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做来吃!”另一老军粗声粗气地说着,将一具裸尸“嘭”地一声甩在长案子上,回手顺了把片儿刀,“哧”地一声插进那尸体腰间,迈了个小弓箭步,一手按尸,一手操刀,于体腔内往复搅割数遭,镦刀于案,单手探于尸腹之内,捞到脊骨,轻轻一卸,只听“霍哧”地一声轻响,骨肉分离,尸体上半身仅剩一副空空骨架。
这老军瞟了一眼常思豪,笑道:“娃子,俺的手艺,可差远了,待会儿看你那徐阿公的,去皮不带肥,剔骨不留肉,那才叫高手哩!”谈笑间已将那尸双臂及大腿的肉割下刮尽,骨架扔在一边,用刀将肉挑起,甩向另一案子,那边老军手持双刀,空中一挡,将肉截摔在案上,双臂疾挥,直如车轮旋转,案上“笃笃”之声不绝,转眼间将肉切成豆腐般齐整的数十小块,然后双刀一挥,将肉扫进大锅之内,动作流畅,熟练已极。
徐老军拍拍常思豪肩膀,挽起袖子,接下一具裸尸,也开始动手卸肉,常思豪忽然想起一事,忙问:“我们晚上吃的肉汤,便是这……”
徐老军手中刀不停,语速极快地道:“小豪,不必害怕,这是你早晚都要面对的事实!军中早已粮尽,然而朝廷宦官误国,粮米救兵迟迟不到,这两个月来,城中军民便是以人肉为食!”
“这些尸体,既有那些番兵的,也有咱们汉人的,那些番兵,咱们只当他是畜牲,吃了与一般猪狗家禽无异,至于汉人,都是咱们的亲人兄弟战死沙场。咱们食了这些英雄的血肉,就与他们的英魂融于一体,战场上便能英勇无敌!”
那边常思豪早哇哇地吐了一地,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五腹六脏说不出的难受。
人肉……人肉!
他的心里,蓦地飘起另一幕图景。
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树皮野菜也几乎被扒光、挖光了,家中断顿数日,公公、妹妹和自己三人都饿得头眼发昏。
那天早上,公公叫他出去挖野菜,说挖不到就不许回家。常思豪提着铲刀和筐找出了二十几里地,终于在一个干河汊子边上找到一条裸露在外的甜树根。抠了大半天才把它挖下来,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进院子看到公公蹲在门槛上,他喊着:“公公,我找到甜树根了,妹妹,我找到甜树根了!”
公公闭着眼睛点点头,脸上的皱纹似乎抽成了一团。常思豪进了屋,招呼妹妹生火,可妹妹不在,心忖大概她也是出去挖野菜还没回来。
常思豪把甜树根擦拭干净,用石头捣烂,又舀来一瓢接蓄的雨水,揭开锅盖想倒进去,却发现锅里添着少半锅水,水有些浑,水面浮着淡淡一层略呈黄白色的浮油,往下看,灶坑里,还扔着一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和几缕细发……
一念飘过,惨景仿佛眼前。常思豪瞳孔收缩,双拳紧攥,牙齿不住打战。
一个老军嘿嘿笑道:“娃子,还看什么?干活吧!”另一个道:“人活一天,便算一天,脑袋里的念头多着去了,想它百八十天,又能想出个屁来?”
徐老军冷冷地挥刀,案上尸身肉绽纷红,白骨步步突露,仿佛在向世人昭示,那才是人的本原。
第三章 谁怜血肉
“无论做什么事,一定要专心!”这是徐老军的话,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似流出一股自信与自豪,常思豪在他挥刀的时候,理解了那眼神中的含义。
在徐老军的调教下,他进步神速,一些运刀细节上虽不如徐老军,但速度上却已赶超了他。
通常是其它老军一具尸体的肉还没剔完,他已经将第二具尸体甩到了案子上。
“勿求快,心要稳!”徐老军适时地抛出这话,他要常思豪放弃速度,是因为看穿了他的心。
——他追求速度,是因他内心深处仍有怕,仍有痛,仍有悲伤。他想尽快结束,尽快远离它。
“逃避无用。”
徐老军说这话的语声很冷,远不如平常时亲切。
有因必有果,有开始便有结束,有生,则必有死,永远也逃不开,逃不离。
——即便人远远地避开这一切,但心却永远避不开。无论事实有多残酷,惟有面对它,接受它。
常思豪明白,他想逼迫自己接受,可是内心深处,却似有一种力量,在默默地拒绝。
他曾问徐老军,城中既仍有战马,为何不杀而食之。徐老军笑说死尸天天都有,战马杀了,哪里去寻?且敌攻城之时,骑兵可以发挥其速度快,调动灵活的特点,绕袭其后,两下夹击,胜算必增。此非贵马贱人,而是一切都要为守城着想之故。
饶是如此,常思豪挥刀之时,仍有物伤其类的切肤痛感。
“你的手在抖,是因为你的心在冷,你要知道,他们不再是人,而是肉。”徐老军说,“不要,也没有必要去想太多,看着手中的刀在肉与骨缝中顺畅地穿行,就当是铁犁在肥沃的土地中开垦,这样心中就有拓荒的喜悦,就有对秋收的憧憬,就不会再觉得冷!”
常思豪渐渐发现,就象徐老军说的,那些尸体真的不再是人,只是包着骨头的肉,它们包得很完美,很精致,就象一个专为他而出的难题。而他要做的,就是用刀解开这个难题。
他尽力平复自己的心绪,手果然不再抖了。
他忽然发现,手稳了,割肉的速度反而更快!
他细心向徐老军请教运刀方法和人体结构,从表皮,到血脉,到肌肉,到筋络,到骨骼……他熟悉了各处骨节的特点,便很少再伤刀刃,使得磨刀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他熟悉了肌腱的位置,知道哪里只需轻轻一割,整大块肉就会啪地掉下来。他还摸到了不少规律,比如去骨时将尸体用钩挂起来,这样速度效率比放在案子上弄要提高近三分之一,再后来,他干脆快速旋转尸体,同时挥刀,割肉速度又快一倍有余。
于是——军中兵士民夫都开始有一种感觉。
开饭变得准时,炖肉的味道也好了许多,而且有了花样变换,肉片、肉卷儿、肉丸……隔三岔五还要来碗酱骨头。虽然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骨头什么肉,但是偶尔变一下做法,总比每天单调地吃肉块喝汤强。
民夫们开始传言伙房来了个手艺不错的厨子,也有人说那厨子是个漂亮大妞儿,在卫镇抚大人家里做过厨娘,蹄骚乳浪诱人得很。于是这厨娘便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对象,这个绘声绘色地说她的腚有多大,那个指天誓地地说她的发有多长,一个个都仿佛是亲眼得见不差分毫。
还有人说那厨子不过是个小孩儿,年纪最多不超十四岁,而且身小力大,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儿,简直是个怪物。
这么说的人通常都被唾骂一通踢上两脚,因为他不该说真话,破坏了大家的幻梦。
踢过骂过,大家又聚在一起继续谈论那神秘的、美艳的厨娘。
常思豪也听到了这些传闻,他呵呵一笑不去想它,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闲时跟着老军们听故事、说笑话,徐老军识字,便教他看军中分发的《纪效新书》,给他讲军中礼仪,于他来说,只要肚子不饿,便也再无烦忧。
看着他很快适应了一切,徐老军便又教他处理新鲜尸体。攻城战过后,番兵退去,常思豪便和一众老军带着刀拎着桶出城,把一具具尸体的衣甲扒下,切掉头颅,将血接在桶内,再剖开肚腹,取出不能长久保存的内脏扔在一边,然后对尸体进行简单的处理,和血桶一起运进城内,把尸体堆放在那屠场似的大院中央,血则倒进墙角盖着铁盖的那些大缸。
这项工作完成之后,他们要把那些头颅与内脏聚在一起,放火焚掉,不过通常还没等到焚烧,那些内脏便被成群的乌鸦扯碎吞光了。
大火燃起时,一颗颗烈士头颅被烧得焦烂糊臭,浓烟夹带着毛发尘灰飘向天空,宛如烽台狼烟,凄冷雄壮。
每当此时,都会有一人肃立于城头之上,静默地俯视这仿佛一缕缕消散灵魂般的烟火。徐老军说,那便是指挥佥事程允锋程大人。
程大人爱民恤士,精忠报国,襟期高旷,驰誉流英,深受军民爱戴,是以番兵压境,城中一无粮草二无救兵,军民却无人窜逃,甘与同死。
常思豪仰望城头,只见程大人刀眉水横,星目冷视,鼻直口阔,两撇短须微翘,嘴唇抿紧,予人神情冷峻,心事满腹之感,刚毅面庞中,还略带一丝寂寞与感伤。
常思豪无暇多望,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可是手再碰触到那些尸体,便想到程大人的表情,使得本已平静许久的心中,泛起一缕凄伤。
一日焚颅之时,身边的老军捅了捅常思豪:“娃子,大人朝你笑哩!”
常思豪斜眼瞧去,程大人正望定了自己,嘴角微翘,露出些许笑意,这笑意有些苍凉,却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儿,使人倍感亲切。
忽然间就见程允锋脸色一变,招手大声呼喝起来,跟着锣声梆梆,响起收队讯号。
常思豪回头看时,并不见有番兵杀来,但是却听到隐隐马蹄声响,又像是大锅煮肉的声音。身边老军脸色立刻变了,提桶拎刀往城里便窜。二十几个兵卒合力猛推,城门嘎吱吱地前移,很快闭合得只剩一条缝,常思豪拼命奔跑,冲进城中时,眼前景色一暗,城门闭严,大门杠咣啷啷落入槽口,城中人躲的躲藏的藏,一片忙乱,众老军、小兵无处可去,缩头蹲在城墙角落。
常思豪也学着其它人样子蹲下,心中奇怪,以往大伙对付番兵从没怕成这个样子。只见四周围旗幡抖展,啪啪脆响,过不多时,天地陡然暗去,细沙子像疾风推雾一样从门缝、城头窜进来,嗡嗡轰轰之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忽听“咣”地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撞在了城门上,跟着“咣”、“咣”、“咣”、“咣”,一刻不停地响起来,越响越急,越响越快,一臂厚的城门居然开始晃动,幅度愈来愈大,门杠在卡槽里嘎啦嘎啦直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断折,同时外面乒乒乓乓,像是什么东西频密而快速地叩击着城墙。四周围光线暗到了极点,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满是干燥的沙尘飞窜,让人透不过气来。
常思豪把领子提起往头上一套,头扎裆内,身子缩成小团捱着,过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各种声音渐消渐远,这场沙暴才算过去,他把脑袋从衣服里伸出来,抖了抖土,这才发现,沙子已经没过了自己的脚踝。旁边的老军、小兵也都陆续站起身来,有的骂道:“他奶奶的!又弄一嘴土!”有的道:“得了!这回风笼子没进城,你就烧高香吧!”
常思豪问旁边的老军:“什么叫风笼子?”
老军道:“你不知道?就是沙龙卷呗!被这东西卷进去就没个跑,因此我们都叫它风笼子。”
常思豪跑上城头极目搜寻,只见大约八九里外的地方,一道连天接地的沙柱正向远处行去,身边小旗簌簌作响,似乎龙卷的威力犹未散尽。
他舌头在嘴里搅了一圈,呸地吐出口沙子:“怎么不赶打仗时候来?卷走几个番狗也是好的。”
“呵呵呵,”程大人带着几个亲随正在视察城墙损毁情况,一走一过听见这话,不禁笑了起来,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道:“孩子,打仗要靠人,不能指望老天哪!”
一个亲随望着外墙的斜面忧虑道:“大人,这趟墙体损伤又不小,看来咱们得加紧修补才行。”另一个骂道:“这风笼子,就知道祸害咱们!”
“呵呵,别这么说,其实它也懂得做好事啊,你看,”程大人笑指着城下——众人依言瞧去,只见那里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还有断折的树干、各种破碎的农具等物,显然都是被风卷携而来——程大人道:“看见了?人家知道咱们守城缺什么,把滚木擂石都送到家了,你们还骂?”
众人瞧瞧程大人,又瞧瞧城下,都乐了。
常思豪笑道:“开城门!我这就下去搬去!”
第四章 刀刀见肉
一年。
转眼便是一年。
那是在血泪、痛苦、激励中度过的一年!
一年来,番兵变换无数战法,无论是大规模攻城战还是流兵骚扰战,都无法占到太大便宜。另一方面,大明国中内乱纷起,民变不断,由于边关闭塞,朝中污吏横行,宦官挡政,莫说指派什么救兵,恐怕皇上都无从知晓有这档事情。
然而军民皆愿随程大人与城共存亡,各人心里也都早已不在乎这些。
士为知己者死,对他们来说,在这纷纷乱世,能跟随并与程大人这样的人同生共死,便再无任何遗憾!
常思豪得以饱食,又值青春鼎盛,一年中身量大长,而今背厚肩宽,肌肉腾鼓,已有男子汉的雏影。
“城破了!”
如此简短的三个字!却如此的震撼人心!
常思豪于睡梦中闻声惊起,发现四周烈焰雄燃,炽浪滔天。火光中隐见残旗摇摆,乱影纷纷,人喊马嘶,狂啸怒喝,混成一片。
此时天近拂晓,是人体最疲倦的时候,敌军利用了这个最佳的进攻时机!
常思豪一时惊慌,不知所措,寻找众老军,尽皆不见,正犹疑间,只听火光中有人喊着自己,循声望去,正是徐老军,常思豪几步跑到他近前,徐老军递过一把腰刀,道:“小豪,番贼掘地偷袭,奸计得逞,城破人亡,咱们就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番兵每破城,必然屠杀青壮,淫辱妇女,虐戏孩童,常思豪久居边城小地,对此岂有不知?当下慨然接刀在手,恨声应答:“拼了!”
徐老军望着他闪耀着火光与仇恨的眸子,一丝说不清楚的感情在眼中飞掠而过,扭头断喝一声道:“你照顾好自己吧!”言讫冲了出去。
常思豪听得一愣,也不知最后这句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无暇多想,提刀冲出。
正提刀前行间,忽然斜刺里一马标来,马上一番兵,手擎长矛,回首连声呼喝同伴,得意非常,低头忽然发现十余岁一个少年手提钢刀,状欲杀人,立刻大笑起来,冲着他叽里哇啦,不知喊些什么。
常思豪料他嘲讽自己,怒火狂燃,使个冲步,手中刀刃朝上、背朝下斜斜一指,刀尖顺着马鞍边缘滑入,扑地一声,血光崩现,竟将那番兵一条左腿齐刷刷砍落!那番兵呆坐马上,直勾勾瞧着常思豪的刀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再低头瞧瞧自己胯下狂喷的鲜血,这才惨号一声,跌下马来。
常思豪抹了一把溅在面上的热血,只觉腥味刺鼻,反感一丝莫名快意。他掂掂手中刀,骇惧之心去了大半,心忖这杀人似乎比剔肉更容易些,剔净一具尸体需百数十刀,而杀人,则只需一刀!
猛听怒吼连连,原是那番兵同伴望见这厢出事,忙招呼吆喝,四马如飞,挟风卷至,三矛一刀泰山压顶般照常思豪当头罩来!
常思豪见敌势汹,心中一凛,想起俗语射人先射马的道理,立刻放低身形,刀削马腿,只听嚓嚓连响,七八只马腿应声而断,那些番兵随马“扑嗵扑嗵”摔倒一地,战马惨嘶之声,更裂肝肠!
骑者未及起身,早被常思豪刀尖连挑,割开了喉管。他们一个个捂紧咽喉,瞪裂双眼,抵死也不相信一个孩子,竟有如此杀人手段!
转瞬间连毙五人,常思豪杀心大起,信心更增!
环视周围,火影重重,风声漫漫,刀锋入肉声、骨骼碎裂声、凄号惨叫声不绝于耳。然而听着听着,他忽然觉得耳中一片静寂,看这战场上扭打厮杀着的人们,都仿佛是一具具扭曲、畸型的活动尸体,等待着屠戮,等待着自己手中的刀!
常思豪低吼一声,悲鸥投海般杀入人潮!
东方忽白!
黎明来了!拂晓的阴黑瞬时烟散,天上的光芒,使得人们竟一时再忆不起那黑暗的模样!
血战仍在继续!
城头上,有一血人,一面拼杀一面指挥,龙嘶虎吼,杀威凛烈!长刀到处,血雾纷飞!
——不是程允锋是谁?
众死战军民望见程大人尚在,军心大振,渐渐组织收拢,将入城番兵截围数段,竟有缓缓将其逼退剿杀之势!
城外——烟尘滚滚,番兵后援杀至!为首大帅面沉似水,遥望城头战事。良久,于马上从容挥手,命召回今晨负责攻城之番将。
不一时,旋风一骑如飞赶到,马上将滚鞍落马,单膝跪地。
他浑身溅血,盔甲蒙尘,显是身先士卒,经过一场浴血奋战!
大帅瞧也不瞧,将手一摆,刀斧手欺身而上,喀嚓一声,砍落那将人头,又出两人,将那将人头用大旗挑起,纵马奔驰,游营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