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他既是籍此向朝廷表明某种避嫌的心意,也是变相的不满和间接地抗议,也有以此暂且逃避俗世烦扰与朝局纷争的意愿。毕竟,作为守护着朝廷的东南财赋重地而硕果仅存能征善战的将帅,他的一举一动同样牵动着朝堂的关注,以及众多追随者和利益群体的风向。
而他最不满的,无疑就是在刚刚大败黄逆为首的草贼而受降无数之后,就突然被来自朝廷的旨意以确保东南重地为由,严令约束他的麾下不准继续再越过大庾岭而南下追击了。
这一次,毫无意外的得到广州陷没的消息,他也不过是微微翻了翻细长而不怒自威的眉眼,整齐如雪练的胡须略微吹翘了几下;在某种隐隐活该如此却又怒其不争的复杂情绪下,徘徊和纠结了片刻之后就将其丢到一边去,叹息着“吾又为外物所扰了”,随即继续沉浸和投入到了所谓的修炼超脱之道当中去了。
当然了,他的内心并不是像表面上那么平静无波,事实上对于黄贼南下广州之事,他还是又有些如鲠在怀的复杂心绪的;既有兔死狐悲式的惋惜和憾然,亦是有幸灾乐祸的一点快意释然。
惋惜和遗憾的是岭东节度使李昭的身死与贼,要说他这一生戎马生涯,能够比较想得的友人和同僚,就算他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个,还是在平定安南都护府任上熟识起来,也是他所推行剿抚并进的草贼绞杀战略的重要协同和配合者。
虽然之前他的主张是请求朝廷招降草贼之首的黄逆,但实际上不过是为了保全岭南之地,为朝廷调遣兵马,而所进行拖延式的缓兵之计而已,同时也是当初分化王{仙芝黄{巢二贼的故智使然;但最后却因为朝廷的党争和某些人的私心作祟,而为国殉难在了这颇多瘴疫的岭外之地了。
但是对于广州失陷这个结果,却又隐隐有些乐见其成的心态和意味;
毕竟,当初王逆起于中原河南长恒一地时,临近各路藩镇几乎是坐观自保而互不援应,除非草贼犯境上门而主动讨击者寥寥,以至于原本起于一地的草贼得以势大难制了几近东都,而令京畿震动传旨各地会剿之。
结果,后来又有好大喜功的平卢节度使宋威,都诸道兵马进剿却轻胜骄狂而贪冒功劳,以数胜之后自称已经击杀草贼逆首王氏,而遣散朝廷好不容易严令汇聚起来的诸道兵马,致使草贼余部就此逃出生天而流窜肆虐江淮河汉各地之间乘势复起。
直到宰相王铎献招安策而分化王、黄二逆,又以宰相曾元裕为都兵马行营副都统,才得以协调统辖各地兵马,将逐渐走投无路的王逆会歼荆南黄梅之地。然后黄贼并其残部又起,度过大江而肆虐于江东、两浙各道,各地皆不能制。
在这些日子里,也唯有他这个依旧忠于国朝而临危受命的宿将,不顾年事已高依旧随朝廷的号令辗转奔走于南北,而一路极力扑杀王、黄二逆所留下的一路烽火与变乱,屡屡破之而收降甚众。
如此忠于王事的国之干臣,却在功成将毕之前因为朝中的意志,被强令约束在贼势当面而止步不前,只能坐看岭外沦陷与贼,这不由让他这个奋战多年而初心不改的老帅,也暗自有些齿冷和离心了。
“吾的闻道之心还是不够金坚。”
因此,在半响之后高骈就站了起来感怀道
“竟然已经为贼询所乱了”
“令公始终心怀国事,乃是天下黎庶之福”
正在说法的温雅道者,却是劝慰道。
“求道仙班之法,亦是许以大功德大气数为辅的。。”
“却是不妨耽搁高公这一时的。。”
在高骈无奈的叹了口气暂时离开这处肃穆静雅场所之后,就来不及宽衣在楼下私下临时召见了,他如今最为亲信的心腹大将讨击使张磷。
要说他早年征战无数而麾下得力的将帅不少,但是最看重的就是眼前的这位,尤其是在他年事渐高而逐渐不便于军伍奔驰劳碌之后,这位爱将张磷就逐渐充当了他,在军前奔走代行意志的化身和重要角色。月前数度大败黄巢所部的大庾岭之战,也是在他的实际统领下完成的。
“草贼既以下广州。。”
高骈如此轻描淡写的吩咐道,就像是交代一件寻常的家中琐事般。
“尔亦须得紧盯润州、金山、嘉平,那些新降之师的动静。。”
“彼为袅为獍,维虺维蛇,久流螫蠹,偶令招谕旋自归投,既可用之,然不可不防之。。”
“故许以衙前诸军的便宜之权,只要稍有传言和举动。”
“该抓该杀,毋庸某赘言了罢。。”
“无论是莫邪都还是轻击都,可都不是用作摆设的。”
“但请令公放心。。”
彪悍骏凛而举手投足如虎视狼顾的张磷,顿然举礼回声道。
“当不负所托。。。”
与此同时镇江城中,一名名为吕用之的落魄中年方士,也在同乡的介绍下入住进了镇海节度使所资助的道场崇华观,开始了自己流离一生之后的重要人生转折。
第八章 依旧活着
“我兄弟在哪里。。已经一天一夜了。。”
某处义军营地当中,一个须发贲张的魁伟大汉,高声的对左右咆哮着
“还没有回来么。。再让人去找。。”
“哪怕找遍全城每寸地方,也一定要找到为止。。”
“晁率将还请宽心一二,三队头这次只是私下离队而已”
一名形容苍老的部下劝说道。
“也许就是盘亘在城中某处流连,而误了归期而已。。”
“况且还有那么多人跟随,都是经年老卒不是。。当是出不了什么状况的。。”
“再说城中已经被划做各部人马的驻留。”
“贸然大张旗鼓闯过去搜寻,只怕是有些妨碍的。。”
“那就想办法啊,不管是托转交情,还是从我的私蓄里拿财帛去买通他们啊。。”
“是是。。。”
左右噤如寒蝉的连忙奔走起来。
只是不久之后,在他利用自己权势和人脉的全力运作之下,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和回应,却是个不择不扣的坏消息。
“全都死了,死无全尸?,这可是我的兄弟啊”
他顿时眼睛都红了。
“一个糠饼子都给我留下大半的兄弟啊”
“全家老小都饿死之后,我仅剩的一个兄弟啊”
“跟我一路走过来都没能丢了性命。。”
“竟然在这已经陷落的广州成立,死得这么凄惨”
“这叫我怎甘咽下这口气啊。。”
。。。。。。
与此同时,在还算宏伟的城门边上的人群里推来挤去的,排了老半天也没有等到的周淮安,也忍不住在饥饿和困意中,靠着墙边小小打了一个盹又被惊醒过来。
“儿子额。。你就叫周淮安了”
儿时依稀的言语仿若是还在耳旁。
这个名字源自他家老头子,用来纪念出生在江苏淮安的开国先总理周公;虽然他老爹这个周和那个周,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同城同姓而已,人家更是实打实的绍兴籍;
但是丝毫不妨碍他家这位追慕依旧的老头子,追着当年诸如“卫国”“爱国”“卫红”“卫东”“援朝”之类,残余时代特色的尾巴和起名不能用地名的户籍漏洞,给他起了这么个看起来颇为大路货中规中矩的名字。
然后,等到他稍稍懂事的年纪之后,随着录影厅里一部脍炙人口的港台武侠片,新龙门客栈流传开来之后,他就不免饱受这个名字产生的困扰和无奈了;随着升学的过程宗室会免不了会碰上,新认识的同学拿着这个名字来说笑和引为话题。
甚至还一度有外校的小痞子慕名而来,堵在教室门外像是动物园般的观赏一二;直到他痛下决心以数进医务室为大家,狠狠打了好几架才让事情消停下去。
但是他这个名字带来的隐隐影响,却是差不多多多少少伴随他上了大学了;甚至还有比较狭促而风趣的教授讲师,会课外故意问他一句“你的金镶玉在哪儿”“红颜知己莫言又在何方。”
直到另一位与女侠莫言同名,写乡土小黄文的文学坛中风生水起之后,这种隐隐的话题才逐渐消失不见了。
来到了广州城外,周淮安发现自己再次失算了。虽然有过行走在非洲大陆也直面过荒野地区的经验,但是他显然还是严重低估了孤身一人在这个时代行走和活动的危险性。
因为,他从身边那些人群里无意得到的些许消息是,在这个时代的城市周边和郊区,可还是有着虎狼熊豹等凶猛野兽出没的记录,并且不乏各种人畜受到袭击的例子,;
尤其是在这相对开化程度不高的岭南地区。自古以来就是流放政治犯的恶地;虽然经过历代的开发,但鬼知道还有多少大自然的意外惊喜在等着人类呢。比如在农民起义军到来的半个月前,在广州境内的乡下,就有小贩被猛兽叼走的传闻。
而且,要知道哪怕是在周淮安所生活过的后世,一直到解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为了解决野外生产生活当中的野兽危害问题,国家可是多次组织了民兵和部队,进行过相应的灭杀除害运动;差不多用了许多年时间,才将各种野外出没的猛兽们,逐渐变成了后来只能在动物园和保护区里,才能见到的濒危物种。
其次是,在这个动荡之世的各条道路上,同样也不缺乏各种多如牛毛的盗匪劫道,或是由饥饿流民所转化过来的饿殍浪潮消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于缺乏足够武力也没有形成规模的行人和商旅而言,简直就是致命的威胁和阻碍;
事实上,就算是在古代那些号称是文景、贞观、天宝、洪武的治世当中,也是免不了种种盗匪和变乱的记录,当然了这种情况下通常已经不是简单天灾人祸的饥民背景;既有一些穷乡僻壤而“穷极思变”的民风释然,也有那些雄踞地方的门阀氏族豪强大户,在背后作为推手和加以利用的因素。
而且在那些本地人的只言片语中,大唐王朝驻留在道路上的官军,甚至是比这些猛兽、盗匪更加危险和可怕的存在;在他们的眼中,或许再没有比一个缺少身份证明或是没有路凭的外乡人,更好下手的肥羊和诬良为盗劫杀敛财的目标了。
于是,一座座的城池及其影响力可以辐射的周边地带,反而成为了这个动乱时代当中,相对安全一些的孤岛了,所以基本没有人愿意离开广州,反而在城门重新打开之后,还在有人源源不断的逃奔回来。
尤其是在黄巢的义军打下广州有开始放赈的消息传开之后,从四里八乡冒出来的饥民和流人,几乎是塞满了每一条主要的道路,在这种情况下周淮安想要就此脱身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了。
虽然他同样可以寻找那些相对荒僻少人的山道、小路,来尝试性的绕开那些遍设关卡的官道;但在既没有北斗卫星定位系统可以提供导航,也没有相应的野营工具和物资保障的情况下,这无疑是是某种意义上的拿命去博概率;毕竟,那些藏在山林里毒虫野兽瘴疫什么的,可不会去具体分辨穿越者还是土著的区别。
况且,就算是在后世科技高度发达而信息昌明的现代社会,每年照样也有形形色色自我感觉良好的驴友或者干脆就是两眼抓瞎的生手,前赴后继的失踪、失联在一些古老山区或是偏僻地区当中;在浪费国家用来搜救的人力物力同时,为达尔文进化奖的候选名单和提高全国人民的智商平均值,做出源源不断的贡献。
周淮安自觉也没有能够堕落到与此为伍的程度;所以在一时之间,他发现自己居然在离开城市之后,自己前半生所获得大多数的经验和技艺,就基本没法派上用场了。
因此,在半响之后,他站在一群流民当中排队等候着所谓义军的放粥;没办法,基本秩序已经重新建立起来了,再继续到处流窜就显得比较突兀和显眼,而具有某种危险性和意外概率了。
整个场面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群,但是在足够数量武装人员监视和维持之下的基本秩序还可以,只是各种喝骂和叫嚷声,从头到尾就一直不绝于耳的;而放粥的据点虽然看起来杂乱无章不甚合理的,但是胜在布置的数量足够多,而且还有人用手推的小车将各种柴草米粮等物资给送过来。
于是,周淮安这一次并没有等上多久就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盛在小半截坛子底磨边而成的不规则碗状容器里,就被迫不及待的推搡着赶到了一边去了。所谓的粥是灰褐色的,里面充满了不知道整条野菜根茎还是其他什么黑乎乎的杂质,或沉或浮的与颇为稀少的谷物颗粒混杂在一起,不管用什么容器每人只有一木勺子;
而在这里,看起来身体过于瘦弱或是矮小的人,就被从队伍当中给驱赶到一边去,也有人嚎啕哭泣乞求着不肯离开,然后就被维持秩序的士卒拳打脚踢的驱赶开来或是死拉硬拽拖着手臂丢出去。
周淮安不由在心中咯噔了一声,这看起来就是一副要现场招兵或者说是拉壮丁的模样啊,不由捧着这碗东西作为掩护,然而前后坚决而缓慢蹒跚着拥挤向前的人群,以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让他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随后,他就看见有好几个人突然掉头拨开人群,一路大呼小叫的撞倒和踩踏过去,似乎是想要脱离这里的队伍;然后就四骤然炸响起来“奸细”的大呼小叫声和尖锐号子中,连同身边来不及躲开而绊倒滚撞在一起的路人一起,被站在哨台和围墙上的守卫给用弓箭像是穿糖葫芦般的射杀在当场了;
其中的反应和身手矫捷,却不是周淮安在城中半路遭遇干掉的那些货色可以比拟的。然后,被补过刀尸体很快就被七手八脚的拖下去挂在外面的木栅上,而更多人涌动着则踩过新鲜的血迹填补了上来,就好像刚才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一般。
而作为被分流下来的人,则还会得到一小半拳头大的灰团子,闻起来就自由一股臭酸和发呕的气味,许多人却是狼吞虎咽吃的津津有味的,恨不得把粘在衣襟和手指缝里的残渣,都给舔舐干净。
也有人没有马上开吃,而是马上仗着身强力壮去抢夺身边的;其中甚至形成了几个小团伙,其中一个人还打量了眼周淮安,但最后还是根据身高和外形做出某种比较性的判断,而悻悻然的转向了他身边的另一个看起来更瘦弱的人,凶巴巴的喝声和要挟起来;
然而这种小规模的骚乱没有持续多久,就被远出观望和维持秩序的义军士兵眼尖瞅见而猛冲过来,三两下打倒在地而在惨叫和告饶声中拖了出去。于是在一波三折之后,接下来这些饱受惊吓的人,总算能够好好品尝一些这来之不易的吃食了。
只浅浅喝了一口灰色薄粥周淮安就差点儿没有吐出来了,那种无法形容的味道直接让他想起了,在非洲某个部落第一次被人恶作剧,骗去品尝五颜六色毛毛虫制成的土著蘸酱,而令人难以忘却又不堪回首的情景和回忆了。
最后他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尝试另外那块玩意儿;想了想就随手递给一个跪在地上泥土里哭丧着脸找寻的人,他的那份东西被人抢走又连同薄粥撞翻在地上,已经完全被往复践踏的根本找不回来了。
好吧,至少他的夹袋里还有一点可以应急的临时口粮,接下来唯有寻找机会离开这里了。而蒙头蒙脑接受了这份馈赠的跪地那人,却是红肿眼睛瞪得老大而泪水哗啦就大滚下来,而转身作势欲拜的瓮声哭道。
“多谢。。。。”
这时候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在他身后的人群中炸响了起来。
“兀那和尚!!”
第九章 依旧活着(中
第九章依旧活着{中
“和尚”
周淮安用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的反问道。
“你在说我?”
说话的人明显年纪不大个子不高,但因为明显营养不良而长相显老,身材也有些微微的佝偻,头发还夹杂
着少白头式的几缕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