秦家的人,不用总管总管地叫,只叫我陈大哥便行了。”常思豪见他颌下胡须己是黑中有白,心想他样子,怎么也过四十了,自己怎好叫他大哥?但既然他话说出口,自己也不好违拗,应道:“好。”
陈胜一环视四周,问道:“这是你的家么?”常思豪连忙摆手,把以往讲述一遍,自是没提宝福老人教了自己武术一事。陈胜一点头:“如此可真要多谢这位老人和常兄弟你了。”小坠子道:“我可也帮着抬你来着,还喂你鸡汤了呢!”陈胜一笑道:“罪过罪过,陈某定不忘姑娘大恩!”小坠子听他叫自己姑娘,心里美不滋儿的,道:“我去叫公公回来,你快进屋去,可别受了风。”
待要往外走,却见宝福老人提着一只大龟远远而来。小坠子拍手笑道:“哎呀,公公,你捕着黄河龟啦!”
宝福老人笑着进院,把龟翻转,放在地下,陈胜一赶忙过来施礼谢恩。宝福老人摆手教他不必客气,道:“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就下地了?快进屋去罢。一会我熬龟汤,你喝些补补中气。”
陈胜一道:“谢谢恩公好意,陈某有一桩急事要办,即刻便要起程,恐怕这龟汤是喝不上了。”他自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给宝福老人:“恩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身边银钱带得不多,这一点点,恩公且先用着,待我回去办完事情,定要再行厚报。”常思豪看那银票上数字,加在一起有几百两之多,须知贫苦人家种地打渔,一年到头也只花铜钱几串,这些银子可够活几辈子了。
宝福老人笑道:“惭愧,生受你了,呵呵。”将银票收了。
陈胜一淡然一笑,拱手道:“如此陈某先行告辞。”说着拄着金刀,脚步踉跄,向外走去。宝福老人也不阻拦。
常思豪见他摇摇欲坠模样,跑步上前扶住他道:“你这个样子,怎么走路?还是再养养吧。”陈胜一摇头继续前行。常思豪大是不忍,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陈胜一摇了摇头:“这一道,路途可远着呢,怎好让你送我。”常思豪扶定了他胳膊:“你当日将我救下,便是常思豪的恩人,这一路就是到天涯海角,又算得了什么?”陈胜一笑道:“那点小事,不提也罢。”常思豪道:“于你来说是小事,但对常思豪来说,捡了这条命回来,却是大事。这一路,我定是要送你。”陈胜一点头:“好兄弟,讲义气!哥哥刚才失言,将兄弟看轻了。”常思豪示意无妨,转回来走到宝福老人面前,扑嗵跪倒,未曾开口,心中酸楚,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虽然自己与宝福老人祖孙俩只相处两天,可是老人待己亲切温暖,于武术上又悉心指点,小坠子活泼俏皮,和自己死去的妹妹相仿,和他们在一起,真像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此刻要走,心中割舍不下。本想叫声师父,可宝福老人有言在先,陈胜一又在身侧不远,只得换了称谓,说道:“公公,常思豪要送恩人一程,事成回 来,再来侍奉您老人家。”
宝福老人望定了他,神情寂寞,淡淡道:“我虽老了,可也不用人来侍奉,你回来不必找我,若是有心,便去拜拜黄河吧。”常思豪闻言一愣,想起老人曾说要自己叩拜黄河,师法天地一事,心想,是了,他这是在暗暗提醒自己武道与自然相合的道理,唯唯点头。
站起身来,却见小坠子一双妙目殷殷望着自己,见他眼神转来,说道:“小豪哥哥,你,你可早点儿回来,咱们一起叉鱼玩儿。”常思豪点头:“好,你可要把女红学好了,我才陪你玩。”小坠子嘟起嘴来,望着常思豪的眼睛,却没搅闹,低头轻应:“嗯。”
常思豪扶着陈胜一与这祖孙作别,出了院子,寻路往东北方向前行。走了里许路程,前面是一道岩冈,旁边是几棵参天古树,一个行人也无。此时烈日炎炎,天气闷热,陈胜一额头见汗,常思豪怕他体力不支,说道:“先在树下歇歇吧。”陈胜一点头。两人来到一株古树之下,常思豪搬了两块石头,让陈胜一先坐了,自己刚要转身坐下,却见陈胜一忽然左掌一翻,向自己前胸打来!
第八章 水云间
这一下出人意料,常思豪惊惧之下,双脚挫地勉力向侧后闪躲,嗖地一声,竟闪出一丈有余。
他稳住身形,回头却见陈胜一冲自己微微笑着,一时莫名其妙。
陈胜一道:“恭喜常兄弟!兄弟得遇前辈异人,武功大有进境,实在可喜可贺。”常思豪这才知道是他在试探自己武功,心虽释然,终究有些不快。
陈胜一哈哈大笑:“兄弟莫怪,为兄也是见你一路走来,虽然烈日当头,额上却半点汗珠也无,心中奇怪,因那日在杀场上见你出手虽快,却不懂运用内劲,而今寒暑不侵,走即是歇,歇亦是歇,显然是知道了该如何减少消耗,于内家松空之道大有心得,故而出手一试。”
常思豪看他双眼目光中正,确实不像是有害自己之心,寻思:武林中人也忒奇怪,神神叨叨,大概总有争斗之事,所以防人心重,过于敏感。其实我有没有武功,与你何干?也不多说,点头示意明白。陈胜一感叹道:“没想到黄河之畔,有此大隐,两日之间,竟调教出如此功夫,若是此老悉心教你一年半载,岂非要成就一位天下无双的英雄。”
常思豪本来也没拜师,宝福老人又告诉他不要将受自己指点之事外传,如今听陈胜一说话,已经猜到宝福老人身上,赶忙遮掩:“什么大隐?我怎没见着。”陈胜一眼含笑意地瞧着他:“我说的是那宝福老人。”常思豪道:“陈大哥,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功夫,是宝福老人教的?那可错了,我这功夫原来就有,只是那日杀场上没用出来。”陈胜一哈哈大笑:“虽也有大高手练到神光内敛之高境,但一般之人有没有内功,身上运没运用,却一看便知,你可瞒不过我,况且武功是身心一体,只怕你还不知道,此刻你的眼神,比之以前可要清澈得多。”
常思豪知道他功夫极高,自能分辨有无,默然不语。
陈胜一道:“定是宝福老人不让你说,呵呵,那也无妨。其实他自己已经告诉我了。”常思豪一愣:“什么?”陈胜一道:“临别我赠他几张银票,他接在手中,露出欣喜之色,甚至有点贪婪,你也瞧见了罢?”常思豪回想一下,点点头。
陈胜一道:“这便是破绽了。他若是贪财之人,当日见我伤重昏迷,定是搜遍全身值钱之物,一走了之,又岂会救我回家?就算是当时没有翻搜,救回家来,为我治伤之时,怀中之物定也是看过的了,就算趁机拿走,我醒来也是没有对证,然而他却丝毫未动。可见其视金钱如无物。而我赠他银票之时,却作色欣喜,显然是想让我以为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乡间野老,以掩身份。况且我身中袁凉宇一刺,内脏受伤,所中之毒更是一沾身便知非同俗物,定是独门所有,又岂是寻常医者所能治疗,如无妙手灵药,陈某这条命定是早交待了。”
常思豪听他分析,果然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且准确无误,不由暗赞:“武林人物果然心细如发,非同一般。”
陈胜一叹道:“他原不须如此做作,大概是久别江湖,心机已经有些钝了。而且隐居于此,被我们搅了清静,不烦不恼,反还提点你武功,想来平日生活,肯定大是寂寞。”常思豪想起小坠子说他平时少语,跟自己讲武时却滔滔不绝很是开心,不禁黯然,道:“我日后回来,陪他解闷就是。”陈胜一瞅着他,问道:“你以为你回来时候,他们还会在么?”常思豪一惊:“怎么?”陈胜一转过头去,望着来时方向:“此等高士,惠人岂图回报,定是见我们走远,便要搬家起程,另寻他处的了。”
常思豪将信将疑,爬上旁边岩冈,搭手瞭望,只见黄河奔涌,浊流长飞,极目之处,一叶小筏顺流直下,丝毫没有任何迟滞,渐渐行远,筏上依稀一白一红,一高一低,两个身影,仿佛乘风而行的仙人童子,消失在云水之间。
“他们真的走了!”
陈胜一见常思豪神色怆然,安慰道:“世间之事,讲个机缘。常兄弟也不必太过执著。”
常思豪两日里有公公,有妹妹,仿佛回到了家,想着自己将来若无处可去,再回这来和他们生活也不错,却未料结局如此,一时心下郁然。见陈胜一劝说自己,自尊心起,寻思:“陈大哥是武林豪杰,那是响当当的汉子,和他在一起,我可也不能婆婆妈妈。”整容道:“大哥说的对,你可歇好了么?咱们这就走吧!”
陈胜一点头。两人继续沿路向东北方向前行,常思豪问:“咱们要去哪?”陈胜一道:“回秦府。”常思豪问:“秦府就是山西秦家的府第吧?”陈胜一笑着点头。常思豪又问:“秦府在哪儿?”陈胜一愕道:“秦府当然是在太原,你不知道么?”
常思豪摇头,面上又露喜色:“你要去太原,那可正好,我也要到太原有事要办。”陈胜一问:“你要办什么事?或许我可以帮得上忙。”常思豪把程大人临终交给自己玉佩,要他转交之事说了。陈胜一感叹不己。两人走走停停,行得缓慢,次日来到吉县,朝农家买了辆骡车,常思豪驾着,陈胜一坐在车上,运功疗伤。伤处已经过宝福老人的精心治疗,加之他本身功力深厚,所以恢复极快,常思豪见他面色渐好,心中高兴。这一日来到平阳府,陈胜一让常思豪弃了骡车,二人徒步进城。先去汤馆沐浴。其间吩咐伙计到大成衣铺,购了两套新衣。
陈胜一旧伤尚未完全康复,早早出来等候,常思豪洗得一身通通透透,换上新衣,阔步而出,只见他眉如宽剑,目透神光,准头端正,棱角分明,亮栗般健康的肤色透出一股阳刚活力,看得陈胜一眼前一亮。二人并肩出来,早有一人在外面候着,恭身道:“小人给陈总管请安。”陈胜一点头。三人转过街角向西,来到一家酒楼之前,只见酒楼之上高挂了四个幌子,匾额上书“福成居”。伙计早在门前迎着,点头哈腰,常思豪没受过这等礼遇,身上甚不自在。之前引路那人留在门口,伙计引陈常二人上楼,靠窗之处,最好的位置早己腾下一桌,二人落坐,马上一样一样的酒菜便都传了上来,冷荤热素,样样俱全。陈胜一道:“兄弟,这些都是我常吃和爱吃的,你喜欢什么,再随便点些吧。”常思豪看着这一桌丰盛酒菜,眼都直了,道:“可不必了,这些恐怕都吃不了。”陈胜一闻言微笑,示意伙计退下。
忽然几声叫嚷自楼下传来,凭窗望去,原来是几个破衣烂衫的乞儿被伙计轰远了些。常思豪看看身上新衣,心想:是了,这些伙计平常伺候有钱的客人,势利惯了的,所以进城之后,陈大哥先带我洗澡换衣,免得遭人轻看,受这些下人的讥冷。不由心中感激。忽又想起一事,转过头来相询。
第九章 埋伏阵
常思豪问:“怎么我们一出汤馆,就有酒楼的伙计在外面候着呢?”陈胜一笑道:“山西秦家产业颇多,遍及晋地,这平阳府最大的酒楼福成居,便是其中之一。秦家身在武林,门人眼线自然星罗棋布,否则信息壅塞,反应不灵,若有敌人进犯,岂非要被打个措手不及。其实咱们一进城门,平阳府的兄弟就都知道了。只不过咱们衣衫脏污不整,那时来见,反而使我有失面子,所以才会差人在汤馆外面守候。”
常思豪暗暗挢舌,想起那日顾正坚的话来,寻思这山西秦家也真着实了得,看来真不仅仅是有钱而已。用过酒饭,伙计过来相请,陈胜一独自去了,常思豪留坐喝茶,他见水比什么都亲,也不懂品,咕嘟咕嘟地大喝一顿,只觉畅快无比。不多时听见窗外扑翅声响,一只白鸽直向北飞去。又听身后有人叫他,原来是陈胜一回来了,二人下楼,早有人牵过快马两匹,陈胜一上马笑道:“常兄弟,马可骑得惯么?”常思豪嘿嘿一笑,扳鞍认镫,麻利之极。陈胜一大笑引路,慢骑出城,上了官道,打马疾驰,常思豪见他神色若飞,知道伤己无碍,替他高兴,快马加鞭,与他赌赛输赢。
二人经灵石、介休、一路向北,每到一处,都有人接应,换乘新马,是以速度极快,这日过了汾阳,己距太原不远。陈胜一道:“常兄弟,前面不远,便是杏花村,咱们到那可要多喝几杯。”忽听官道西侧林中,远远有低哨之声,陈胜一知是江湖暗号,立刻勒马细听,那低哨并非一个,此起彼伏,忽高忽低,有长有短,极其细微,似乎正在沟通。陈胜一寻思:此种联络暗号,绝非山西境内绿林人士所用,那么别处黑道人物,又怎会潜聚于此?莫非聚豪阁暗暗派人,已经渗透过来了么?心下起疑,对常思豪道:“兄弟,你且把马牵到林边候着,我去去就回。”常思豪见他面色凝重,知道必有凶险,道:“我陪着你。”拴好马匹跟了过来。陈胜一点头,二人向林中摸去。
林木茂密,绿影轻摇,两人走了一程,又听见一哨轻响,不由放慢脚步,更加小心,远远已经看见数十黑衣人,在一人指挥之下,或纵跃上树,或潜于灌木,或掘地挖坑,身手敏捷之至。待此处布置妥当,便吹了一声低哨,远处亦有一声相应。陈胜一暗暗心惊,寻思:“方才低哨之声响了次数不少,莫非这密林之中潜下的埋伏竟有数十处之多?若每处都是数十人,合在一起,怕也有几百了,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对付官军,再则定是要针对晋中势力最大的秦家了。”他与常思豪小心行动,远远察看,发现这林中有一条小路,黑衣人的埋伏四散而布,而这小路之侧却不安排,想来必是引君入瓮的瓮口了。想若是真有秦家大队人来,入了这圈套,可真危险之极。便对常思豪道:“兄弟,你在这里守着,我且往前去迎一迎,好教兄弟们避过这场灾劫。”言讫去了。
常思豪伏身守望,林中此时早己归静无声,黑衣武士们屏息凝神,若非常思豪方才看到过他们藏匿的过程,此刻也难辨识得出。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脚步声响,步音上是一前一后两人。
后一人呼唤着:“哥哥,哥哥!”声音清悦略带童音,显是个女孩子。却无人答应。
常思豪侧头观望,只见不远处一锦衣蓝衫少年快步疾行,沿小路正向前走。身后丈许一个十多岁的梳辫女孩追赶得身疲力乏,脚步蹒跚,终于停下,扶住一棵杨树呼呼气喘,哀声呼唤:“哥哥,哥哥……”
那少年停步转身,面容冷肃:“你又要怎样?”
女孩:“哥哥,我的脚好疼……”
少年嘴角轻撇:“要不要把它割下来?那样就不会痛了。”常思豪听了心中暗气:“你算什么哥哥?妹妹累成那个样子,脚下说不定磨了多少血泡,你不安慰不说,却还拿言吓唬她!”看着那小女孩,不由又联想起自己苦命的妹妹,心中更是忿忿。
那少年道:“还不走?”女孩面露苦色,扶树不动。少年鼻中冷哼,右臂轻甩,“刷”地一声,剑光突起,一道水蓝,女孩子扶着那株碗口粗细的杨树斜斜地倒了下去。紧接着“喀嗒”一声簧音轻响,剑入腰身。常思豪暗暗心惊,忖这少年原来使的是软剑,他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手底功夫却真是一流。
那女孩面上愁苦忽变了欢容,侧头笑道:“哥哥,你的剑又快了许多耶!”
少年看见她天真的笑容,面色和缓了些,说道:“快走吧,要不然申二哥他们该追来了。”女孩道:“哥哥,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跟爹爹说,是我耍性儿要到外面玩,可是大人们不许,才想出这主意让你装着劫持我出来,爹爹不会怪你的,大伯最多骂你两句,也就完了。”
少年冷笑:“他?他不杀了我才怪!”女孩笑眯眯地道:“不会呀,大伯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他怎么舍得杀你呢?”少年闻言神思飞远,面上肌肉轻轻抽动几下,哼了一声:“你懂得什么!”走至女孩近前,抄住她小手道:“走罢!不要再耽搁了!”女孩不情愿地迈了两步,脚下疼痛,身子往下一蹲,又不动了,少年回 头怒视,女孩缩了缩脖子:“哥哥,我实在走不动了……”侧头瞧瞧少年脸色,撒娇道:“你背我吧?”
少年望着她的脸,目光中稍流出一丝怜软之色,忽又化作凶冷之光,缓缓抽出腰间水蓝色软剑,指向女孩鼻尖:“再不起来行走,我便割了你的鼻子!”女孩瞅瞅剑尖,又直愣愣地瞧瞧少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哥哥变了,哥哥以前不是这样对小雨的!”
少年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只好收剑一低身将她背起来继续前行。常思豪见那少女在他背上古灵精怪地一笑,甚是得意。眼珠转动,狡趣横生。心头酸酸地想:“小花以前也会这样耍弄我玩,我每每识破都要怪她,可是现在,我却宁愿她像这女孩一样活着,再来骗我千次百次。”眼见他兄妹进入埋伏圈中,本欲出声阻止,又想那些黑衣人如此布置,定是要进行帮派火拼,自不会为这两个孩子打草惊蛇,他们兄妹自此过去,估计也没有危险,故而伏身未动。
那少年走着走着,忽地咦了一声,林中呼哨突起,抬头观看,一张无边大网,当头罩下!
第十章 莺怨毒
随着大网罩落,地上木叶纷飞,蓬然暴起,四周埋藏于地洞中的黑衣武士拔身而出,双手一举,哧哧连响,无数袖箭围射少年上中下三路。
那少年冷哼一声,脚尖点地,长身而起,手中软剑幻作一道蓝光,划出眩目弧线,将大网破开,脚下袖箭飞射而过。恰在这时,树上衣衫轻响,藏身于上的武士一齐出手,无数暗器闪耀精芒,如雨般覆至!
这些暗器不但打向少年身体所在之处,而且也打向他身体四周,将他一切可能到达的方位,全部封死!
常思豪呼吸为之一窒,料他必死无疑。
少年腕间轻动,软剑如蚕丝绕身般将身体四面八方护住,刹时蓝光一片,仿佛悬在空中的一汪海。
这情景美艳之极,却又诡异之极!
只听叮叮之声不绝,那些暗器都被软剑弹射开去,有的倒射而回,树上的武士惨叫不绝,扑嗵嗵不断跌落。
呼哨连绵而起,原在外围埋伏的黑衣人全部出动,齐向此间汇聚,黑压压的一片,粗略估计一下人数,至少也有五百以上。他们数十人为一组,排定阵形,如五瓣黑色梅花,形成合围之势,将少年困在垓心。还有一队人四方纵跃,作为游援。
那少年身背小妹,毫无惧色,冷冷望着四周的黑武士,手中剑身瓦蓝,颤若秋水。
常思豪这才第一次看清那柄剑的样子,不由暗暗称奇,原来那软剑竟有七尺之长,剑身通透,闪耀蓝光,被那少年握在手里,如衣带般颤抖流波,仿佛捏着一汪不会散掉的海水。
林中有人冷森森地道:“元部申远期,拜见公子。”那少年冷哼一声,并不作答。常思豪望去,只见说话之人,黄眉鹰目,神情冷峻,正是方才往来调度布阵之人。心中大奇:“不知这姓申的什么来头,管这少年叫公子,莫非是他的家仆么?”
申远期道:“公子,你还是随属下回去的为好。”
少年道:“笑话!我好不容易出来,岂有听你几句话便回去的道理?”
申远期道:“公子此次突施大逆,又劫表妹为质潜逃,其祸不小,但廖大剑及荆爷必会念及公子年幼无知,从轻发落。”
那少年背上的女孩子一愣,贴着少年的耳朵问道:“大逆?什么大逆?”
少年不理她,轻笑道:“我爹糊涂,自不必提,荆问种那狗贼算是老几?也配发落于我?”他背上的小女孩不悦道:“哥哥,你干么骂我爹爹,他又没得罪你。”少年怒道:“闭嘴!”
常思豪见了,心中大是不忿,寻思:“看来这小女孩便是他所劫的人质了,若有机会,定要救她。”又想,“她爹姓荆,那么她自然也是姓荆了,听这少子与这申姓男人的话音,似乎那个‘廖爷’便是这少年的爹,只不知他干了什么坏事,被他爹派人捉拿?总之冲撞爹爹,便是不孝之至。”
只听申远期道:“此事郑盟主得知后十分震惊,百剑盟几十年来,还未出过此……”少年冷冷截道:“此乃我家家事,郑盟主怕是管得太宽了!”常思豪心中一动:百剑盟?怎么这么熟悉?对了,前日在边关漠上,那个天鹰寨的顾寨主曾经说过,百剑盟是什么剑道汇宗之地,似乎势力之强大,能与南边的聚豪阁分庭抗礼。只是他们向在京师,怎么跑到山西来了?又动用这么大个阵仗,难道真是只用来围捕这个少年?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那厢申远期肃容道:“公子行为不但大逆不道,而且触犯盟规,凡是我盟盟众遇到,人人得而诛之!”顿一顿,缓和了语气:“公子,此次郑盟主唯独派属下前来,用意明显,望公子三思后行。”
少年沉默片刻,道:“申二哥,平心而论,你我二人交情如何?”
申远期闻言喉间一哽,蹙眉片刻,语气平冷不改,道:“公子对属下,亲近有嘉,只不过属下就是属下,岂敢与公子论什么交情!”
少年眇目冷冷一哂:“那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申远期动容道:“公子,只要你跟属下回去,属下便舍了这条性命,也要替公子求情。”
少年淡然道:“你的命又值多少斤两?”蓝光一颤,剑身如丝带飘摇:“若要动手,便只管来吧,休怪我手中莺怨毒无情!”
申远期一动不动:“刀剑无眼,若伤到廖公子及荆小姐,属下难辞其咎,内心不安。”
少年哈哈笑道:“这些日来,你于后紧紧追踪,无半点懈怠,如今算在我先,抄前设伏,战又不战,你待怎样?”
申远期道:“公子平素为人,属下再清楚不过,此次突施大逆,必有原因。”少年一愣,随即笑道:“申二哥,你始终不是甘居人下之人,可惜跟错了荆问种这厮。”申远期面无表情,不作应答。少年续道:“此次事件与盟中事务无关,你纵知道真相,也无可利用之处。”
申远期道:“公子何出此言?属下只是想知道一些真实情况,日后在廖爷面前求情之时,出言能有些份量和说服力,公子既不欲人知,那便罢了,只是属下职责所在,务要请公子随在下回去。”
少年哈哈大笑,身上薄纱蓝衫忽地无风而鼓,腰间羽带飘扬,宛若浮藻闲蛇。
申远期面容一寒,单臂疾挥,身后黑衣剑手纷纷飞掠,幻化队形,组成剑阵,向前攻来!
这大阵梅分五朵,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有进有退,攻守兼备,相辅相承。
那少年观阵冷笑:“申二哥以‘五行囚龙阵’来对付我,岂非大才小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