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就是春柔几人,像是郡主身边的丫鬟,他身边四位女仆也是那种贴身的陪伴。
此刻几个小姑娘就在李之的新卧房里踌躇半天不肯离去,过程里也曾提到要打桶水来帮他清洗身子,被很坚决地拒绝了,尽管他内心颇有些不情愿。
据前世学到的知识,在唐代奴仆称呼男主人为“阿郎”或“郎”,称呼少主人为“郎君”,称呼主母和小姐俱为“娘子”。
但今天的半日经历,却没遇到一声类似的称呼,李之很怀疑后世的相关学者、专家,是如何做出这个结论的。
通过一番交流,他也终于知道了像她们这一类的贴身丫鬟,都是主人花钱买来的,统称为侍女,不但没有人身自由,也没有独立的人格,她们只是主人的“物件”。既是“物件”,那她们就只能任由主人摆布。
唐代蓄养婢女形成风气,上自王公百家,下至平民百姓多拥有婢女,唐代此类婢女从事最繁杂的劳役,其地位处于社会最底层。
唐律规定“妾乃贱流”、“妾通买卖”,在唐朝有拿妾当赌资的“一掷赌却如花妾”,在唐朝一个美丽的妾能换取一匹好马,美妾与生畜同价。
而妾除多出身于歌舞家妓外,另一大来源就是婢女丫鬟,若说美貌的妾仅能换取一匹好马,寻常侍女与生畜也有巨大不如呢。
相关这些,从前身李之那里并没得到多少记忆,显然那位的心思不在这里,或者是因他祖宗几辈都习以为常的事情,不值得他去有所深研吧。
得知了内中详情,李之也只能对她们报以同情心,原来作为贴身丫鬟,能不能接触到主人贴身事务,是她们是否称职的核定标准。
第十八章 乡间大集
奴仆间也是有竞争和汰留机制的,相比李家大院里其他年轻奴婢,这些位被选为贴身丫鬟的,相比更多行使劳役的仆人要幸运得多。
因为容貌和脾性被选拔上本是个好活计,但一旦被认定不称职,就会毫不容情的被取而代之,汰劣留良的择选标准是没有情面可讲的。
“我和其他家族主人有很大不同,绝不会因为你这个原因,让你们丢失了饭碗!放心吧,只要不给我添乱子,等到你们各自有了感情归属之前,我不会再叫其他人替代你们!”
尽管李之竭力表现出了语重心长的语气,显然她们依旧忐忑不安,尤其“感情归属”一词更令她们感到迷惑。
看来具体的劝慰工作,要留给清绮郡主了,由她来吩咐萍儿、翠儿代之阐解显然更合适一些。
反观这两人就远比四女幸运得多,她们二人在清绮郡主面前就从容自然很多,显示出自家女主人的待遇极高了。
她们不论哪一世家的从属,也仅是主人的财物,当然依然能被任意买卖、转让或被更有权势者夺走,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的心里也在暗暗发誓,没有能力解决更多人,但自己身边的丫鬟们,总要日后想办法毁掉卖身契约,给找个相对安定的人家嫁了,也算是有个好归处了。
无奈自己此时心内所想,却招不来四女的就此宽心,虽然她们自买入就受过善于揣摩主人的心意去理解的相关训练,但像李之这样两世为人的奸猾,怎能会被人轻易堪透心思?
好说歹说,在付出了好几包几上摆设的精致点心、蜜饯后,终于打发走了心理上还属于孩子的侍女们。
李之精疲力尽的倚在宽大的藤椅上想着事情,却不知不觉间就昏睡了过去,再次睁看眼睛,是因为翠儿姑娘的到来。
感觉到自己身上铺就的厚厚羊绒毯子,以及被捏疼余韵残留的鼻子,眼望表情里有几分得意的翠儿,就听她百灵鸟般清澈的嗓音絮叨着:“是我家主人的意思,说是若看到你三次不被吵醒,就要捏着小侯爷的鼻子,将你捣鼓醒了!”
想是这个小丫头平日里见到过的真正贵族多了去了,对他这个县级以下,而且不具备实权的乡镇干部颇有些不知畏惧。
一旁夏舒神色相当紧张的解释道:“翠儿姐说是郡主的命令,我也不敢阻拦!”
李之摆手乐道:“没有关系,她不叫醒我,还真的可能误了大事!翠儿姑娘,你家郡主呢,怎么不一大早主动前来给我请安?”
没想到这个翠儿很不经逗,尽管语气依旧恭顺,但眼神里已经显露出怒意了:“回小侯爷,我们家主人每逢初一十五早上晨起,必需整衣扶戴后背诵临淮郡王府铭文定律,接下来的相关礼俗也都有严格的要求和规范,每到这时候,便是郡王大人,也打扰不得的。”
她话里的意思,是在告诫他莫要高看了自己身份,就是郡王本人都不能指使得了此时的郡主,你又有什么资格?
李之不在意她的冒犯之嫌,反而哈哈大乐,“早知千百年来,临淮郡王府这些有章有节的作法,不只使自己家族受益匪浅,而且在周边四乡五邻的家族中广为效仿延续至今。今日里听闻果然显示了这个大家族的源远流长,才会有周边人家四季香火不断。我尊重你们家族的风俗习惯,那就等我清洗罢了就前去请见!”
实际上他内心也很是敬佩临淮郡王府,为了上承祖宗美德,下传子孙孝贤,他们的人生礼俗也得以世代相传至今,不是没有道理的。
后人遵守古训,耕读传家,书香相继,表达念根怀祖之心的同时,也显示了这个名门望族有别于普通百姓家庭的独特的人生礼俗。
这正是后世人等所欠缺的最珍贵传承遗产,他已经在想,是不是将这种一整套程序和各种仪式,嫁接到自己的奉邬县李家来。
简单洗漱后,婉言谢绝了摆在桌面上的早点,径直去往被清绮郡主强行霸占的卧房。
见到了李之,小郡主脸上撇过一抹羞红,“和我一起进餐来了?”
“我今日早上突发奇想,想着去外面的街店之内品尝些正宗当地口味,也顺便听些乡间俚语!”
这里是奉邬县的县城偏域地,已经是相当远离长安城繁华的远郊了。
但院外不足一里地外,是当地每逢初一十五的墟市,也就是一直延续了几千年的乡村集市。
这一类集市起源于史前时期,用以商品的聚集交易,交易的商品,也不过是些饱腹之物,还有猎获之后剩余的兽皮、兽骨之类。
那时的集市,不过是一种简单的物物交换,完全是出于生活的需求。商品的交易,预示着人类文明的进步。
随着人类生活用品的丰厚,能够自产自销,后来的集市发展到宗教节庆、纪念集会等,附带民间娱乐活动。
唐朝前期,各种集市在城镇大量涌现,乡村集市在各地广泛兴起和持续发展,对小农家庭的生产和生活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从而改变了农村集市贸易零散、孤立的状况。
真正的集市,还是以商品交易为主,在一些经济不很发达而交通运输又较困难的地区,仍保留定期的集市式商品交易,交易的商品一般为日常易耗用品和当地土特产品等等,以便服务于集市附近的乡村居民。
大唐陕西的乡村,多高低不平的山凹,道路崎岖,村庄零落,在紧靠公路的一些高低不平的地段里,既没有人去盖上房屋,也没有人种上庄稼、树木,就这样空空地闲置着。
坑洼不平的地面,已被踩踏得十分结实,一看就是经了无数岁月和人迹共同夯实过的样子。
在这里,能够看到一些用石板石块搭成的石凳石台,参差不齐地摆成几排,像要召开一个与之有关的会议,只是大多时候,它们面对的都是沉寂的时光。
这些石凳石台也不像李之前世曾经用过的工艺石器,被人工打磨的顺滑照人,而是就地取材用当地的石板石块交错垒起,达到能够坐在上面喝茶聊天,能够将货物摆在上面供人挑选的目的而已。
仍然不失为乡村里的石凳、石桌们,保持着山里石材的原貌,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在这里,它们不需要像艺术品一样打磨得那么精巧、细致。
这些哑默的石凳石桌,待在这个空地上很久了,每过固定的半月时间后,便约定成俗地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向它们汇集,有的担着新鲜的蔬菜,有的拖着装满果实的板车,有的用三轮车载来各种花色的布匹。
显然李之的提议也引起了郡主的兴趣大起,小时候她没少跟着他参与这样的墟市,当地的俗话称之为赶集亦或是赶墟。
这也是她小时候每每被家里接了回长安城后最惦记的热闹场景,等到她逐渐大了后,就会每到初一十五的当天,尽可能的偷跑过来,叫上李之带着她游东逛西,在密织的人群里钻来钻去。
自从他西行之后,她就少来这里了,因为李之的返回来,她才时隔两年,再一次久居在临淮郡王府别院里,只是因为奉邬县李家小侯爷丧事缠身,她可能早已忘了小时候的赶集场景。
今日里猛然间听到提起,自然会雀跃不已,在此之前,或许她很是期待两人定情后的首次早餐,但共同的儿时记忆,显然比这一顿早餐更觉温馨,更引她犹记忆如。
李之想着去给杨高澹道声早安,清绮郡主已是乐着回应:“杨叔对于昨晚被你灌醉很是自责,今天一大早就赶回了别院,他老人家的心思远比你我要细腻得多!”
“这样也好,有他早些回去知会一声,你就可以多和我呆一会儿了!”
“我已经托他帮我找些纺织工人,想必下午就能赶到,今日至多和你待到午饭后。”
“那也不错了,等晚饭我再差人通知你!”
“怎么?一天的时间也不舍得离开?我可记得小时候,你一到饭食就赶我走呢。”
“哪年的老皇历了!你身架又是那么高,每次光临我家,都要几十口子人伺候着,那时候你不是也讨厌兴师动众么?”
说起了小时候,清绮郡主的嘴巴就碎念不停,他也只好搜肠刮肚般强记起儿时记忆,不是对前身李之的记忆接收不全面,而是内心在下意识的回避更多东西。
第十九章 红似花米饭铺
直到望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清绮郡主才停下了口中讲述,双方各有两名婢女跟随,加上李家四名人高马大的护院家丁,他们这一行还是很引人注目的。
原本空阔的露天场地上早已热闹起来,不光是南来北往的车流、人群,还有家畜的哞咩,商品的色彩,高声吆喝的叫卖,锣鼓喧天的戏曲唱段与喝彩。
由于周边村落相隔被分散的很远,这里的集市,一直保持着十五天一集,但面积足够大,足足占据了几十亩的空场地。
每个乡镇集市各自有自己的集市,日期虽然相互各异,但这处每逢初一十五的重大集会,却是长安城郊外所有小型集市的大集合。
这个被称作骅浦大集的名字由来,是因为不远处是整个长安城最高的骅浦峰,不知何时约定,也不知何时开始,乡俗村志里也少有集市的记载。
总之一直延续至今,存在于每个村庄的角落,存在于每个村民的记忆里,它的存在,也许已经有几百年了。
刚刚来到,李之就被深深吸引了,与城市相比,乡村常常是寂寞的,寂寞久了,便向往那些没有来由的热闹,而集市,就是衍生这种热闹的地方,是热闹的所在。
它像一个标点,座落在乡村的一角,安静,而又充满了神秘,仿佛潜存着一股强大的活力,只需一个声音稍稍搅动,就能喧响出集体的笑声,喧响出一种生命的能量。
在一个乡村里居住,如果没有商铺可以,但是倘若没有集市,这个乡村就显得冷清,孤僻,不尽人意。失去了人与人、村与村之间的消息沟通,这个乡村才真的成了一个闭塞之处。
在某种程度上,集市就好比是乡村的血管,而农贸产品就是集市输入输出的血液,新鲜的农副产品需要从这里输送出去,以满足城市里的不足。
城里的往来木质车具,孩子们的新奇玩具,先进的农用机具,时尚的各年龄段的服装,也要这样从城市里运输进来,走向山区这一个个偏僻的村壤。
它属于山区的乡村的,集市能够延续到现在,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一定有它的价值体现出来。
他们一行人并没有直接加入进去,而是由李之和清绮郡主相当熟谙的引到集市外的一条街店之内,那条简陋小街长达上千米,百种饮食,异常珍满。
这里充斥着长安城久享盛名的萧家馄饨、庾家粽子、樱桃毕罗(饣毕饣罗)、冷胡突、热洛河、生鱼片、蒸麝麝、皮索饼、驼峰炙、猩唇、熊白、糖螃蟹、鲤尾、对虾、虾生、龙虾、烤全羊、蒸全狗等招牌,当然八九成是假冒伪劣。
因为地域原因,饮食习惯的胡人化早已在当地,和本地特色饮食文化融汇在一起,胡人是我国古代对北方边地及西域各民族的称呼,汉以后也泛指外国人。
唐朝前期已是国力强盛,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对外交往频繁,宗教信仰自由,远方诸国来朝者甚众,户部曾就此事奏:中国人自塞外归,及四夷前来降附者,男女一百二十余万口。
大量外来人口的拥入,不仅带来了胡人的音乐、舞蹈、服饰,同时带来了风格迥异的饮食文化,唐朝上流社会很快出现了一股胡化风潮
不同地区、不同国家的水陆珍馔,在长安城、洛阳城等几个大城市应有尽有,因而在民间,王公贵族的争相穿胡服、学胡语、吃胡食之风也被波及。
清绮郡主和李之都极喜欢其中的一家叫做冯家铺子的小吃店,那里的樱桃毕罗是一种炒羊肝一类的荤汤就别致面点。
面点有些类似于有馅心的点心,配以如鸡鸭子的黄赤蟹黄,入炉烘焙后砌香以樱桃、樟皮,再覆以根据咸甜口味不同的特制调味酱。
二人的口味相近,都喜欢那种咸口点心,再讨一碗对应的咸辣味炒羊肝,将之掰碎混杂其中,因为樱桃将其腥味遮除,入口甘、苦与鲜、香并济,说不出的舒爽透利。
四位侍女却是叫了相对甜口的那种,见到主家二人被辣椒逼出的满头汗渍,各自窃笑不已。
包括另四位家丁,显是已经知道接下来的早餐不会仅是这一家,也没有人担心吃不饱,早早地吃干抹净,静立在一旁等候着。
这家店面里就餐的人很多,原本略显嘈杂的环境,因为他们的到来,转眼就清静了许多,仍有的交谈声也是在压低了嗓音。
骅浦大集就近唯有的两处大宅院,就是他们两家,这些常年常来常往的摊贩商户们,早就对那里的主人家丁十分熟悉了。
照理说这些下层乡民看到贵族阶层需要晋礼的,但所面对的有品阶人等,在这样的人流密集之地,需要先行向他们颔首致意,不经由首肯,不需要寻常间的正常礼数。
清绮郡主吃得极慢,是因为她还要不断地为李之擦拭额头汗水,或者嘴角残渍。
他心里很是得意有这样一位娇巧人儿,在公众面前为自己表达关心,但眼神里的嘚瑟能被小郡主一眼瞥了去,她略显嗔怪的笑意里,却额外充满了慰藉感。
因为从她的手中动作,他可以清晰感受出其中的温情,以及初恋时候所该有的亲昵油腻。
“下一家我们还是去吃红似花的米饭?”
很感念她依然记得彼此二人早时候的习惯,他也积极应承着,“我还想一辈子和你沉浸在儿时的美好里,当然旧有的习惯是不能改的!”
“就你会说些甜蜜话,相比之前的木讷,你这一次回来好像是换了个人!”
“那你喜欢之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不知道,都喜欢吧?反正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心安!”
“红似花米饭我记得你每次只吃几口,要不我们直接越过了?”
“我不,马牛羊酪味甘酸,吃几口就觉得味道太冲,但长时间不闻它又觉得想念。”
这里红似花米饭,是用南方特有的红米煮成,上面浇着牧畜乳汁所酿制的酪酱,食用奶酪原本是极北方人的传统习惯,南北朝时期,不少土族地主曾想尝尝奶酪的滋味,没想到吃完便泻肚子,只好望而生畏。
唐时,奶酪却奇迹般地出现在南方人的饭桌上。
沙牛及白羊酥,味甘微寒无毒,除胃中客气,利大小肠,治口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