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国才刚建立不久,典章制度还很粗疏。照理说刘元海不是个没学问的人,但他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官职的设立上,再加上汉、匈两套制度并行,那就搞得更为混乱。麾下各军的状况也与此大同小异,好比说石勒军中,各级武将等级森严、职权分明,但称呼起来很简便,都可以被叫做“将军”。
吏系统与此相反,全都一股脑塞入“君子营”中,除了一个张宾被任命为“左长史”、“君子营督”外,旁人全无名位。然而越是中国士人,越是讲究个等级次序,所以他们干脆自己拟定职司,挂个空头衔瞧着也好看,称呼起来也倍儿有面子。
但是按理说石勒的地位可比晋朝二品将军,幕府中当置长史、司马各一人,秩千石,然后是主簿、功曹、门下都督,再然后是录事、各曹、刺奸吏、帐下都督等职。然而石勒只任命了两个长史右长史为刁膺偏偏其余职务全都不设,于是徐光和程遐干脆全都自称司马,往下轮资排辈,就连曲彬曲墨封都混了个录事的虚衔至于简道简至繁,那就是普通门下书吏了。
这回曲彬奉了司马程遐之命来唤裴该,一到地方先命从人拍门,等到门开之后,他就挺着胸脯、梗着脖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里走。结果一瞧,裴该不但没过来迎他,反而端坐胡床不动,还仰头望天,仿佛根本没瞧见有人进来似的。
其实这家伙才刚进门,裴该就看清楚他的相貌了。此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三十多岁年纪,肩宽身长,虽然略显消瘦,却颇有清隽之态,一部长须飘洒胸前,黑漆漆的无有一点杂色。但瞟过这一眼后,裴该就故意把眼神给移走了。
曲彬倒并非头一回见到裴该,因为当日送别石勒,裴该“主公”二字一出口,大家伙儿的目光全都往他那里瞟,自然能够得见风仪曲彬在人群里,裴该却没理由单独注意到他。此番再见,裴该并非记忆中其实是想象中的谄媚神情,反倒一副倨傲之色,竟然把曲彬先前硬撑起来的架子给消弭于无形之中就仿佛鹤立鸡群,自以为尊,转眼却见着了一只凤凰
当然这不是说裴该容貌比曲彬漂亮太多,他仅仅占了年轻的便宜罢了。关键是曲彬这骄傲是虚的,裴该虽然也纯然是表演,终究曾经是养尊处优的贵介公子,在曲彬看来,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可比拟的优越感所以他的气势当即就被压下去了一头。
曲彬虽然心中恼恨,却也莫可奈何,也不敢再直呼其名了,只得略拱一拱手:“裴郎”裴该两眼一翻:“裴郎二字,也是汝可以唤得的?”
第二十一章、人品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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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面称呼某男子为“某郎”,一般情况下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妻子昵称丈夫,二就是长辈对于比较亲近比方说通家之好,自己也比较瞧得上眼的晚辈,可以这么叫。所以裴该上来就不给曲彬好脸色看“裴郎二字,也是汝可以唤得的?”
就算你瞧上去比我大几岁吧,那也没排过资、论过辈啊,你硬充的什么大辈儿?咱们很熟吗?石勒地位摆在那儿呢,他想怎么称呼我,没人敢拦;至于张宾,我敬他是老人家,而且他也是在得到我允许之后才敢这么叫的;你又算哪根葱,哪头蒜了?背后怎么叫,我也管不了,当面口出“裴郎”二字,你丫白戴着头巾了,怎么一点儿礼貌都不懂啊?!
曲彬也知道自己莽撞了,当场被裴该噎得是无话可说。他强压胸中怒气,轻轻冷哼一声,干脆不搭理对方的话茬儿“程司马召唤于卿,可即随我前往。”
裴该斜斜地瞥他一眼:“程遐么?他为何不亲来见我?”
“程司马身份尊贵,岂能”
“身份尊贵?”裴该就象听到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一般,突然间狂笑起来,倒搞得曲彬满头的雾水“汝卿笑的什么?”裴该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又再以白眼相对曲彬:“倒要请教,程遐可有入中正评定,得第几品?”
曲彬闻听此言,当场就傻了“我、我不知也”
曹魏时代,陈群在两汉察举制的基础上,新创设了“九品中正制”,作为朝廷考察士人优劣,决定起家官途的重要凭据。简单来说,各州设大中正,各郡设小中正,负责品评辖区内的士人,综合家世、品德、能力高低,从上上到下下,一共分为九个等级是为“九品中正”。
因为各级中正官逐渐为世家大族所垄断,因此品评越来越看重门第、家世,而不重实际,到了东晋南朝的时候,就产生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说法也即是说,你家里若没有地位,是绝不可能被评为上品的,而你家若有权有势,肯定也落不到下品去。而因为各朝政权大多被掌握在王、谢、桓等世家名门手中,所以后世也把“下品无势族”写成“下品无世族”。
其实这一趋势在西晋就出现了,虽然尚未真正成型,但朝中若没有背景就很难被评为上品的情况已很普遍。冀州程氏,本身就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大家族,而且在裴该的记忆中,近年来也没有什么一二品的高官姓程那你程遐撑死也就一个中品吧。
当下冷笑一声:“且去问来,若得上上,我便亲往相拜。”
“上品无寒门”的上品,最初是指二、三品,也即上中和上下上上品从来放空,因为在儒生们的认知中,古往今来,只有孔子可列第一,旁人谁敢跟孔子比肩?裴该家世烜赫,河东裴氏从汉末就开始发迹,世出二千石以上高官,所以他是肯定不会落到中品去的。而且其兄裴嵩被评为上下,他运气比较好,因为生得晚,轮到品评之时,正好是朝廷拨乱反正,把他兄弟二人从流放途中赦回来的时候,为了表彰和抚恤其父裴頠,特意给他评了个上中。
那么也就只有上上品才能压过他这个上中品了,所以他才会说,除非程遐是上上,跟孔子一样伟大,否则就让他来见我吧,没道理要我先去拜他。
他这口儿放得有点儿大,若说程遐上品,他就会前往拜见,说不定曲彬一迷糊,真跑回去问了;但说要上上品才能压得住他,曲彬再傻也知道不可能啊难道还真能起孔子于地下么?当下双眉一竖:“程子远贵为军中司马,合当卿前往拜会。”咱们不论中正品行吗?既在军中,咱们得论官职。
裴该把嘴一撇:“我为散骑常侍、南昌县侯彼若官居二品,我合当往拜。”
散骑常侍是三品官,按照晋制,比他高的就只有一品的三公和各级公爵,以及二品的特进,骠骑、车骑等诸大将军、持节都督,以及各开国爵位了。想也知道,军中也就石勒有这资格,难道程遐还能盖过石勒去吗?
曲彬还在挣扎:“这汝已非晋官,如何还以晋品以论高下?今在城中,支将军以下即以程司马为最大”
“主公置我于君子营中,除非营督、副督,余皆同僚也,何有高下之别?”你们那些名号都是自己瞎起的,正经石勒认可的只有“君子营”督张宾就连张宾都得自己摸过来见我,程遐当上副督了没有?他有什么资格唤我前去相见?
曲彬闻言,不禁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不但初时拍门的气焰不在,而且脸色铁青,双手还微微颤抖,心中有一股当即抱头鼠蹿而去,以免再受屈辱的冲动。虽然裴该句句话都是在拿自己跟程遐分别高下,本来不关他曲墨封啥事儿,问题他是帮程遐传话和跑腿来的呀,对方连程遐都不放在眼中,那又如何看待自己?恐怕在裴该看来,程遐是微末小吏,自己连街边的乞丐都算不上吧。
本来嘛,在世家子弟心目中,也就只有天子略高一头,同侪可以结交而已,其余的从下吏到农夫、乞丐,你们全都是垃圾,又有什么分别了?
若非担心就这么回去不好跟程司马交代,估计曲彬早就转身逃了。他正跟这儿发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身后跟着的家仆发话了那就是刚才奉命拍门的家伙,不算“君子营”正式成员,只算是曲彬的眷属而已,也跟裴熊似的,大字不识一箩筐,根本就不明白主人跟那姓裴的小子在说些什么将身子朝前略略一探,问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曲彬受其提醒,当即一咬牙关,吩咐道:“去,先揪他起来。”说了那么半天的话,你还一直跟胡床上踏实坐着,我倒站立在前,就仿佛是来向你回禀奏事一般在这种氛围下,你肯定气焰嚣张啊,语气也横啊,我怎么可能压得住你?不如我先派人把你揪将起来,看你还有没有那么多废话,你还狂不狂得起来!
那家仆领命,便即一撸袖子,直奔裴该而来。眼瞧他醋钵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看情形不仅仅是想过来揪人起身,或许还会直接一拳头就当面擂上来。裴该心说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好在我身边儿也不是没有人。
当即用眼角略略一瞥侍立在身旁的裴熊,貌似随口说道:“这须不是支将军。”支屈六你打不过,这种家伙应该不在话下吧。裴雄当即躬身抱拳:“小人遵命。”随即迈步上前,抬起右胳膊来,手掌立起,朝着那曲氏家仆肩膀上只是轻轻一搡但听一声惨叫,那家伙一个跟斗栽出去一丈多远,直接就滚到大门外边去了!
曲彬还没能反应过来,裴该又用嘴角朝他一努:“这位,应该也不姓支。”裴熊会意,一拧腰,侧过身来,那几乎比曲彬大腿都粗的胳膊就直奔着他胸膛凑过去了。曲彬大惊失色,急忙双手在胸前连摆,高声叫道:“不要来,我自会走!”随即真的抱着头其实是扶着巾帻落荒而逃。
其实在裴该看来,以裴熊的实力,他若真想揍人,曲墨封这类士连躲都没处躲,连逃都逃不了,但他朝着曲彬过去的时候,动作比先前推搡那家仆要慢了整整一拍。很明显,这是放了水的,估计曲墨封终究是衣冠中人,生长于这个时代,裴熊面对官吏和读书人有一种本能的自卑感,所以啊吓一吓得了,他要能识相,自己闪人,那是最好。
在裴该的以目示意中,裴熊快步过去关上大门,并且上了门闩。裴该吩咐道:“今后当门应户,便交给裴熊了。至于汝”瞟一眼还在旁边儿一个劲儿揉腰的老仆人,实在想不好让他做些什么轻活儿没意义,重活儿又不落忍最终还是:“汝且歇着去吧。”
裴熊关好门,又再返回裴该身边,貌似目光中隐隐透出些崇敬之意,咧着大嘴赞道:“家主好生厉害。”
裴该笑一笑:“哦,我厉害?汝能听得懂我等适才的谈话么?”
裴熊连连摇头:“小人听不大懂,但见那厮先是张口结舌,继而恼羞成怒,想要动手,那肯定是落了下风了。”
裴该先是得意地一笑,但很快笑容就凝结住了。他终于从胡床上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是以名位迫之罢了以名位迫人,何如以势压人?以势压人,又何如以力杀人”还是回屋吧,继续写我的毛笔字去。
第二十二章、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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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彬抱头鼠蹿,狼狈返归郡衙回复程遐。当然啦,在入衙之前他就已经把双手放下来了,而且不但重新整理好了衣冠,还在不远处的井边临水照容,把原本狼狈惊惶的表情给调整了过来。
只有恶奴狗腿子才会把受辱的痕迹留在脸上,跑去跟主家哭诉:“那厮他打我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分明不把您放在眼里!”曲彬虽然出身不高,终究是读过圣贤书的,士人风仪不可有失尤其在上官面前。
进得大堂一看,这回程遐不在写字,正满脸不耐烦地整理着案上的公。曲彬远远地就施了一大礼:“回禀程司马。”程遐虽然并不怎么认脸,分辨语声倒没啥问题,于是头也不抬,便吩咐道:“墨封辛苦了。唤那小裴郎进来吧。”
曲彬嘴角略略一抽,但还是尽量保持表情的端庄、语气的平和,回答道:“那小人不肯随下官前来,且语多悖妄,轻视司马,还说要司马亲去见他。”
“哦?”程遐抬起头来,眉心一拧,两道扫帚眉又差点儿连在了一起,“他如何说?卿勿有所隐,可直言不讳。”
曲彬心说直言不讳我就太丢脸啦,当下尽量隐瞒自己的话语,光把裴该的言辞大致复述了一遍,先说你人品肯定不如他,再说你官品也不如他,三说大家伙儿在“君子营”中份属同僚,并无高下之分,所以“坚不肯来见。下官不便动粗,只得归来回禀司马。”
他本以为程遐闻言会勃然大怒,谁想程遐听着听着,反倒双眉舒展,微微笑起来了:“果然不出某之所料也。”曲彬心说这啥意思?你明知道裴该会拒绝前来,还派我去传唤?你知不知道受辱的并不仅仅是你啊,我也跟着倒霉,差点儿被扔出门外哪!
程遐伸手招招:“墨封,且近前来。”曲彬急忙小碎步趋近,就听程遐问道:“这数日,支将军逢人便言,主公一词,并非那小人生造,实有所本也墨封未曾听闻么?”
曲彬愕然这我还真是没听说,我后知后觉了。
其实最早散布此言的还不是支屈六,而是简道,问题简至繁身份太低,又从来为同僚所轻视,说也白说,没人会当一回事儿恐怕连笑话都算不得,根本不值得传扬。要等到支屈六到处为裴该辩诬,这消息才逐渐传布开来。其实在派曲彬前去召唤裴该之前,就已经有人向程遐汇报过了。
程遐说了:“那小人独出机杼,特言我等所不言,乃是嘲讽我等不学,无如他博览群书耳。想是他欲得副督之职,却为百僚所阻,故以此来暗算我等则其心胸,不问可知”我就知道他是这样骄傲的人出身摆在那里啊,世家大族的臭脸,咱们从前也可都是惯见的而且不仅仅骄傲,对咱们还心怀怨念,想要踩着咱们的肩膀往上爬。所以说他不肯自动来见我,那真不是你猜想的什么因为尚且不得信用,所以不敢乱跑乱动“彼亲近武夫,而不与士往来,想亦为此故遣墨封前往相试一二。”
曲彬听得是目瞪口呆,心说我靠你这想得也太深了吧你都没怎么见过裴该,起码没跟他说过话,就能把他的心理研究得那么透彻?“司马智深,末吏望尘莫及。”
顿了一顿,又问:“然则如何处?不如调动兵马,将之捕来,司马好生训诫一番”
程遐摆摆手:“那小人新投军中,又无罪过,怎能擅自捕拿?”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貌似石勒招揽裴该之意甚诚,这还没对他失望呢,你怎么能对他动粗?就不怕石勒光火吗?再说了,他最近跟支屈六走得那么近,你想动粗,也得支屈六肯答应才成啊。
曲彬问说那咱们就拿他没办法了吗?如今明公还没有授予职司,真等起用了他,就他目前这种非常无助于团结的心态,将来肯定要对我等不利啊!心里话说,起码我跟他的梁子是结下了,他或许不敢动你,但日后必然会收拾我啊!
程遐笑一笑:“黄口孺子,随心而动,哪有什么远谋?我自有对付他的计策墨封且退,不必再为他操心。”
那日黄昏时分,支屈六按惯例又跑来听故事了。不过他这回带来了两个胡兵,一个捧着酒食,一个抱着一大摞的简牍。裴该指指那些简牍,问说这是什么意思?支屈六笑道:“这是程子远托我转交给裴先生的。”
今日午后程遐找到支屈六,先是叫苦说公务太过冗繁,身边人手不足,自己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随即试探性地问道:“明公招揽裴郎,寄望甚深,虽然未曾分派职司,但我听说裴郎已然病愈,反正闲来无事,未知可肯伸手相助,分担一二啊?”
支屈六晚间就对裴该说,程遐所言也很有道理,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伙儿既是同僚,都为了主公能够成就大业而努力,你帮他干点儿活那也是应该的。若是做出了什么成绩,主公归来后我肯定会为你美言的,你放心,绝不会被程子远把功劳全都抢走喽。
而且“若待主公归来,知道裴先生也为他照管留后事,必然欣喜。我会尽量劝说主公兑现承诺,与裴先生君子营副督之职。”
一边说着话,一边他就进了裴该的寝室了,熟门熟路的,也不跟主人客气。裴该让胡兵暂且把那些简牍都堆放在屋角,随手捡起上面一片木牍来瞧了一眼,不禁微微皱眉这啥玩意儿?我看不懂啊!
抬头望向支屈六,支屈六解释说:“据程子远所说,这些是匠器营近半年来的出入账目,请裴先生协助审核,因为要得急,暂且期以三日。”他看看裴该的表情,不禁皱眉问道:“怎么,裴先生也不会么?却也无妨,人各有所长,亦必有所短,这种算账的事,本来便不是高官做的,都是下吏当为我帮你退回去,换些军令、章来草拟吧。”
裴该轻轻摇头,随手把那片木牍给扔回去了“不必。我只是奇怪,军中为何还用如此沉重的竹简、木牍,而不用纸?”在旧裴该存留的记忆当中,这年月纸张的使用应该已经很普遍了呀。
造纸术古已有之,所谓东汉蔡伦造“蔡侯纸”,不过是一次重大的技术改良而已。从前的纸张过于脆、薄、粗,因此也很难制成较大的尺寸,下品只能用来包裹食物,即便上品,也就写几个字当“即时贴”用罢了;自从“蔡侯纸”问世后,纸张才开始大规模制造,并且逐渐代替简牍、绢帛作为书写的载体。
所以迟至东汉末年,纸的使用就已经非常广泛了。至于晋代,虽说基于对纸张是否能够长期保存的怀疑,朝廷重要公、档案仍用木牍,但士人日常书写,基本上全都换成了纸张魏晋南朝书法之所以极大兴盛,亦由此而来。到了东晋后期,桓玄篡位的时候,明令此后政府公也一律用纸,简牍之类就此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所以裴该才奇怪啊,军中没那么多规矩,这些也不算是重要公,干嘛你们不用纸,而偏偏要用简牍呢?使着麻烦不麻烦啊。
支屈六笑道:“裴郎有所不知,这颍川、襄城一带,纸坊本少,用纸都仰赖外郡甚至外州输入,近因兵燹,商路断绝,纸也日益难觅,故此只能用回简牍了。”他虽然不怎么认识字,平常更不会提笔写字,终究时常接触军令、公,对于这点认知还是有的。
裴该闻言,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兵连祸结,百姓流离,诸业凋敝,此谁人之过欤?”本来只是有感而发,随口一说,谁想到支屈六立刻接茬儿:“都是司马家不修德,诸藩相争之过。且待攻克洛阳,彻底改天换地,自然便容易得到纸张了。”裴该瞥了他一眼,心道你真是这么想的?我倒不觉得你们比司马家那些货强到哪里去呢,天下若能在你们手里迎来太平盛世,那真是老天无眼!
诸葛亮北伐事早就已经讲完了,甚至连姜维北伐都接近了尾声,裴该搜肠刮肚,竭尽思,貌似支屈六听得却并不过瘾。终究史实和演义差得太远,对于蜀汉的那十几次北攻曹魏,史书上记载得都很简略,演义虽然说得比较多,但也不能纯照演义来讲啊。动不动两阵列圆,大将单挑,支屈六是军伍出身,肯定不相信哪。所以裴该暂且放弃了最后二士灭蜀之战,重新跳回到东汉末年,开始逐一详细讲解几场最为重要的战役界桥、官渡、赤壁、汉中、渭水、夷陵这些大战他前世研究得比较透彻,说不定就算起陈寿于地下,都没有他知道得清楚。
果然这一讲起来,支屈六听得是眉飞色舞,大呼过瘾,就连酒都比平时多喝了十好几盏。一直等月上高天,送走了支屈六之后,裴该才返回来翻检那些简牍。他心说什么“匠器营”,匠就是匠,器就是器,不可一概而论,这名字起得好无道理。脑子里不自禁地就浮现出了裴頠崇有论里面的一句话:“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须于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谓匠非有也”
不不,现在不是背书的时候,得好好琢磨琢磨,这一关该怎么过。很明显,程遐装模作样喊累,通过支屈六分派下这份工作来,绝非好意他是想瞧自己笑话来的!
第二十三章、算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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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军中,有很多独立于战斗部队之外的单位,各编为营,比方说可比参谋处、人事处、秘书处,再加民政局的“君子营”,负责后勤粮秣的“辎重营”,以及负责器械制造、修理、分派的“匠器营”,等等。
“匠器营”所制造和修理的兵器、用具,以及从战场上搜集来,或者军队淘汰下来的旧货,理论上每一笔都该有记录,然后每月统计结果,上报给“君子营”,由程遐之类中原士来审核、归档。如今程遐分派给裴该的就是这么一份工作,大概五六个月的“匠器营”统计结果,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而被延误下来,并未及时整理,希望能够一次性审定。
裴该知道程遐对自己肯定是有意见,有看法的,任凭是谁,跟同僚争夺了好长时间副督之职,都未能如愿,突然发现一个新晋之辈竟有后来居上、独占鳌头的迹象,那心里肯定不舒服石勒若是许诺让裴该和张宾平起平坐,相信就连张孟孙也不会乐意,必然敌视裴该。
所以在石勒、张宾离开之后,对于自己是不是要去拜访“君子营”留守的同僚,裴该是颇为踌躇过一阵子的。照理来说,既为同事,相互间就该尽量搞好关系,即便想把对方踩在脚下,终究自己新来乍到,最好是暂且放低姿态,先混个面子上还算过得去为好。但裴该考虑到自己并没有在胡营久呆的打算,又何必硬把热脸往人跟前贴呢?再者说了,人对于你的热脸,或许给的只是一张冷屁股
所以他正好趁着生病,对于程遐等人是不理不睬。倘若程遐有意示好,自会遣人过来探望,或者起码在自己病愈之后,写信致意。但是非但程遐,就连曲彬这一流的都毫无表示,一直要到他病愈数日后,曲彬才主动找上门来,但那家伙让家奴“乒乒乓乓”一拍门,裴该就知道来意不善了。
既然不想在胡营久呆,那就没必要低声下气向人,反倒更应尽显倨傲之态,只有这样,才能表示自己雅不愿与这些“汉奸”为伍,将来离开之后,风评也不至于太差。否则肯定会有人想了,你本鞠躬向人,人若接纳,便可久留,之所以弃之而去,仅仅因为融不进这个团体里去,受到排挤之故,未必是真的不愿意为胡人效力啊!
所以他当面顶撞曲彬,并且矛头直指程遐谁叫曲彬是你派来的呢?他知道程遐必然不肯善罢甘休,一定会找机会收拾自己的。果然,事儿来了,程遐自己不出面,通过支屈六分派下工作来,基于裴该目前跟支屈六关系还算不错,更基于他想要麻痹石勒、张宾的想法,就不可能一口回绝掉。
你既投入胡营,当然是要为人工作的,不可能真象演义所说的“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再说了,史实中徐元直仕魏而官至右中郎将、御史中丞,那也不是光靠吃闲饭就能混得出头的,他若真是毫无作为,即便演义里的曹操,也会将之一刀两断。
裴该若真是对石勒没有用处,石勒必下毒手,才不会好心好意地把他姑侄给放了呢。只有先取得了石勒一定程度上的信任,使得自己的活动范围增大、自由度增强,身边儿不经常跟两三个监视之人,那才有机会落荒而逃。
他当日约定“降石不降汉”,也不献谋以图晋朝,但这整理、审核军中书,可不在约定范围内,那是可以做的。而且不但要做,还必须做好,如此才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来,也才能戳破程遐的图谋,给他来个响亮的大耳光!
可问题是,这古人都是怎么记账的?自己完全瞧不懂啊!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芸儿又跑过来了,果然是裴氏召唤。裴该心说这我不睡,你也不肯睡,究竟在操什么心?担心我真的从了胡了,从此你要一辈子生活在这腥臊之地?赶紧前往拜见,果然裴氏就问了:“我见那胡将以简册与约,是要卿做什么?”
裴该先把自己的大致想法说了一遍,说我既入胡营,不可能真什么都不做,那样也无助于咱们逃亡的谋划当然啦,如今怕隔墙有耳,他言辞说得比较隐晦,相信裴氏是聪明人,应该能够听得懂。然后就面露苦笑:“可惜这账目之事,侄儿从未学习过,恐怕要被那程遐耻笑了。”
他一贵介公子,没事儿学什么记账、算账啊,读好圣人书才是最重要的。在家自有管家,最不济也有大哥管账,至于做官以后府中小吏都是吃白饭的么?这已经不是秦朝和汉初“以吏为师”,官员更重实务的时代了,自从儒生掌权以来,政客和公务员之间便日益脱节而以裴该的家世、品位,那肯定是要当政客的啊,不可能去做下等的公务员。
政客嘛,吟风弄月、寻章摘句可也,就算真想为国效力,那也要总揽大局,谁耐烦做琐碎小事?
不过裴该也只是随便发句牢骚而已,主要为向裴氏表示,我陷身胡营,屈与委蛇,其实也很辛苦哪,你别以为我整天得意舒服,就会逐渐淡忘了自己的初心。他正在琢磨,是不是要通过支屈六的关系,悄悄找个懂行的来相助一二或许不用支屈六,那简道就会算账呢就听裴氏问道:“账目何在?我可试观。”
裴该闻言,不禁双睛一亮:“难道姑母也懂得算账?”裴氏淡淡地笑道:“昔在王府主掌内事,也总要看看账册的,不然必为下人所欺。但这军中之账,与王府之账是否相同,我却也不知先看看再说吧。”
裴该赶紧命裴雄把那摞简牍抱进来,裴氏随手挑出几片来看了,笑意不盛反敛,眉头不舒反蹙。裴该心说完蛋,敢情连你也不会啊我还是明天去问简道吧。就听裴氏缓缓地说道:“原来军中、府中,记账之法也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她想了一想,注目裴该:“裴郎明日寻些算筹来,我试为卿整理之。”
裴该心中疑惑不解,就问裴氏,既然记账方法相同,姑母也会,那你皱什么眉头啊?这事儿很难办么?裴氏说了,记账方法虽然相同,但是数据太多,位数也不少,计算起来确实比较麻烦,我算术水平不高啊,手头又没有工具,怎么核对?等你弄来了算筹,我倒可以尝试一下。
算筹裴该是接触过的终究再怎么一心读圣贤书,你也不能是彻底的算术白痴,连普通加减乘除都不会,那别说难以治家,就连与人交往都可能出岔子他知道那玩意儿倒不难弄,总共二三百根竹片、木棍而已,自己动手削都能削得出来。可是正如裴氏所说,这“匠器营”的出入数据太多太零碎,而且往往会涉及到比较大的数字比方说制弓须用的胶、筋、角等物资用算筹一点点摆,确乎是个大工程。
裴该本想就此把活儿推给裴氏,可是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提出:“请姑母教给侄儿这记账之法。”
“却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