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也被迫参与,但他却只把双手交叉在腹前,略略垂着脑袋,面沉似水,一言不发。没想到石勒最终还是把目光移过来了,一手牵着坐骑,一手提着鞭子,迈近一步,问他:“裴郎,我即将远行,难道卿便没有片言只字相赠吗?”
裴该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心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已经答允降顺于他即便并非真心那表面文章终究还是需要做一做的。于是一拱手:“石将军”
石勒一扬鞭子,打断了他的话:“卿既已归附于我,份属君臣,为何还称呼得如此生疏呢?”
裴该没有办法,只好顿一顿,重新组织语言,然后声量不高不低地说道:“唯愿主公平安归来。”你是去打洛阳,伐晋室的,我不能跟支屈六他们似的为你得胜而祈祷,但祝福你活着回来,应该问题不大吧。
话才出口,就见石勒微微一愣,随即两道浓浓的眉毛就弯起来了,鼻头一皱,竟然喜上眉梢。裴该还在迷糊,石勒右手撇开鞭子还好是挂在手腕上的,不会掉朝前一探,一把就攥住了裴该的手腕,随即连声说:“裴郎且安居,且安居,待我归来,再与卿倾心相谈吧!”
裴该心说至于的嘛,程遐骈四骊六一大篇,你连嘴角都未见抽动一下,我只是祝你平安,你就能那么高兴?眼见石勒翻身上马,率领大军去了,他斜眼扫视众人既包括跟自己一起送行的,也包括尚未远离的从征将吏,就见大部分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有茫然不解的,有撇嘴冷笑的,有若有所思的,也有的脸上分别写满了羡慕嫉妒恨
裴该完全摸不着头脑,心说难道是我说错话了吗,还是石勒对我的态度太过热情,为平生所仅见,所以大家伙儿才会吃惊?一直等到人群散去,他遛遛跶跶都快返回寄住的院落了,这才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不禁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我靠,还真说错话了!这下子丢脸丢大发啦,也无怪那些人的表情如此怪异”
石勒跃马而前,张宾、徐光等虽是文士,却也都骑着马,跟随在后胡军中本多骑兵,又惯于长途奔袭,是不可能跟王衍之流似的,行军时乘坐着马车甚至是牛车,还动不动就要歇脚,每日以拖慢行军速度为必备功课
所以即便都是中原士人,但从石勒,但入“君子营”,马术都得训练得象模象样,起码不会轻易掉队。裴该跟裴氏商量,为了寻觅机会,方便逃跑,咱们俩都得尽快娴熟马术才成啊其实不用他主动要求,石勒也会逼着他学。
张宾和徐光虽然相互间都不大瞧得起对方,但并没有撕破脸,表面功夫都还做得不错,而且既为一营,又是其中魁首虽然徐光还没能当上副督之职故此自然而然地并马而行。走出许昌城不远,徐光突然间笑起来了,面露讥讽之色,貌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是个谄媚小人。”随即侧过脸去望向张宾,问他:“孟孙,听闻卿昨日曾往相会,可见识到他这番本相了么?”
张宾面无表情,也不扭头,也不正面回答徐光的话,却眺望远方,语气舒缓地说道:“蜀书记载,或劝诸葛孔明抑制法孝直,孔明答云: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如此如此。此非孤证,亦非孔明口癖,书中屡见。”
徐光闻言愣了一下,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但还是梗着脖子不肯认输,说:“为此特异之行,是欲自外于同僚么?况且他又并非蜀人”
第十六章、病倒
裴该究竟说错了什么话,才收获了众人的奇特表情,并且徐光还对张宾指斥他是“谄媚小人”呢?其实很简单,正是“主公”二字。
这称呼后世很常见,而且通过三国演义等小说的普及,会被人误以为是古已有之,然而事实上在这两晋交替之际,这还不是一个惯用的称呼。张宾、徐光等人无论当面还是背后,大多称呼石勒为“明公”,这里的“公”并非指石勒汲郡公的爵位,只是一种尊称,而“明”是对公字的修饰,组成一个双音节词汇,很顺口,无论当面还是私下,第二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全都可以用这才是当时士人君臣间常用的称谓模式。
至于蘷安、支雄之类胡人,原本没那么多规矩,跟着石勒起兵时,经常就你啊我的,或者直接叫名字。等到石勒的身份提高一些了,他们也觉得这样不大合适,一开始想用胡人部族长的名号来称呼石勒,也就是“大人”,但随即就遭到了中原士人的嘲笑中国人叫直系长辈才用“大人”一词啊,你们这是打算做他干儿子么?后来还用官职称呼石勒,感觉不大顺嘴,干脆也跟张宾他们学,直接称呼“明公”了。
胡人间惯说主从,士人间则惯说君臣主从,主从,感觉我是你家佣人甚至奴婢,不是有身份的下位者。所以在中原士人口中,“主”这个字并不常用,将主字和公字合并起来,组成一个尊称,很多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所以他们才会怀疑是裴该临时编造的,以此不伦不类的称呼,特意向石勒表忠心我是你的忠仆,你是我一家之主啊!
然而当徐光在背后嘲讽裴该的时候,张宾却不附和,反倒念了几句史书,以证明这词儿并非裴该生造,而是有所本的。“主公”的称呼始见于陈寿三国志,而且仅见于蜀书部分,考虑到陈寿就是蜀人,容易获得第一手材料,那应该不是他的编造或者讹误。大约在刘备入蜀,直到自称汉中王,这一段时期内,包括诸葛亮、法正等文臣,甚至于马超这个北地武夫,他们的好几处言辞当中都可以看到这个新名词。
在此前不这么叫,诸葛亮隆中对的时候只称呼刘备为“将军”刘备曾任左将军;而至于称汉中王之后,当然大家伙儿就得叫他“大王”了。
由此可见,那是刘备集团在特定时期单独给刘备加上的尊称,就好比有一段时间,江东臣僚喜欢称呼孙权为“至尊”始作俑者是鲁肃。“主公”的称呼后来随着三国志的布散,逐渐风行起来,但在这个年月,读过三国志的人却还并不太多。
晋惠帝元康七年,也就距离此时仅仅十四年前,陈寿去世,尚书郎、梁州大中正范頵上奏,说:“按故治书侍御史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希望能够官方收藏他所写的史书,朝廷这才下旨,派人去陈寿家里抄录下三国志来,藏于府库所以说从十四年前开始,这套书才真正开始面向大众。
然而这年月还没有印刷术,书籍全靠手抄,传播速度很慢,再加上政局动荡,肯于和能够安安稳稳坐下来抄书、读书的士人那就更加寥寥无几。徐光是听说过这套三国志的,但他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所以不明白“主公”一词的来由;张宾因缘巧合,有幸读过,当即将相关语句缓缓道出。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徐光自然能够读得出来他的潜台词“傻X,自己读书少还有脸指责别人!”
徐光又是羞惭,又是尴尬,心中既恼张宾,更恨裴该你说你耍的什么宝,卖弄自己读过的书多吗?是,我承认你世家子弟,书籍资源肯定比我们这些普通士人要丰富多啦,但初来乍到的,就敢这么炫耀?你是不知道“死”字该怎么写啊!
至于裴该,在他的灵魂当中,受三国演义等小说的影响,本以为“主公”就该是这年月很普遍也很普通的称呼,故此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直到瞧见旁人的表情都很奇怪,他在返回途中反复搜索旧裴该残存的记忆,这才恍然大悟我靠,还真说错话了!
“明公”和“主公”这两个词汇相比起来,前者貌似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并且自重身份,后者就显得亲昵多了,君臣之礼再加主仆之亲。怪不得那些家伙用如此怪异的眼光瞧我,他们不会以为是我生造出这个词儿来,故意谄媚石勒的吧?!特么的石勒本人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瞬间雀跃,还攥住我手腕子说等他回来咱们再深谈
完蛋了,完蛋了,从此要被当作谄媚小人,这丢脸可丢大发了!裴该真是懊悔无地,但是想来想去,大错已然铸成,时间不会倒流该怎么办?干脆,将错就错,我从此就叫石勒“主公”算了,直接一条道儿走到黑!这词儿又真不是我现编的,它有所本啊,不过汝等读书太少罢了。我叫石勒主公,不是把他当成刘备,而是自诩为诸葛亮怎么着,不服气啊?!
论出身门第,如今胡营化方面的这点发言权都没有吗?只要我梗着脖子坚决不认错,并且表现得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似的,那那肯定我就是没错,错的是你们,是这个社会!
裴该抬起胳膊来,在胸前狠狠地攥了一下拳头,同时双眼一瞪,想要坚定自己的信心。可是突然之间,就觉得一股酸痒之气直冲鼻窍,忍不住就接连打了三个大喷嚏当即把气势就全都给泻了
裴该病倒了。
估计是那天逃亡途中涉渡洧水,在夜风中穿着湿衣裳倚树而眠,那会儿就已经感染了风寒,此后几天他虽然一直觉得身上有点儿乏力,但因为心中有事,精神高度紧张,本能地调动身体机能压住了疾病,貌似尚无大碍。一直等到石勒和张宾全都离开了许昌城,裴该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弛下来,病气趁虚而入,结果连打几个喷嚏,才回到寄住的院落门前,就觉得脑袋有点儿发晕。
老仆人给拉开了门,迎他进院。这老仆人是昨天张宾离开后不久,简道亲自给送过来的,包括这老头儿在内,一共四名奴婢,另外还额外派了四个胡兵守护分明是看管裴氏姑侄,防备他们落跑。
四名奴婢三男一女,男的一老二少,女的是老仆之妻,也已经四十多岁了。根据简道所说,这都是本城居民,现买来的,但裴该冷眼观察,起码那俩年轻的不似老实百姓年纪轻轻,也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竟然没被胡军拉了伕,还能够熬到今天才始卖身为奴,鬼才信他啊!你还不如说是新从洧仓掳得的呢这肯定都是派来监视自己的。
且说他昏昏沉沉地进了院子,芸儿远远瞧见,转过身就回正房去向裴氏禀报,说小郎面色赤红,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酒,还是跟人置气。裴氏闻言,小小吃了一惊,便唤裴该来见,越瞧侄子的眼神越不对,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摸:“好热,文约恐是病矣!”
她坚持要芸儿和奴婢们伺候裴该躺下。裴该一开始还没太明显的感觉,但是等躺到席上,一盖上被子,忽觉遍体生寒,忍不住就打起哆嗦来。裴氏赶紧派人请简道过来诊治,简道搭了搭裴该的脉博,捻须点头:“风寒入体,确乎病矣。”当场提笔开了张方子,不过随即又把方子自己揣怀里了,哂笑道:“我疏忽了,城内已无药铺,军中倒有存药,等我合好了派人送来。”
裴该暗自叫苦。他知道这年月的医疗水平很次,说不定一场普通感冒就能要了人的小命去,而且那些草药也未必靠谱,庸医杀人本是寻常之事自己不会就这样一病不起吧?本想暂且在胡营栖身,找机会逃往江东的,若是直接就跟这儿病死了,盖棺定论,投胡的污点从此再难洗清
说不定将来的晋书上还会记上一笔,附在“裴頠传”后面,写:“頠生二子,长名嵩,次名该。裴该字文约,从司马越东征,兵败降于石勒”
而且更重要的是:倘若自己就此撒手而去,裴氏又该怎么办?她在胡营中将何以自处?
裴该想到这里,赶紧从被子里朝简道伸出手来,说:“请取方来我看。”
简道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裴先生也懂医术么?”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啊,你将来不会抢了我的饭碗吧?心中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拒绝,只好把药方双手呈上。
裴该上一世是完全没有接触过中医药的,但此世残存的记忆人中也有不少闲来会读读医书,因为医疗资源实在太过缺乏了,自己多少懂得一些,可备急需,总不至于家人有病却临时找不到医生登门,只好眼睁睁地瞧着病情恶化吧。
大致瞧了眼药方,都是些柴胡、防风之类寻常药材,起清热解表的功效。裴该也不是什么专家,瞧不出好赖,但见没有什么虎狼之药,也就多少放了点儿心。于是递回药方,朝简道点头致意:“多承施治。”没办法,只能暂且相信这家伙吧。
简道怀揣着药方往外走,才刚出院门,就见一骑快马呼啸而至,来到面前陡然勒停。简至繁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没让马蹄子踢着,匆忙避到一旁。但马上骑士却不肯放过他,挥起鞭子来打个鞭花,劲风几乎要把简道的巾帻给卷飞喽。简道赶紧伸手按着巾帻,抬起头来细细一瞧,立刻堆下满脸的笑来:“支将军。”
马上骑士正是留守胡将支屈六,就见他板着一张黑脸,大声喝问道:“汝如何在此?裴郎可在屋中么?”
简道回答说我是来给裴郎看病的支屈六一皱眉头:“病可重么?”简道点头说不轻啊不过将军放心,我这就回去合好了药给送过来,保证三五日内,他的病情便有起色。
看支屈六脸上表情,似有遗憾之色,想了一想,便即拨转马头。他关照简道:“待裴郎大好了,速来报我。”说着话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简道心说想不到啊,不但张先生看重裴该,命我好生关照他,就连这胡将也上赶着来见,也不知道想跟裴该说些什么我可得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赶紧给他把病治好了,卖他个人情才成,对于我将来的前途,必然大有好处。
其实简道想左了,支屈六这回不是特意来拜望裴该的,而是想来收拾裴该的。
第十七章、诸葛孔明
支屈六本名就叫做屈六,和石勒另一员大将支雄一样,都是月支人,因族为姓。月支在汉代写作“月氏”,本是游牧于河西走廊和祁连山地的古老民族,后来为匈奴所逐,逐步西迁去了中亚,曾一度建立起强盛的贵霜王朝。不过也有部分月氏人并未西徙,先附匈奴,后又附汉,在凉州与羌、汉杂居。
石勒初起家的时候,身边只有八骑,即王阳、蘷安、支雄、桃豹等人,后来增加到十八骑,新面孔里就有孔苌和支屈六,所以支屈六也算是元从老将了,这才能够肩负留守重任。今天一起去送别石勒,裴该口称石勒为“主公”,支屈六只是听着新鲜,没当一回事儿,结果转眼就瞥见参谋程遐跟人笑谈,说明公这回招揽来一个谄媚小人啊,我还以为他们这种世家子弟会有多骄傲,多自重身份呢,没想到是这种不要脸的软骨头
支屈六当场就怒了。他为人单纯,对于人员判定只有三个标准:忠诚的是君子,反复无常必是小人;勇敢的是君子,临阵怯懦必是小人;直言的是君子,说话绕圈儿还拍马屁的必是小人!我看明公貌似挺看重这个裴该啊,还打算让他做“君子营”副督,难道是明公这回看走了眼吗?不行,我得去好好问问裴该,他若真是无耻小人,那就先暴捶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别以后坏了明公的大事!
于是打马扬鞭,匆匆而来,可是一打问,裴该病了我堂堂七尺汉子,总不能动手教训一个病弱之人。罢了,算他走运,且等他病好了再说吧。
简道离去以后,裴该让仆人把葛巾浸透凉水,敷在自己额头上感冒是小病,但得赶紧把体温先降下来。至于支屈六曾经来过门外的事情,他是一概不知啊,更不知道因病得福,暂时逃过了一顿暴打
他这一病,时间不短,足足三天三夜方始退烧,又多吃了三天简道合的药,这才终于能够起身行走。就觉得身体软绵绵的,精神也仍然疲倦,挣扎着步出房门去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想一想这样不成啊,我得赶紧好起来。于是命仆人打来凉水,擦了把脸,回想前世的广播体操,还记得几个动作,于是就在院中演练起来,活动活动四肢筋骨。
正巧简道又亲自来送药,进门一看裴该的动作,双睛当即就亮了,追问道:“这莫非是华元方的五禽戏么?”
裴该心说你这什么眼神儿啊,固然广播体操的作用和华佗“五禽戏”差不太多,但“五禽戏”那是模仿五种鸟兽的动作,你看我跟这儿伸胳膊挰腿,哪有一点儿象动物啊?当下笑着摇头:“非也,只是寻常疏散筋骨而已。”
看简道的表情,多少有点儿失望。他问裴该:“据说五禽戏可以消除俗气、流动血脉,使人不得病且能长寿,裴先生可知道,果然如此神妙吗?”你们世家子弟懂得多,你不会恰巧听说过吧?裴该摇头道:“或许确实可以强身,然是否能够长寿,我不知也。”简道仍不罢休,又问:“传说五禽戏是模仿猿、鹿、熊、虎、鸟的动作,其中只有一禽,为何不叫五兽而偏要叫五禽呢?”
裴该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心说这真是个好问题,只可惜我回答不了“我确实并不会五禽戏,甚至从未见人演练过。”
简道扁扁嘴,倖倖而退,去吩咐仆人煎药了。裴该活动完筋骨,就去问候裴氏起居,然后命人搬一张胡床放在院中,他踞床望天,筹思下一步路该怎么走才好。简道从厨房出来,正好又见到裴该,就再上前施了礼,顺便多问几句他目下的感觉。
裴该说我好得差不多了,既能下地活动,只要多补充点儿营养,病体自能痊愈。简道说好啊,近日常有胡兵出城去狩字的美感。裴该心中恼怒,放下笔出门来看,只见一个虬须胡人大咧咧地迈步而入院中。
这胡人看五官可能是个白种,但皮肤晒得很黑,深棕色的头发胡子都打着卷儿;身量比自己约高半头,科头穿一件葛布短衫,衣襟还敞着,露出胸口浓密的护心毛;足登皮靴,左手提着一支马鞭。裴该认得,这正是留守大将支屈六欢送石勒的时候见过面啊。
他一拱手:“支将军”正打算责问支屈六为什么踹门而入,就见支屈六提起鞭子来朝自己遥遥一指:“汝可是裴该么?”
“何必明知故问?”
“明知?”支屈六狞笑道,“我正是不知,故而才来问汝!”他的中国话说得有点儿别扭,口音很重,好在基本上还能够听得懂几步来到裴该面前,瞪着一对铜铃大眼喝问道:“汝既归附明公,不思竭诚尽忠报效,反而谄言媚上,究竟是何道理?今日若不能给我一个好理由,便要以军法来惩治汝!”
裴该心说原来如此,他是来找麻烦的,根源应该还在那“主公”二字上。正待反问:“我哪里谄媚了?”又觉得纯是招架,未必气虚。面对这般粗蛮武夫,一旦被对方气势压倒,恐怕就再无还手之力了,说不定话才说到一半儿,对方马鞭子就会往自己身上招呼
好在他脑筋转得够快,当下冷笑一声:“诸葛孔明如何会谄言媚上?”
支屈六表情愕然:“诸葛孔明又是谁了?汝不是唤作裴该么?”
裴该唇边寒意不散:“诸葛亮字孔明,将军未曾听说过么?”
支屈六更迷糊了:“汝说的是蜀汉丞相诸葛亮?那与汝又有何关联?我是在问汝啊!”
裴该抬起一只手来,比划动作,以加重自己的语气:“昔日刘备困居荆州,亲往隆去中招揽诸葛孔明,孔明初时不见,后又不允,刘备凡三顾,才终于请得孔明出山,为他规划王业。主公同样数次三番招揽于我,我虽两次拒绝,他也不肯罢休这与刘备、孔明之事,何其相似乃耳?将军的意思,难道是主公识人不明,犯了错么?!”
第十八章、弹琴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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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屈六责问裴该,为什么要当面拍石勒马屁,裴该不作正面回答,却云:“诸葛孔明如何会谄言媚上?”随即把话题是越扯越远对付这种大老粗,你不能顺着他的思路走,得想尽办法把话题引偏,只要自己始终掌握着对谈的主动权,这气势自然就不会弱喽。
三言两语过后,裴该就反问支屈六,说石勒当我是诸葛亮,你认为他这是识人不明,犯了错误吗?本意喝阻支屈六,谁想支屈六却一撇嘴:“是人皆会犯错,也不奇怪。”
裴该及时转圜:“然而如主公这般有大能、怀大志的人杰,即便有错,识人用人,是断不会失误的。用人若误,满盘皆输好比刘备能识马幼常,诸葛孔明不识,以致于一出祁山,兵败街亭,劳而无功”
支屈六又迷糊了:“刘备我知道,那马幼常又是何人?”
裴该双手在腹前一交叠,就此住口:“我不惯站着谈史论古。”
支屈六这会儿的表情已经彻底放松了下来,换言之,他完全落进了裴该的谈话节奏中去。当下不但不恼,反而左右扫视,随即大步迈到院落一侧,把靠在墙边的一张胡床给端了过来,就在裴该身前摆好,然后一扬手:“坐。”
裴该屈膝在胡床上坐下,但还是不说话,只是仰着头,凝视着支屈六的面孔。支屈六又再左右瞟瞟,暂时没见到第二张胡床,干脆就在土地上盘膝坐下,正当裴该对面“好了,请讲。”
裴该心中暗笑。他前两天才刚向简道探问过石勒军中情况,固然简道这人学识浅薄,也未必真会看人,但接触久了,对于胡营将吏浮面上的性格、喜好,还是能够掌握个八九不离十的。比方说他就随口谈起,说支屈六将军最喜欢听人说古。
石勒军中两级分化非常严重,绝大多数将领都是胡人,或者生长边陲、胡化了的晋人,全都粗鄙不,大字不识一箩筐。至于事、政务,则仰赖张宾的“君子营”,营中都是中原士人,除了他简道垫底外,全都是读过不少书,知道很多事的。这两个集团分工明确,但也正因为如此,相互间并不相容因为有石勒镇在上头,不至于起什么太大的矛盾,但起龃龉、搞摩擦总是免不了的,互相看对方都不怎么顺眼。
所以支屈六喜欢听古,到处找人给讲故事,最终却只有张宾肯敷衍他。其实喜欢听古的并非仅仅他一个人而已,石勒本人闲的时候,就经常找张宾、徐光、程遐等人前来,询问前代之事。这几位认为此乃导引胡将军成为中国君主的正途,因而非常热心,还建议石勒读书学字,石勒却以军务倥偬,没时间为理由给婉拒了。
张宾给支屈六讲过不少古事,支屈六因此非常尊敬张宾,他甚至有段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中国人称“子”就是老师的意思好比说孔子、孙子于是见面就尊称“张子”,好在张宾及时把他这老掉牙的称呼给扭转了过来。只可惜张宾政务繁忙,时间有限,所以很多时候都只得绕着支屈六走,以免被他给纠缠上。
简道还曾经笑着说:“此番大军北行,支将军便极烦闷,说:何以命我留守,却携张先生同行?我将数月不得聆听张先生的教诲了。”
故此支、裴二人今日对谈,裴该一问说你知道诸葛亮,不知道诸葛孔明,知道刘玄德,不知道马幼常,那好,我就来给你讲讲这其中的故事。你一好奇,自然气消;等你听了我的故事,难道还好意思再找我麻烦吗?
当下先一杆子支出老远去,从头讲起:“且说蜀汉先主刘备为曹操所逼,被迫逃奔荆州牧刘表,暂且栖身。刘表也恐曹操率军南下,侵扰荆州地界,因此便将刘备安置在新野县城,为其北方屏藩刘备因而感叹髀肉复生”
支屈六听到这儿,不禁伸手摸摸自己的大腿:“久不骑马,髀肉会生?这我倒不清楚我自懂事以来,便从未离开过马鞍哪。”
裴该微微一笑,不去理他的捧场,继续说下去:“有水镜先生司马徽指引刘备,说: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他说的并不纯是史事,还掺杂了不少演义内容,细节更为完善,情节也更加迭宕起伏,听得支屈六是如醉如痴。要知道这年月虽然去汉末三国未久,终究并非同时,相关史料非常零散,陈寿虽然完成了三国志,如前所述,传播的范围还不太广,张宾走运,偶尔读到过,徐光、程遐等人也自命当世才杰之士,却全都无缘得见。
而且这年月的三国志还并没有裴松之的疏,陈寿笔法很简练,内容有些单薄,若非精研者,很难把主线给捋清楚喽,把相关事件全都严密编织起来。所以张宾虽然读过三国志,但日常向石勒,偶尔跟支屈六讲古,主要内容也都来自于史记、汉书和东观汉记这三部史书,就很少涉及三国时代要不然支屈六怎么会不知道诸葛亮字孔明呢?
裴该舌灿莲花,一路讲说下去他前世是很喜欢听评书的,知道该怎么吸引听众,怎么卖关子,怎么留扣子,这跟张宾等学究一板一眼,几乎是用时语翻译古书,等对方听不懂了问起来才加以注解的说古方式截然不同,支屈六就好比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听得是抓耳挠腮,欣悦不已。至于自己原本来找裴该是什么用意?那谁还记得啊!
从水镜指引到三顾茅庐,然后孔明出山,火烧博望、火烧新野,接着曹操八十三万大军南下支屈六吓了一大跳:“曹操竟然如此雄强,拥有八十三万大军么?”裴该笑一笑:“请问贵我军几何?”支屈六扳扳手指头:“战兵囊括骑步,大约五万之数,辅兵、伕役,也有五六万,总之十万有余。”裴该就说了:“我来投之前,听闻各处都说,石将军有众二十万,或三十万,这是为什么呢?不过虚张声势,以威慑敌人,号称而已。”
“那么曹操实际有多少兵马?”
“二十万顶天了。”
支屈六长舒一口气:“如此尚堪与之一战。”随即想起来:“那马幼常究竟是何人了?”
裴该心说好吧,我都快把这碴儿给忘了,你竟然还记得只得再把话题扯回去:“刘备在新野时,得了孔明之后,声望日隆,荆襄九郡的士人皆来投靠,其中便有宜城人马氏兄弟。时有谚语,说:马氏五常,白眉最良”
他终究大病初愈,本来精神头就不大足,又说了那么多话,当下觉得嗓子有点儿发干,说到这里,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支屈六当即挺起腰来,梗着脖子大叫道:“水!人都死绝了么,怎么不端碗水来?”
旁边有仆役战战兢兢的,赶紧去倒了一碗温水裴该坚持要把井水煮熟了才肯喝,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仆人们也都习惯了双手奉给支屈六,支屈六却又恭恭敬敬递给了裴该。裴该接过来喝一口,润了润喉咙,吩咐下人:“再给支将军倾一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