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有了死的觉悟,脚步反倒变得轻快起来,头脑也格外清醒,再无旁骛,一门心思躲避不时巡行而过的哨兵。今日正如裴该所想,东海王世子司马毘的华贵马车上不但装载了数量惊人的财货,甚至还莫名其妙地装了几十坛美酒若无好酒佐餐,王世子根本就不可能捱得过计划中漫长的旅程啊蘷安缴获这些美酒以后,便即酬答士卒,几乎人人有份,全都给分了。故此就连哨兵也难免带了三分酒意,再加上被迫分出不少人手来看管新掳获的晋人,以及根本没料想到营内还有人敢逃跑,警惕性大降,竟然被裴该一路有惊无险地蹩到了营地的一角。
他在黄昏扎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方向,距离囚禁自己的马厩最近,不过一条浅浅的壕沟和几道拒马而已。拒马终究不是砦栅,并不连贯,好方便随时打开通路,以利守军发起反攻究其实质,这些简陋的措施只防夜袭,胡兵对晋兵从来轻视,根本就没有据营而守的打算。
越是接近成功,裴该越是不敢大意,找到一片火光难及的昏黑的地域,几乎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爬出了拒马阵,进而又翻过了壕沟。但即便暂时脱离了胡营,他也不敢直起腰来,仍然佝偻着身子,就象一只受惊的野兽一般,努力向远方黑暗中奔去。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仿佛黑夜永远没有尽头,而自己也永远不知道疲累似的,直到转过头来,远远的只在地平线上望见一派昏暗的光芒,裴该才终于感觉到骨软筋麻,不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体几乎再也难以动弹,唯有嘴巴张开,胸腔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连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
但是裴该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停,坚决不能停步!等到红日再升,石勒和蘷安发现自己逃跑了,一定会派兵出来寻找的,这豫西大地上几乎一马平川,胡人又个个都有坐骑,自己两条腿,难道还跑得赢四只蹄子吗?
自己若也有坐骑就好了但那只是无意义的奢望罢了,胡马都各有其主,不是自己从厩上牵一匹下来就能放心骑用的昨日白天妄图跑路,躲入松林,坐骑不是一声呼哨就停了步吗?既吃了亏,怎能不长记性?再说了,真要是牵着马,自己也未必能够顺利遁出胡营
裴该仔细地考虑了片刻,抬起头来借着朦胧的星光,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最主要的是找到了洧水的方向。
洧水是中国有记载的最古老的河流之一,诗经中即有“溱与洧,方涣涣兮”的诗句。此河发源于河南郡阳城县境内,迤逦流向东南,最终注入颍水。估计胡营的位置是在洧水东岸,洧仓之南,许昌西偏北方向,等到天明之后,他们拔寨启程,是一定会渡洧而西,返回许昌去的。在这种情况下,石勒或许会判断自己往东逃了吧自己肯定不会跑去许昌啊,为什么要往西?难道想要逃回洛阳去吗?洛阳已是死城,如同司马毘那般出逃之人络绎不绝,相反入洛而自蹈死地的则几乎绝迹。
那自己不如就假装“自蹈死地”好了,置之死地才有可能后生渡过洧水去,或许对于掩盖自己的足迹有所帮助,而且渡洧后一路向北,也同样可以远离许昌当然啦,洛阳自己肯定是不会去的。
蓬关应该在许昌东北方向,据那个妇人所说,自己的兄长裴嵩或者裴崇应该就在蓬关。其实裴该的灵魂来自于两千年后,与这具躯体原本的亲眷都毫无亲近感,并没有寻亲访故的意愿,但若就此南下江东,千里迢迢,自己有衣无食,可该怎么孤身一人行走那么漫长的道路呢?即便想要乞讨果腹,中原大地上屡遭兵燹,很多地区数百里都无人烟,就算要饭恐怕也要不着吧?
不如先去蓬关找到那位兄长,然后再劝说他跟自己一起逃往江东为好。
裴该就这样趁夜游过了洧水洧水并不宽阔,水流也缓,再加上他前生终究是学过游泳的,这才终于在精疲力竭之前抵达了西岸。可是身上的衣物浸透了水,沉重得无以复加,两条腿更象灌了铅似的,几乎再也走不动道了。
裴该咬紧牙关,竭力驱使着即将散架的躯壳,好不容易才离开河岸,躲进了附近的一片树林当中。浓密的树荫足以遮蔽自己的身形,大概可以略略休息一会儿,喘一口气吧。
他背靠着一株大树,一屁股坐下来,用最后的力气脱下了羊皮袍子,摘掉毡帽,但里面的衣衫虽已湿透,却实在没有力气解脱了。好在已是初夏,今晚又没什么风,还不至于彻底冻僵。
自己要前往蓬关,去找兄长,可蓬关距离此处究竟还有多远呢?自家兄长貌似表字道文,本名究竟是叫嵩还是叫崇呢?还有那名妇人,她究竟是谁?与自己有什么亲戚关系?
裴该竭力搜索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因为疲累之极,越想脑袋就越是抽筋,什么都回忆不起来。终于,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并且开始做梦
梦中,他又再次见到了那妇人充满哀伤的,恍惚而不似人间的眼神,这眼神深深地镂刻在了他的心里。自穿越以来,时间短暂,目之所见的同族全都或充满恐惧,或空洞无物,似乎没有人关心他人,在意他人,遑论关切茫然而不知所措的自己了,只有这位妇人可她究竟又是谁了?
妇人的容貌在梦境中逐渐清晰起来,不再是马厩中解救自己时候的打扮了,她头上戴着假发,高梳涵烟髻,插满了珠翠,面上厚施脂粉,双耳垂珰,身着浅紫色衫襦,外罩锦缎的宽袖衫装束极其的富丽堂皇,即便天子后妃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想起来了,裴该终于想起来了!这位妇人确实与自己有亲,也是河东裴氏,论辈分算是自己的堂姑母虽然年龄相差并不太大。后汉尚书令裴茂曾生子五人,长为裴潜,字文茂,出仕曹魏也做尚书令,正是裴该的曾祖父;裴潜三弟为裴微,字文秀,仕魏为冀州刺史,其次男裴康所生四子一女子名裴纯、裴盾、裴邵、裴廓,而那女儿就正是在马厩中救了自己性命的妇人了。
虽是亲眷,裴该却并不清楚这位堂姑母的闺名,只知道她在自己还年幼的时候,就被嫁给了东海王司马越成为继室。
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河东裴氏历次风波中的孑遗才会紧靠司马越,其中裴妃的三兄裴邵乃是司马越的谋主,而裴该本人也才会随同出征。裴邵字道期,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擅长击剑,更重要的是,他勉强算是一名合格的政治人物和军事统帅,只可惜先司马越病死在项城了否则也轮不到王衍那废物独掌军权。
可是裴妃为什么会身穿粗布衣衫,竟然出现在胡营中呢?裴该想不明白就理论上而言,裴妃应该还在洛阳,并未从夫出征。她为什么会落到胡人手里?她一个贵妇人沦落胡营,将会遭逢到怎样的厄运?!
裴该猛的从梦中惊醒过来,就觉得浑身冷汗,再次湿透衣衫。大喘了几口气以后,他忍不住就手撑着大树挣扎起来,并且握紧了那柄匕首,迈步就向林外走去不行,我要去救她!89
第九章、非不能也
裴该并不知道,裴妃之所以沦落胡营,完全是拜了她名义上的儿子司马毘所赐。司马毘素来憎恶裴氏家族,还曾经设谋害死过裴氏的堂兄裴遐,此番在何伦、李恽的挑唆下,裹胁着全家离开洛阳,想要一口气逃回封地东海国去。
裴妃生性聪颖,听闻司马越已死,就知道大厦将倾,无人可再支撑,而这一路上千里迢迢,到处是胡兵、盗匪,想要顺利返回东海,无异于痴人说梦。因此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套仆妇的衣饰,一遇胡兵,立刻改扮。司马毘很快就掉了脑袋,而裴妃因为向来善待下人,并没有人出首告发,身份暂时得以隐瞒下来。
石勒下令将除司马家人外其余官员、奴仆,以及从行的百姓都分赐诸将吏,其中蘷安功劳最大,可以优先挑选。蘷安一眼就相中了裴妃的侍女裴妃论容貌虽然并不逊色于自己的侍女,但终究三十多岁了,按这年月的审美标准来说,已经是个“老女人”,远没有正当青春妙龄的侍女更能入胡将之眼。那名侍女正和裴妃二人抱头痛哭,趁机就提出要求,说这是自己的姨母,不愿分离,请求可以一起去侍奉将军。
这当然也是裴妃的意思,她看蘷安虽然相貌粗豪,而且毛发枯黄,与中原人大相径庭,但顶盔贯甲,身份应该不低。不管怎么说,落到胡将手中,总比被赐给胡兵要来得略微安全一些吧这员胡将,貌似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家侍女,对自己却并没有太大兴趣。
当晚在营帐中大排酒宴,就连牧奴都得以领受几杯司马毘带着上路的美酒,蘷安随口询问裴该的情况,警告老牧奴好生看管,不得疏忽,于是其余胡将胡兵也都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纷纷探问:“郡公指汲郡公石勒究竟看中了裴郎哪点,一定要招降他呢?”
胡汉军中品流复杂,大部分是匈奴人,也有不少石勒本族的羯人,甚至还有少数羌人、鲜卑,乃至于中原人士,语言并不相通,故此也时常以汉话交谈。正在旁边端菜布酒的裴氏听得“裴郎”二字,不禁上了心,于是当晚在伺候蘷安和自家侍女睡下之后,她就悄悄地蹩至帐外,从怀中掏出深藏着以备随时可以自尽的匕首,亲自到马厩来查看究竟。
见面之后,果然是自己的堂侄裴该,裴氏不禁悲从中来,清泪潸潸,随即就割断绳索,并且赠以匕首,协助裴该逃亡。
只可惜裴该直到涉渡洧水,逃出去很远以后,才终于想起来裴氏的身份,不禁又是悲恸,又感恐惧,当即就想折返胡营,去救裴氏出来。不过才刚迈出一步,脚下一软,他就跌倒了,随即仰天长叹一声,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心潮翻覆良久
以自己如今的境况,哪有力气再去救裴氏呢?而且看裴氏身着粗布衣衫,说不定并未暴露真实的身份,自己倘若前去,反倒容易揭穿她的底细啊。石勒对司马越恨入骨髓,人虽然已经死了,还要剖棺焚尸,倘若知道裴氏乃司马越的王妃,能够饶得过她吗?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轻举妄动,不但重蹈虎穴,还要导致裴氏陷入更悲惨的渊薮中去?
可是,难道就这样将她拋在脑后,只顾自己逃命不成?裴该在前世只是个普通人,算不得什么道德楷模,可是既来此世,虽然才短短数日而已,所作所为却完全当得起“君子”两个字了。扪心自问,这并非真裴该残存的意念在作祟虽然对于那家伙来说,儒家品性是烙刻在骨子里的理念,但是否真能遵之而行,则是另外一码事完全因为自己不怕死!
因为理论上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嘛,在这两千年前的乱世中能够多活一日便赚到一日,即便少活一时也没啥可遗憾的。既然不怕死,就不会象王衍等人那般不顾廉耻,哀告求活,反倒有胆子直斥胡帅,甚至打算刺杀其实只能说妄图袭击石勒。
可是现在貌似有了生的机会,难道就可以把礼义廉耻抛在一旁了吗?那和王衍之流还有什么区别?裴该的灵魂来自于两千年后,并没有这世上普遍的男尊女卑观念,他不认为用一个女人的安危或贞洁换得自己活命,是值得庆幸的事情,相反,他不由得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深深的屈辱感来。
我终究是个成人啊,怎能让理论上的姑母舍身相救,以求活命呢?裴氏沦落胡营,身份迟早都会暴露的,或许会死得无声无息,难道自己就忍心飘然远飏,只当不知道吗?会不会此后或短暂或漫长的人生,都要在愧疚和噬心般的痛苦中反复挣扎?那样即便活着,又跟死了有啥分别?
不行,我还是要去救她!
可是要怎样才能救出裴氏来呢?会不会不但救援失败,反倒还搭上自己一条小命?裴该筹思良久,最终狠狠地把匕首戳在地上,咬紧牙关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管了,救不出来是她的命,不去拯救是我的罪!”大不了跟她一起死,以偿深夜救援之恩好了,死又有何可惧?!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反倒觉得内心无比轻松。不过一放松下来,困意不禁再次上涌,于是重新坐下来,背靠着树林外侧的一棵大树,又再沉沉睡去
石勒听说裴该逃掉了,不禁暴怒如狂,当即抡起鞭子来,朝趴伏在地上的蘷安背上狠狠抽了十数鞭,直打得甲片脱线,衬里粉碎。
孔苌不在身旁,其他部将地位都低,资格也浅,瞧着石勒惩处蘷安,谁都不敢拦阻,只能远远地跪下磕头,相助求情。石勒最终把鞭子朝地上一拋,转过头去环视众人:“汝等以为,我是关心裴该要超过蘷安么?”
众将心说是啊,你犯得上为个晋官,还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如此大动肝火吗?这幸亏是蘷安,是你的心腹爱将,又是最早跟随你起兵的老人,才只挨了一顿鞭子,倘若换了我等,那还不直接一刀给剁了?
然而蘷安趴伏在地上,却猛地一梗脖子,朝向求情的众将:“汝等不要胡思乱想,明公此番责罚于我,并非为了裴郎。明公将裴郎交于我看管,我却酒醉误事,致其走脱,倘若是在战阵之上,如此疏忽大意,必遭败绩!我既有罪,自当责罚,汝等万不可错会明公之意,乃至心生怨怼!”
众将忙道:“蘷将军说得是,但请明公看在他是初犯,稍加宽赦吧。”
石勒冷哼了一声,注目蘷安:“汝既如此晓事,剩下的鞭数权且寄下”蘷安心说啥,还有剩下的鞭数?你也没说一定要打我多少鞭不是
“汝还不速速前去捕拿裴该,将功赎过!”
蘷安忙道:“末将已遣人循迹去搜索了,只因不敢欺瞒明公,故此来报”
石勒一瞪眼:“若欲报我,一小卒足矣,汝何不亲自去寻?!”
蘷安心说是啊,这是我太实诚了,早知道就派人来禀报你,你光火打人也就打不到我身上啦不行,我确实得亲自去擒裴该回来,否则真怕还会有寄下的多少鞭子!急忙一轱辘爬起身来其实他身强体健,刀山枪林中常来常往,这几十鞭子又是隔着甲衣,还真抽不伤他正待告辞而去,忽听有小卒远远地高呼:“已然拿住裴郎了!”
蘷安不禁背着石勒苦笑一声早知道那么快就能逮住,我就先不报你了呀真是自取其辱。
石勒闻报,面上陡然现出一丝青气来,当即一背手,大声喝道:“押入帐来,待我问他!”众将悄悄地窥看他的脸色,心说裴该这回应该死定了吧小白脸早该宰了,白费我们那么多天的粮食。
且说石勒返回帐中,才刚坐定,就有胡兵把裴该绳捆索绑给押了进来。石勒单手撑着几案,斜靠着身体,故意拿眼角余光去瞥裴该,冷冷地问道:“裴郎果不愿降我乎?”他杀心已起,只待裴该说一个“不”字,当即便要下令押出去斩首。
不,光斩首如何泄我心中之恨?干脆把他拴在马尾巴上,活活拖死算了!
谁料想裴该挺着腰站立在案前,面上毫无惧色,表情似笑非笑,一开口竟然是:“将军以为,若裴某真欲逃亡,汝这些兵卒可能擒得住我么?”
石勒闻言不禁一愣,随即微皱双眉,转过头询问押裴该进来的胡兵:“汝等是在何处拿住裴郎的?”
胡兵禀报,说我们是跟随着脚印一路搜寻,发现脚印到了洧水边上就消失了,于是策马泅渡到西岸再找,发现裴该就在岸边不远,正倚靠着一株杨树在呼呼大睡呢
石勒脸上略现疑惑之色,就问裴该:“裴郎,深夜渡水,气力用尽了吧?”
裴该笑一笑:“死生之际,逃亡途中,岂有那么快便用尽了气力的道理?我故意歇脚,专等将军遣人来追也。”
“却是为何?”
“为使将军得知,裴某非不能逃,是不愿也,若真欲去军逃亡,彼等又如何追得上,拿得住我?”
石勒心说你就吹吧,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的,根本就是跑不动了才会被我的兵追上拿获,为了面子还故意说什么我不是不能逃啊,是不想逃啊,只要想逃随时都可以逃走啊鬼才信你哪!不过裴该这回的语气貌似跟从前不同,并非疾言厉色,也没有一口回绝自己的招揽,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上回这么和颜悦色地跟自己说话,是打算抄如意打自己可是如今他两手都被绑在身后,就算想冲过来拿牙咬,估计都沾不着自己的身。难道说,他终于想通了,愿意归降了不成吗?
想到这里,石勒杀意顿消,于是把腰一扭,坐端正身体,两眼直直地盯着裴该脸上的表情:“裴郎不愿逃,是肯归附于我么?”
裴该一撇嘴,扭扭身体:“将军便是如此招纳人才的么?”
石勒不禁笑了起来,赶紧下令,解开绑缚。然后他就微笑着看裴该活动手腕,拧腰晃头,不再说话我都连问你两遍是否愿降了,可不能再问第三遍了,显得太过急切,倘若你再一口回绝,那我的面子还往哪儿搁啊?这回我得等你自己开口。
他不说话,裴该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老半天。蘷安在旁边着急了,赶忙帮着石勒问道:“裴郎究竟是否肯降?若有条件,尽可明言。”我看明公招揽你的心意很诚恳,也很迫切啊,你想要什么身份、地位、赏赐,那就尽管开口吧,都好商量。别再跟这儿发愣了,我们还得赶紧拔营上路哪,你们再多瞪一阵子,天都要过午了!
石勒和裴该二人都各自暗舒了一口气,心说蘷安你这帮腔真挺是时候。裴该正好借着蘷安的发问表态,于是他抬起手,竖起三枚手指来,大声说道:“将军若肯应允裴某三事,则裴某愿意效忠于将军!”89
第十章、胡营约三事
裴该这份灵感自然是来自于三国演义中的“关云长土山约三事”。这桥段后世可谓家喻户晓,这年月却还没有被编造出来,不仅如此,就连类似掌故,过往的史籍上也都付之阙如,所以不怕石勒等人会有什么联想你只是暂且栖身我处,得着机会还是想落跑吧?
“将军若肯应允裴某三事,则裴某愿意效忠于将军!”此言一出,石勒不禁喜上眉梢你肯降就成啊,至于条件,你还能开出什么条件来?总不会说只要我降晋,你就肯归附?傻瓜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应该不会拿这种说辞来耍我与其胡搅蛮缠,还不如跟从前似的痛骂我一番,让我把你推出去斩了哪。
而且石勒一直关注着裴该的表情,他发现从前一直存在于对方眉目间的求死之志,貌似略微减淡了一些希望不是自己的错觉吧。你不再求死最好了,你只要想活,那我就有机会“是哪三事,还请裴郎明言。”
裴该竭力凝定心神,不让自己紧张的心态表露于外,为了加以掩饰,还特意嘴角上扬,假作笑容。他屈起中指,一字一顿地说道:“第一事,昨日蘷将军所掳获的晋人之中,有裴某一位至亲,请将军下令释放。”
石勒当即一拍桌案:“此易事耳!”但是随即反应过来,自己问都没问清楚,未免答应得太快了“不知是裴郎何亲?”
裴该心说这就该图穷匕见了,我是跟裴氏一起死,还是能保着她一并活下来,就看接下来石勒的态度啦“乃裴某姑母,裴道期裴邵之女兄也。”
石勒听了这话,不禁微微一愣,但随即就笑了起来:“得无裴显威之女弟乎?”
裴该脸色一青,不由得长叹一声,点头道:“然。”
裴显威名盾,是裴康的次子,裴邵和裴氏的哥哥,曾经担任过晋朝的徐州刺史,不久前遭到胡汉大军进攻,他被迫弃城而逃。旋即胡汉将领赵固捉住了裴盾的妻子女儿,以此来要挟他投降,而裴盾又听信了长史司马奥的劝诱,最终便投入了胡汉阵营算是河东裴氏第一个降胡的,然而也并非最后一个。不过裴盾降了没多久,他就又后悔了,赵固娶其女为妻,他三天两头地在女儿面前哭泣哀叹,结果赵固一生气,干脆把这老丈人给宰了不过这时候,倒还并没有传来他的死讯。
裴盾贵为一州刺史,石勒肯定是听说过的,对于他的兄弟姐妹都是些什么人,心里大致有数。裴该一开始还想蒙混过关,不打算道明裴氏的真实身份,光说她是裴邵的姐姐裴邵你应该不大熟吧,我光提表字你应该想不起来吧?但听石勒一提裴盾,他就知道坏了司马越曾经主持晋政,名闻天下,他继妻究竟姓什么,石勒不可能不知道啊。而且为什么司马毘逃亡的队伍中会有一位姓裴的贵族女性在呢?除了司马越的王妃,还可能有旁人吗?
裴该知道这会儿扯谎也毫无意义,也只得黯然回答:“然。”
他没想到,石勒不但不恼,反倒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知裴郎为何肯降了莫非昨夜暗放裴郎者,即裴妃乎?”
裴该一瞪两眼,说是又如何?“将军欲杀尽东海王一族,裴某便引此颈,请求一并受戮!”你要是肯给我和裴氏都来个痛快的,倒也不错。
石勒摆摆手:“裴郎不必如此。”他说我明白了,你是发现裴妃在蘷安营中,生怕她受到损伤,纯出一片孝心,所以才幡然改图,答应降顺于我。这没什么,这很好啊“更见裴郎心地纯净无滓,是真君子也。”他说我是恨司马家人,尤其痛恨司马越,这天下都是那票姓司马的给搞乱了的,若是他们不胡来“先帝又何必肇国建基,以吊民伐罪?我也不必远离家乡,冲冒矢石”
裴该心说你恨司马家人?你应该感谢他们才对吧。倘若不是“八王之乱”,导致胡汉国建基,你就是一老农民,或者一牧奴,哪能象今天这么威风煞气?这搁太平时节,你得跪在我面前,我还未必惜得搭理你
就听石勒继续说道:“然而女子在闺中,何能照应外事?司马越父子之罪,与其妻妾何关?既是裴郎的姑母、钜鹿成公的女弟,自当宽放。”随即望向蘷安:“可即释放,我另将财货来补偿卿。”
裴该闻言,当真是喜出望外没想到石勒竟然这么好说话!他竭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狂喜,控制着脸上肌肉,不至于太过失态,但还是忍不住顺着石勒的目光,斜眼瞥向蘷安。
石勒既有命,蘷安自然不敢不遵,赶紧点头称是,心里却说:裴妃在我手上?是哪个啊,我怎么不知道?总不会是昨夜上了的那个娘们儿吧真要那样,裴该是会跟我急呢,还是会真当我是他便宜姑父呢?“且候裴郎指认,末将当即释放,无需明公赏赐。”
石勒双臂一扬,说那就这样了你瞧我的心胸可有多开阔?还有什么条件,你一并都提出来吧,反正司马毗我已经给宰啦,其他你还想救谁,我就算全都放了,又有啥了不起的?
裴该暗中长舒一口气,心说最危险的关口已经过去啦,我冒大险,撞大运,终于有惊无险地闯过了这一番惊涛骇浪其实他真没有骗石勒,若是想逃,虽然未必一定逃得了,胡骑也不可能在洧水岸边就追上他。他确实想重返胡营的,目的就是为了援救裴氏。
裴氏虽然已经三十多了,终究是个美貌的贵妇人,这落到胡营里,即便身份不暴露,也迟早都会发生种种不忍言之事,他裴文约又怎么能够一走了之呢?倘若救自己的是个男人,或许裴该就真逃了,将来想办法为恩人报仇,咱们一命换一命可也。但女人可能遭逢的某些事,比死还要凄惨得多,他心里那道坎儿实在是迈不过去。
只能寄希望于石勒招揽自己的心意够诚,愿意为了自己而宽放裴氏了。其实裴该这趟回来,仍然怀抱着必死之心,倘若石勒不肯允准自己所请,那就干脆一脑袋撞死得了大男人连个有恩于己的女人都救不下来,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啊?如此乱世,不是我应该涉足的,这趟穿越,就当临死前的幻觉好了。
裴氏姑侄的性命就捏在石勒手中,但裴该被迫行此下策,倒也并非脑袋一热,临时起意,他其实在背靠大树,半梦半醒之间,反复筹谋了很久。关键石勒与其他胡将不同,这人虽然没文化,但是有大志,对于中原士人也还算比较客气若无张宾,他一直在胡人群里打滚,还真未必能够做出日后那么大的事业来倘若换了什么刘聪、石虎之类的,裴该此番回来十死无生,那纯粹是自杀了,不是冒险。
在石勒面前,起码可以说是九死一生,甚至姑侄两人一起活下去的几率还要更大一些这个险,值得冒。
但是他本来还以为要多费一番唇舌的,没想到石勒那么聪明,一眼就瞧破了,裴该愿意归附自己,纯粹是为了救裴氏,所以根本不打磕巴,直接就答应下了那第一个条件。关键也在于裴氏乃是司马越的继室,不是司马毗的亲娘,本身也无所出没留下什么姓司马的孽种再加上娘家姓裴,所以石勒对她真恨不起来。
当下石勒注目裴该,等着他继续提条件。于是裴该又再屈起无名指,竭力放清晰口齿,缓缓说道:“第二事,我今降石不降汉。”
这要搁后世熟悉三国演义的人,一听就明白是啥意思了,但石勒虽然聪明,还真不象中原人心里有那么多弯弯绕,什么“降石”、“降汉”的,一时间彻底懵圈儿。他不禁转过脸去望向蘷安,正巧夔安也把目光移了过来,君臣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搞不明白裴该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裴郎此言何意啊?”劳驾你说明白一点儿吧。
裴该迈过了鬼门关,这会儿心情很放松,神情也极坦荡,当下微微一笑,详细解说道:“我祖孙三代皆受晋禄,虽然不值晋主之所为,痛恨司马氏搅乱天下,但即便背晋而去,亦不当出仕敌国。故而我不降汉,不取汉禄,不受汉职,我只感于将军礼贤下士之心,愿为将军效劳而已。”
石勒还是不大明白:“我乃汉臣,裴郎今降我,即为降汉也,有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