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坚面上换了一种极其恭谨的神色,斜斜地朝左上方拱了拱手:“秦老爷子享誉江湖数十载,乃晋中武林巨擘,能受到他老人家赏识器重者,皆是成了名的侠客、剑客,顾某庸碌,又是身在绿林,做着吃老行的营生,能为山西秦家做点事情,实是修来之福。”
陆长青大笑:“哈哈哈,我只道顾寨主马屁功夫高强,没想到你这明里捧人,暗抬自己的功夫也不弱。山西秦家确实曾经威镇西陲,秦浪川也确称得上是一方雄主,只不过他年事己高,精力衰败,家中子弟也都不争气,三个女儿自不必说,五子秦默自小受他调教内功刀术,三十年寒暑纯功,居然让萧今拾月那小毛头一剑削了脑袋,可见秦家盛名之下,己无其实。若非还有个大爷秦逸撑着,秦家早非今日之局。如今的武林,乃是百剑盟与聚豪阁双分天下,山西秦家己无力与之鼎足,不出五年,便会同江南萧府一样,衰败成徒有其表的没落世家。”他向顾正坚身后略扫一眼,嘴角轻笑:“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一寨之主,不能审时度势,看清时局,葬送己身,也便罢了,若是搭上一帮交心舍命的弟兄,岂非驽马害群,罪莫大焉!”
顾正坚身后众武士听了,怒目之中略透一丝犹疑之色。这番话,不但指出江湖势力未来的趋势,而且点破天鹰寨站错位置的结局,山西秦家逐年衰败己是不争事实,各人心中岂能无数?陆长青察颜观色,已知动了对方军心。
顾正坚负手大笑:“说的好!那依陆帮主之见,我天鹰寨在这纷乱时局之中,应作如何打算呢?”
陆长青道:“长孙爷人称无敌,麾下三君四帝、八大人雄,皆胸怀大略,各有异能。聚豪阁以洞庭为基,西起荆州府,东至安庆府,雄据江南,几年间势力不断扩展,己具席卷天下之形,比之山西秦家,一长一衰,显而易见。顾寨主应何去何从,还用陆某罗嗦么?”
长青帮众听帮主纵论时局,心底颇生豪气,再看天鹰寨中人疑虑的眼神,无不嘿然轻笑,庆幸自己跟对了人。
顾正坚神色自若,似乎对他的话早有所料,从容道:“聚豪阁的崛起速度之快,势力范围扩展之广,江湖上人所共知,的确堪称后起之雄,其所持者,无非是控制了长江水道,贸易往来,积累雄厚的财富为其经济后盾,加之洞庭水深,占尽地利。然而,长孙笑迟纵可霸峙江南,但想把触角伸至中原腹地乃至北方,可是打错了算盘。别忘了秦老爷子与郑盟主向来交好,聚豪阁若大举北上,那么山西秦家必联合百剑盟,形成犄角之势,协力相抗,聚豪阁实力再强,既无人和又失地利,下场可想而知。”
他望定陆长青,二目之中流出一丝轻蔑之色:“长孙笑迟一代枭雄,当然清楚自己的实力,也知道贸然北上的结局,所以他的部属仅在江北缓慢扩展,稳步前行,另一方面收买北方游散势力,对秦家以及百剑盟外围进行小股骚扰,目的不过是想在经济上给两家造成损失,以便牵制影响其整体运作,为其将来的北上行动作准备。此次阁下奉命来劫这进献秦家的十箱红货,小老儿若没料错,聚豪阁定是给予了你们财力物力上的支持,多半还许下了一切所得不取分毫的承诺。陆帮主若以为这是笔好买卖,可就算差了。贵帮的行动,其实不过是长孙笑迟北上大计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在聚豪阁眼里,贵帮大概连个棋子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小的探路石而已。”
常思豪在侧听得愤懑,寻思这二人你来我往,口中所述势力人物,这个雄才大略,那个是不世之英,似乎都厉害非常,怎地程大人与一众军民在城中死守年余,却无一个前来相助相帮?难道这些所谓的江湖中人,便不是大明子民了么?
陆长青缓缓松开不觉间握紧的双拳,微笑道:“江湖风雨,诡变迭出,本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互相利用。聚豪阁利用本帮牵制秦家,本帮也利用这个机会壮大成就自己,既然有这等好处,又何必在乎许多?顾寨主行走江湖多年,竟然不知道这个道理,真是迂腐的可以。”
“哈哈哈哈!”顾正坚伸手一指战场上横倒竖卧的尸体:“这便是陆帮主所得的好处?”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面容,忽地凝固。
干燥的热风,在尸体与人缝间凌乱地穿梭,黄沙覆血,烈日早将那慑人的腥红灼成黑焦焦的颜色。
晴空上有浮云遮过,一丝丝凉意,窜上人身,原本浸透衣衫的热汗,忽然转冷。
顾正坚的双目与陆长青灼然对视,衣衫猎猎,那一根当风伸直的手指,仿佛旗枪的尖。
第八章 精美食物
“啪、啪、啪、啪。”
远处,有缓慢得仿佛嘲讽般的击掌声传来,打破这对峙的宁静。
漫漫风沙之中,一人施然而来,步履缓慢持重。缁衣如铁,身赛标杆,一袭血绸斗篷压在洁白鹤羽之下,拢住肩头,随风飘忽丈余之外,其势甚柔,无声无息,仿佛流水中漫延的血线。
顾正坚看陆长青面有喜色,料此人定是长青帮强援无疑,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这人在距双方三丈余处停住脚步,往面上看,剑眉斜飞,目光温和,高鼻薄唇,肤色淡灰,约有三十开外年纪,腰间缠着一条黑索,晦暗无光。
顾正坚拱手道:“在下天鹰寨顾正坚,敢问阁下是……”
“哈哈哈哈!”陆长青一阵大笑:“顾老儿,死期将至,你尚不知!此乃聚豪阁‘龙虎风云’四帝之风帝——风鸿野座下爱将,八大人雄之一,袁凉宇!”
“袁凉宇!”顾正坚凉气倒吸,浑身一僵!
据传聚豪阁这些年来东征西讨,扩展地盘,靠的就是长孙笑迟策划严谨,三君四帝组织得力,八大人雄执行到位,指挥有功。瞿河文、卢泰亨、郎星克、余铁成、袁凉宇、奚浩雄、冯泉晓、迟正荣这八人,不但武功高绝,而且个个处事冷静,智谋过人,各人手下直属武士,皆在两千以上,且由他们亲自调教训练,战力非比寻常。
长江一线,商贾漕运,贸易往来,经济十分繁荣,大小帮派因财而聚,不计其数。聚豪阁或吞或并,统御一方,说来轻松,实际执行起来,岂是易事。
在一场与长江一线第二大帮派归海帮的火拼中,正是靠这袁凉宇指挥得力,身先士卒,才造就了自损二百,歼敌四千的战争神话。而像这样的战功,在他身上又岂止一桩。
聚豪阁亦正是前后历经如此大小战役数百场,方才奠定如今唯我独尊的胜局。
没想到这一代人雄竟然现身于此,实令人觉得不可思议。陆正坚隐隐觉得,似乎聚豪阁已经启动了针对山西秦家的加速战略,绝非仅仅扰乱对方经济那么简单。
袁凉宇视他人如同无物,仿佛自己一现身出来,局势便已尽在掌握。他目光放远,落在常思豪身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这位小友,你的名字,是叫常思豪么?”
常思豪应道:“是啊,你认得我?”
袁凉宇微笑:“刚刚认识。”
陆长青面上微微变色。袁凉宇张口叫出常思豪名字,显然在侧伏察己久,那么自己借聚豪阁成就长青帮的话,想必他也一丝无漏。想到这一层,他手心不由得沁出一层细汗。
袁凉宇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檀木小盒,在众人的目光交织网中穿行而过,走到常思豪近前,蹲下身子,轻轻打开雕龙的盒盖,一股香气弥漫开来,只见盒内一方锦帕之上,整齐地摆放着三块精致的点心。第一块点心,通体青黑,黑中透亮,中间缀着一朵红玫瑰。第二块点心,黄白相间,顶上印有黑色网纹,网上面趴着一只脂白蜘蛛,晶莹透亮。第三块点心,是一个小翠葫芦,腰间有面捏的细带,葫芦口处插有碧绿竹叶,雕工精美,叶脉清晰可见。
常思豪哪里见过这等精美食物,闻香陶醉,看得眼直,又瞅瞅袁凉宇,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袁凉宇微笑道:“瞧你饿的那个样子,可真着人可怜,这些是我随身带的点心,都送给你,吃吧。”
“真的?”
袁凉宇微笑点头。他托着檀盒的手,微微倾斜,让第一块缀玫瑰的点心,离常思豪近些。
常思豪看他笑得亲切,大生好感,看着这诱人的食物,一时又有些扭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伸出去,将那缀红玫瑰的黑色点心拿起来,搁在嘴里,轻轻咀嚼。点心被咬破的瞬间,一股温润的液体流淌出来,香气四溢,舌尖生暖,顿时一种奇妙的感觉涌遍全身,伤口的疼痛仿佛离得远了,灵魂在体内飘移不定,似风再大些,便可吹它离体。
天鹰寨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看到常思豪的神态仿佛鸦片吸食者的精神游离,心中骇异,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陆长青面颊抽动,伸手抹去额角冷汗。
袁凉宇将那带有白蜘蛛的第二块点心塞在常思豪口中,轻轻笑道:“再尝尝这块。”
常思豪迷迷糊糊,正要嚼去,未料那蜘蛛竟是活的,动了起来,一碰到口腔内壁,仿佛烧红烙铁入水般,哧地一声轻响,竟自化了,一滩清凉倏地被口腔吸收,直上入脑,瞬时一个激灵,意识恢复,一片清明。大脑似化了一汪清泉,经玉枕,通大椎,顺脊髓通道,飞流直下,直达尾闾。
常思豪只觉下身一阵热痒酥麻,胯下十余年安如蚕宝的小肉虫居然勃然篷起,一股说不清的舒适滋味在体内涌动,想要爆发出来。
袁凉宇语速甚急:“快提肛!”
常思豪一愣:“什么提肛?”
袁凉宇道:“缩吸收抵,如忍二便!”
常思豪依言而行,两臀收紧,只觉一股阳气倒吸,回到体内,与之前的清凉合二而一,化做暖流,那话儿登时缩软如常。
那暖流却不停歇,在皮下涌动,自下而上,直入小腹。腹内立如斜阳懒晒,温暖如春,似海汪洋。袁凉宇将第三块点心塞入常思豪口中,命令道:“含着它!”言讫右手一伸,按在他小腹之上,由右至左,一拧,一按!常思豪只觉一股劲道入体,热辣如火,腹内那风平浪静的暖洋立刻化作翻天覆地波涛,汹涌而起!
袁凉宇灰白的面色仍觉冷冰,眼神中却流露出欣喜之色。
一股强大热流,仿佛火山熔岩般在常思豪体内升起,沿下脘、中脘、上脘到巨阙,又由巨阙经膻中过天突直入承浆,不由自主地,他的舌根被这股热流顶动,炽热如燃烧般的舌尖轻轻翘起,抵向上腭,然而,却半途停住!
夹在舌尖与上腭之间的,正是那第三块点心翠绿葫芦。这葫芦坚硬异常,非牙齿所能咬动,而且通体淬冷,仿佛冰玉。
袁凉宇放在常思豪小腹的右掌,又是加力一按!
常思豪重重哼了一声,鼻孔中喷出两道白气,腹中热流再一次大幅激扬而起,感觉整个舌头都灼热得像要变成烧红的铁块。
叽地一声,葫芦口处的竹叶融化,封口破溃,汁水自小孔内流溅而出,一股咸涩腥臭的味道溢满口腔,在那开口之内,似有什么东西扭曲蛹动,痛苦不堪,待欲爬出。
忽听劈天盖地一声怒吼,斜刺里,一波如冰山般冷冽的刀风暴然而至,直取袁凉宇!
第九章 金刀总管
袁凉宇掌指一收,抓定常思豪,身形倒坐,向后疾退!
间不容发,第二刀泛起金光,挟风夹啸如影随形,追身而至!
袁凉宇脚尖点地,弩箭般射身而起,伸手疾摸腰间黑索,恰在此时,又有两柄刀自侧袭来,各取一臂!
这两把刀一宽一窄,速度亦快,虽比先前攻击那人劲力稍差,可此时袁凉宇身在空中,这两招又是攻其必救,他想再抓定常思豪己是难能。
袁凉宇闷喝一声,将常思豪推飞出去,左手一抖,腰间黑索如搅海黑龙,卷裹而出!
这黑索上布满鳞片,在他内力摧动之下,片片爆起,锋芒毕露,索身立时粗了一倍有余。
空中两柄长刀与黑索相碰,火花暴绽,铿锵如炸!
黑索本是软兵,极易消解劲力,然而袁凉宇却感觉到手掌被震得微微发麻,显然来敌定非庸手。
他空中的身子,开始下坠。同时余光斜瞟,常思豪身体仍在空中翻转未落,方才两侧向自己发动攻击的武士,再度举刀奔袭而来,而正前方,却空无一人。
恰在此时,背上忽感凉意。
冷冽如雪山冰泉。
他心中一沉——哧啪脆响,背后红色斗篷有一角被金刀绞碎,四散纷飞,如凋花雨!
几支洁白鹤羽飘散开去,写意自由。
然而袁凉宇却不见了。
第一个发现他的人,是方才参与夹攻袁凉宇的武士之一。
当他发现之时,颈子己被黑索缠上,忽然一股清凉感觉传入脑中,他看到自己无头的身体向前冲去,手中还挥着刀。
原来袁凉宇身在空中避无可避,将黑索向后一背,硬受那一击,并借劲射身而下,趁其猝不及防,一击得手。
“正因兄!”另一武士狂嘶冲前,挥刀怒砍,袁凉宇抖索迎击,倏进而疾退,两个起落,己到五丈之外,猿臂一舒,抓向空中落下的常思豪。
常思豪身在空中,落势却忽地停顿!
不但停顿,而且瞬时向后翻滚,如门帘般挑飞而起,与此同时,一柄金刀,自常思豪身下而出,如同长空赤雷,刺向袁凉宇!
刀锋未至,寒气己入肤三分,袁凉宇心知夺常思豪己是无望,一个燕翻,避过此击,人身己在两丈开外。
他稳住身形,面上露出温和的微笑:“我道是谁来和袁某玩笑,原来是山西秦家的金刀二总管。”
持金刀者双足安然踏地,此人身形魁伟颀长,须髯飘摆,黑中有白,双目中神光炯炯,却不看袁凉宇,对常思豪道:“快吐出来!”
袁凉宇:“陈胜一,你倒很会坏事。”
常思豪此时舌根麻木,欲吐不能,金刀陈胜一伸指在他耳下轻轻一弹,常思豪嘴一张,那小小的翠葫芦掉落在地,葫芦口处,一黑色怪虫堪堪挤出一个小头来,螯牙戟张,触须蠕动,浑身分泌着腥臭粘液,形状丑恶之极。
旁边那武士抢前一步,举起钢刀,将翠葫芦和黑虫斩为碎泥。
袁凉宇道:“方才听你喊那人正因兄,想必死者是陈二总管的爱将文正因了,焦不离孟,阁下莫非是严汝直么?”
那人骂道:“正是你严爷爷!”他失去形影不离的兄弟,神情悲愤之极。
袁凉宇道:“吸魂蛄乃是千金难买的灵物,却被你一刀斩碎,真是暴殄天物。可惜,可惜。”他口中虽说可惜,面上却无一丝惜色。陆正坚远远望着虫尸,心下骇异,以前曾经听江湖传闻,此虫产于滇南湿地,极是罕有,被其咬中之人,必被吸走先天真精,元阳不稳,精神恍惚,如行尸走肉,不日即死。后有一异人,研制出两种药物,一名七红散,乃疗伤圣药,一名化脑丹,是活络通脉之极品,两药合一予人服食,则气脉发动,元气暴增,此时以内气催导,将全身真精元阳集于一处,令吸魂蛄咬而吸之,则人立死无疑,再以药物将吸魂蛄化水服食,可令常人增寿,武者添功。
没想到袁凉宇手中竟有此物,莫非聚豪阁的势力已经由湘入滇,达到极南之地!
严汝直骂道:“什么狗屁灵物!弄些肮脏虫子,四处害人!连孩子也不放过!”
袁凉宇望着常思豪道:“此子骨骼雄奇,瞳神目秀,心正无疑,然而身上却阴煞极重,戾气纵横,出手无情,视人如尸,必又是个大杀家,绝非普通少年可比。”
常思豪跪伏于侧,半咳半呕,口吐黑痰,舌头麻木没有知觉,体内那一股极烫热流慢慢向下消退,由胸入腹,舒适异常。
袁凉宇看他皮肤血色,己知他先天真精归位,元气复体,自己那两块点心中所含之七红散、化脑丹,都成了送给他的强力补药。轻叹一声,继续道:“可惜此子福缘太浅,不能将真元精气奉献给长孙阁主,真是遗憾之至。”
严汝直钢刀斜指,大声詈骂:“放屁放屁!被你害死,还算是福缘!这等厚颜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袁凉宇嘿嘿轻笑,不以为然。
陈胜一道:“原来这吸魂蛄是要进献给长孙阁主的东西。”
袁凉宇神色谦恭,仿佛长孙阁主正在天空之上俯视自己:“那是自然,我袁某人何德何能,能受用此等灵物。”
陈胜一面沉似水:“我听说此虫原生不过米粒大小,吸得一人真元,便长大一分,方才所斩这条,恐己害了百人以上的性命。”
袁凉宇淡笑道:“不错,被此虫吸取真元者,己有一百三十七人。”
在场诸人闻之瞠目,各自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