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石勒道:“裴郎身娇力弱,汝这一拳若中,他便死啦。”顿了一顿,似乎在笑:“裴郎,我来教汝,如意不重,就应当单手执握,单手比双手要灵活得多。”
裴该心说可惜啊可惜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他根本就没有丝毫降胡之意,只是早晨发现自己吃喝了一顿,又睡了一整晚,精神头比昨日要好得多,似乎身上也不痛了,力气也恢复了,就琢磨着,反正是死,不如我再去痛骂石勒一顿吧。
自己一提想见石勒,蘷安当场就答应了,还说:“明公也正欲再见裴郎最后一面。”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石勒还没有死心,仍然想要招降自己。老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事儿啊,干脆我再当面一顿痛骂,骂得他暴跳如雷,那不就能赏我个痛快的了么?哦也或许未必痛快,但总比这么老悬着心,不知死期何日要来得心情坦然一些吧。
等到进入中军大帐,见到了石勒,裴该一眼就瞟见那柄白玉如意了,于是改变了主意。这柄如意他或者应该说这具体躯体从前的主人当然是见过的,本是王衍须臾不离手的至宝,跟人辩论的时候往往抡着如意来配合语气,套用一个后世的词汇,勉强可以叫“挥斥方遒”。裴该琢磨着,这么大一条玩意儿,应该有点儿分量吧,再加上以黄金加固,可能不那么容易碎裂我要不要拿它试砸石勒的脑袋来看看效果呢?
虽说晋人都已经死光了,但这年月的人并没有什么保密意识,说不定自己当面痛骂或者谋刺胡帅的事迹就无巧不巧地能够传扬开去,也算给中华民族留下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而此世这个裴该,因此而名著丹青,流芳后世,就算是自己占用他躯体几天的报答吧。
当然了,他知道这具躯体非常羸弱,手无缚鸡之力,而自己前世也没有练过什么武功,估计打不死石勒能打他个轻微脑震荡就成啊。可是没想到自己实在低估了武人的反应能力,同时也高估了白玉如意的强韧度,竟然被石勒用一条胳膊就给拦了下来。
要知道石勒还在军中,习惯上终日都不卸甲,虽然身在帐内,没戴头盔,护膊、护腕可是全套的,说不定就算狼牙棒也挡给你看,更别说一具脆弱的白玉如意了
孔苌死死按着裴该,恨声道:“彼既不肯降,又妄图谋刺明公,便当剖腹剜心,再分裂其尸,以儆效尤!”裴该还没来得及害怕哆嗦,石勒却先摆了摆手:“掷于帐外,且再商议吧。”
蘷安用胳膊肘轻轻一搡孔苌,随即就把裴该给揪起来了,用一条胳膊夹着,直接拖出了帐外。裴该想要挣扎,但蘷安力气很大,手臂如铁,他根本就毫无抗拒能力。等到了帐外之后,蘷安将他用力朝地下一掷,摔得裴该浑身骨头都象要散架一般,随即一声令下,当即扑过来几名胡兵,抽出绳索来,抹肩头、拢二背,就给牢牢地捆上了。
等蘷安归入帐中的时候,就见石勒已然站起身来,背着两手,正在桌案后转圈。见到他进来,石勒就说了:“还记得我等昔日在赤龙苑、骥苑中盗马,越是难驯服的烈驹,越是费尽心思也想得到想不到这般心境,今日重得体味”
孔苌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石勒摆一摆手给阻住了,随即石勒轻叹一声:“晋官千百,都是软弱无能之辈,我见了便有气,唯独裴郎,铁骨铮铮,却很合我的胃口汝等可有计谋,能使他幡然改图,归顺于我么?”
蘷安答道:“裴郎一心求死,然而死志易下,苦头却不好吃。不如将他交给末将,每日鞭笞,使与牧奴为伍裴郎是贵介公子,从未吃过苦,定必难耐,时间长了,自然不得不降。”
石勒皱着眉头不说话,貌似在思考,貌似又有些不大以为然。少顷,孔苌也开了口,但所说的话却似乎跟石勒的要求根本风牛马不相及“明公,我等既灭晋师,杀却王夷甫等人,下一步要往哪里去?”
石勒随口答道:“当然要拔营北上,自成皋关入洛,会合始安王刘曜和王征东王弥,合攻洛阳,以期一举灭晋”
孔苌说对啊“裴郎不降,为晋社稷在也,设若洛阳城破,晋国败亡,晋主为我所擒,彼之忠悃还能奉献于谁?自然便肯降了。若还不降,乃可命晋主下令,使其辅佐明公,我料裴郎不敢不听。”
石勒闻言,双眉一舒,但随即却又皱了起来:“倘若还不肯降,奈何?”孔苌说那就带他回许昌“请张先生开导之。若张先生也不能说动其心”朝着石勒一拱手:“明公,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人心最软,却也最硬,倘使裴郎坚不肯降,那也只有赐死一途了,还请明公早下决断,无须太将此人放在心上。”
石勒说那也只好这样了,于是转过头去望向蘷安:“便将裴郎交汝管束,然不可肆意鞭笞,须知士可杀,而不可辱,倘若结下深仇,将来汝二人要如何一起辅佐于我呢?”
蘷安愣了一下,也只得苦笑着领命。可是出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让人把裴该身上的晋朝官服都给扒了,换上一套牧奴的破衣裳,然后缚其双手,拴在自己马鞍上,跟随着一起上路。89
第六章、逃亡
其实裴该装模作样向石勒陈述祸福,分析局势,说的还都不能算是假话。首先十万晋军一朝而丧,洛阳方面不但再也派不出机动兵力来了,并且就连守城都人手不足,胡汉大军正好分进合击,破城灭晋;其次刘曜和王弥等人都会因此而嫉妒石勒功高,同僚之间其实是军阀之间必然会起冲突。当然啦,这不是裴该有什么大局观或者先见之明,因为原本历史就是这么发展的,虽说他对两晋南北朝的历史并不是太过熟悉,大致发展轨迹总还是清楚的呀。
至于石勒,暂时还考虑不了那么远,但在攻灭王衍之后,也肯定要发兵北上,从成皋关进入洛中,去跟刘曜、王弥合攻洛阳,这本来就是既定的方针。于是在宁平城外仅仅呆了两天而已,就在裴该谋刺失败后不久,石勒下令,大军拔营起行,先回自家暂时的根据地许昌,然后再北上去攻打洛阳城。
他这一趟百余里奔袭,带出来的全都是骑兵,而且损失微乎其微,反倒夺获了晋军的大批辎重、粮秣,还有晋朝王公百官数不清的私人财物,真正吃了一个餍足。可是财货再多,总需要人力、畜力来运送啊,石勒当时一兴奋,也没有及时勒束属下,结果把晋兵全都给杀光了可能有小部分漏但活擒的几乎没有那要靠谁来运输物资?难道把骑兵都改成商队不成么?
因此只得暂时留下孔苌和一千胡骑,命他们在周边乡镇掳掠居民,充作运输队,尽快把物资运回许昌。石勒和蘷安等将则统率主力,先期折返。
数千胡骑,大多数一人还配双马,机动力很强,但就中独有一人无马乘坐,只能步行那当然就是倒霉的裴该了。蘷安用一条粗绳索,一头拴着裴该手腕,一头系在自己马鞍上,就这么拖曳而行他的意思,你瞧我没有鞭笞裴郎吧,我只是请他运动运动,跑跑步而已。
胡骑回程比来时要慢速得多,但基本上也是一路小跑。战马小跑,落到裴该头上就被迫要疾奔了,才不过两里多地,他就跑得浑身酸软,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不慎左脚绊右脚,一头便栽翻在地。蘷安也不停马,按照原速度继续前行,足足把裴该生拖出去好几百米,裴该脸上、双肘、双膝,多处衣衫剐破,还磨出了血,蘷安这才装模作样地回头一瞧:“啊呀,裴郎可还好么?”随即缓缓勒停坐骑。
裴该挣扎着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也不说话。他现在想拼命没力气,想逃跑又被绳子拴着而且四周围全是胡骑,就算松开绑缚,他又能跑到哪里去也只能瞪着眼睛作无声的抗议了。心说这贼老天是不想让自己踏实去死啊,这般苦楚,不知道要捱多久但老子还是坚决不降!
关键对方都是胡人,若是晋朝军阀,甚至于流民、草寇,说不定都先投降再说,免受无尽的痛苦。而面对胡人,即便几百年后都会融入中华民族,说不定其中某一个还是两千年后自己的旁系祖先呢,如今他们可都是屠杀汉民的刽子手,自己心里这道坎儿是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的。
虁安和裴该,两人又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老半天,最终失败的还是蘷安,首先把视线移开,有些尴尬地笑一笑,吩咐左右:“选一匹驽马,请裴郎乘上。”终究他不能真把裴该给弄死,哪怕弄残也不成,否则在石勒面前没法交代。
晚间扎营的时候,蘷安直接把裴该给安排在了马厩里,仍然用绳索牢牢拴在一根木桩上。裴该瞧着附近的胡人牧奴并不怎么太关注自己,就偷偷挣扎,想要磨断手上绳索。只可惜附近找不见任何利器,这用绳子磨木头,说不定先断的反倒是木头所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是也当然啦,那得多长时间就不好说了。
而且他白天被拖了好几里地,接着又给绑在马背上,跟随胡汉兵行军,这年月还没有马镫,马鞍也不见得舒服,他前一世本来就没怎么骑过马,这一世的躯体也缺乏驭马经验,能够顽强地用双腿夹住马肚子,踞在鞍上不掉下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一路颠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精力和体力的损耗数倍于往昔。因此等到天黑以后,才刚磨了不长时间的绳索,裴该就实在扛不下去了,竟然脑袋一歪,再次昏睡过去。
从宁平城到许昌,基本上算是一马坦途,没有什么丘陵、高山,但即便如此,道路曲折,也将近三百里地。胡汉兵行军速度很快,即便只是纵马缓驰,头一天也走了一百里,然后第二天又是一百里,估计用不了三个昼夜,便能抵达目的地。
裴该自然不知道他被扔出去之后,石勒和孔苌、蘷安在帐内的议论,完全不清楚自己前途究竟会向何方。他大致估算,石勒本营在许昌,那位有名的张宾张孟孙先生应该也在许昌,大概是想请张宾来游说自己归降吧。说起来,张宾算是两晋十六国时期罕见的智谋之士当然也是有名的大汉奸他又会设什么说辞来妄图动摇自己的心志呢?以这一世裴该的口才,能不能辩得过他?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辩不过就不辩呗。辩论可能困难,破口大骂难道还不会么?反正自己是坚决不降的,若使张宾也铩羽而归,说不定石勒就只好下定决心,给自己来个痛快的啦。
第三天上路后不久,突然有探骑来报:“洧仓南面发现晋兵。”石勒微微吃了一惊,急问:“有多少人?”探骑回禀道:“战兵约摸二三千,但其中有不少马车,装饰华丽,想必是从洛阳东逃的贵人。”石勒笑一笑,吩咐道:“可命蘷将军杀灭之。”
命令传至蘷部,虁安当即调派人马,前往洧仓攻敌。胡骑乱糟糟的,重排队列,各自分组,貌似就把裴该给忽视了。裴该这两天里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自学成才,大致摸清楚了驾驭坐骑的技巧,心说真是天助我也,于是假意躲避胡骑,双腿用力夹着马腹,足跟轻轻踢打,歪歪斜斜地,就逐渐靠到了道路的右侧。
他瞧得很清楚,路旁不远处就是一片不小的松林,若是能够突入林中,或许就有逃脱的机会想在数千胡骑面前跑路,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但即便成功几率再低,终究还是值得一试的。世上很多事情,但凡尝试总有一线生机,若是连试都不敢试,即便活着,又跟僵尸有什么分别?
再说了,自己本来就是必死无疑,难道还期盼石勒或者蘷安良心发现,主动把自己给放了么貌似这事儿和良心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大不了被逮回来之后,再挨两拳,或者再拖着跑几里地呗。要是他们一怒之下,直接把自己砍了,那就更省心。
他警惕地打量着附近的胡骑,瞅准一个机会,压低了脑袋,整个身体都伏在了马背上,双腿努力夹紧马腹,随即脚跟猛地用力一磕,坐骑吃痛,嘶叫了一声,果然奋起四蹄就开始加速,所朝的方向,正是那片松林
当真是惶惶然似囚鸟出笼、渴鱼入水,只望能够逃出生天。他距离也不过几百米而已,估计战马疾奔,不用半分钟就能够穿入林中啦。
可是眼瞧着眼中的松林逐渐放大,只差一步,此番逃跑计划就能成功起码是成功了第一步突然之间,就听身后一声呼哨,裴该胯下坐骑脑袋一歪,猛然间“刹车”。裴该促起不意,直接就顺着马脖子朝前面出溜下去了,脸先着地,摔了个七昏八素,半天挣扎不起来。
身旁杂沓的马蹄声响起,裴该心说完蛋,最终还是失败了他背着双手,还在地上扑腾,早有两名胡兵过来,一左一右,掐着脖子,揪着膀子,把他架将起来,就听有人温言问道:“裴郎这是欲往哪里去?”正是石勒的声音。
裴该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瞥了石勒一眼:“某欲死而不得死,那便只有去了。”石勒笑道:“想死难,想逃可也不易啊。”
蘷安闻讯也匆匆赶了过来,石勒横他一眼:“命汝看顾裴郎,为何险些放他走了?”蘷安又羞又怒,顺手抄起马鞭来,朝着裴该脸上就抽。
裴该本能地两眼一闭,但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感觉疼痛。原来是石勒横鞭一架,阻止了蘷安“有言在先,不得随意鞭笞裴郎。我欲得其心,岂可伤其形?”你瞧这脸上已经有伤了,再让你抽一鞭子,万一将来落疤,多不好看相呀。
石勒是怕裴该和蘷安结下深仇,则将来同殿为臣,一起辅佐自己,到时候文武不合,甚至互相攻讦,说不定会坏大事。如今裴该还不肯归降,你稍稍虐待他,让他吃点儿粗粮,喝点儿凉水,穿件破衣服,跟在马屁股后面跑几步,那都是小事儿,可若是让他脸上落了疤,这票中国士人最好脸面,他必然记恨你一辈子呀,却又是何苦来哉?
当下命人将裴该押将下去,好生看管。
蘷安凑近前来,压低声音道:“明公如此爱护裴郎,他若再不肯降,真是无人心者也。”
石勒嘴角一撇,淡淡地苦笑道:“临之以威德,施之以恩惠,而仍然不肯降顺的,张先生曾经跟我说起过,古往今来也有不少那才真能够被称作烈士哪。”89
第七章、厩中妇人
在洧仓附近,蘷安部下数百胡骑迎面截住了数千晋兵,仅仅一轮冲锋,晋军便告彻底崩溃,连带着赶车的民伕、车上的贵人及其奴仆,乃至追随的百姓,近万人很快就都成了俘虏。
完了一打听,原来是右卫将军何伦与龙骧将军李恽听闻司马越的死讯后,知道大军覆灭在即虽然当时还并没有被石勒攻灭,但兵权落到王衍手里,那还能有好么洛阳也不可守,于是就保着司马越的全家老小,满载王府财货,悄悄离开洛阳,想要逃回东海国去。朝臣和百姓有不少人也携家带口的请求追随,以尽快逃离洛阳那个死地。
他们也知道石勒大军在许昌,还特意从许昌北边儿绕了道走,一路上心惊胆战,好不容易通过洧仓,折而南向,自以为把石勒给甩身后去了,精神才刚一放松,没想到胡军却从西南方向冲杀了出来
蘷安打问清楚,便即来报石勒,说何伦已然战死,李恽逃亡无踪,倒是擒获了司马越的世子司马毘,请问该当如何处置?是不是干脆把他们全都给宰了?石勒笑道:“凡姓司马的,皆不可留,可即枭首;朝官千石以上,弃君而逃,也皆可杀。至于其余此处虽然距离许昌不远,也不好将那么多财货暂时寄放,总须要人搬运。”命令就让那些被擒的晋兵和老百姓去搬运财物,有敢不从的,再餐项上一刀好了。
“前在宁平城,未及勒束部众,乃将晋人尽数杀却,只余女乐数十,诸将也不够分。如今所获,很多是王府眷属、仆佣,不拘男女,即可分赏有功将兵”一指蘷安:“汝功劳最大,可以先选。”
众胡将莫不大喜,纷纷拱手谢恩。
当日晚间,大军就在洧仓以南、洧水岸边扎营,先有快马前往许昌,通报石勒即将返回的消息,要城内将士秣马厉兵、整顿物资,先期做好北征准备。
裴该冷眼观察这些胡骑,就见他们行军的时候非常散漫,几无阵列,但一旦改为战斗状态,相互间的配合却非常默契说白了,纪律虽然不怎么严格,组织力却还算是不错的。当然啦,这跟后世现代化的国家军队相比,组织力也是渣,但比起这年月的晋军来,却无疑有若神兵一般。
不过再想想,石勒这回带出来的都是军中精锐,个个是百战老胡,如此中坚力量,估计也就这么四五千顶天了,他不信许昌城内全都是这般强兵,且有上万之数。这年月若有上万能战的精骑,肯定横行天下啦,他石勒不至于要打一辈子仗,都还没能够完全统一北方
等到扎营的时候,这些胡人就更是散漫,帐篷东一座西一座的,瞧上去并没有什么明确规划。但是蘷安亲自指挥亲兵在营外挖掘壕沟,插上拒马,防御工作倒是做得一丝不苟,普通兵马若想偷袭,难度无疑也是相当之大的。
一般几十座帐篷附近,便会临时扎一座马棚,照管坐骑,由牧奴负责晚间的饲喂。其实这些牧奴也大多是战兵出身的老胡,只是年岁大了,不方便再冲锋在第一线,所以才接下了照顾马匹的工作。
虁安本部的牧奴大概四十出头,但一张面孔跟风干橘皮似的,光看相貌,说是年逾六十也有人信当然啦,这年月六十来岁的人,绝对没有他的体格和力气。这牧奴完全不会汉话,但大概受过蘷安的关照吧,对裴该还算客气,他先安顿好了五十多匹战马,然后就来接裴该,牵着绳子,把裴该牢牢拴在一根木柱上。
离开不久,牧奴又从大营折返,在裴该面前摆下一碗清水和两块粗面饼,然后解开他一只手,自己挺着长刀跟旁边儿监视。裴该心说看你的体格,就算手中无刀,我也根本打不过啊,何必如此警惕是不是因为自己白天逃过一回的缘故?微微苦笑,便即取饼来吃,端水来饮。
他倒是也想过绝食的,但一转念,吃饱喝足了才有逃跑的可能,真要是饿得半死,那就等于彻底断绝了自己的生路啦生路固然渺茫,也不应该彻底放弃。
吃喝完毕,又在老牧奴的监视下解了手,完了才被重新捆好。老牧奴又离开一阵子,回来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貌似是喝了点儿酒,还特意朝裴该笑笑,做了几个手势,那意思大概是:
今日战胜,得赏喝了些好酒,真是太惬意啦!
裴该不知道才被攻灭的晋军究竟是谁的队伍,但是看情形主要是胡兵抢掠所得军中应该有不少财物,难道说,他们行军的时候竟然还带着好酒?若是胡人自己的酒水,估计老牧奴不至于那么兴奋吧。
随即老牧奴便在马厩里和衣而卧,距离裴该也就两米多远,时候不大,便即响起了浓重的鼾声。裴该心说这倒是个大好机会,只可惜这绳子要怎么才能磨断或者挣脱啊?你老兄绑松一点儿会死么?
试着努力了一阵子,却根本是无用功,心灰意冷之下,他就觉得困意上涌,正待按惯例背靠着木柱朦胧睡去,突然之间,耳旁隐约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裴该勉强睁开眼来,借着朦胧的星光和远处的篝火,就见一道黑影从马厩后面蹑手蹑脚地蹩了出来。
他心中疑惑,瞪大眼睛望去,好不容易才大致看清了,那竟然是名女子。这女子明显是奔着自己来的,仔细分辨之下,发现对方中等身材,高挽发髻,穿着一套粗布衣裳,象是谁家的仆妇。最终,那妇人就来到自己面前,先瞟了一眼鼾声大作的老牧奴,然后才曲膝蹲下。
两张面孔相距咫尺之遥,互相打量。裴该看对方大概三十多岁年纪,双眼红肿,可能才刚哭过,越瞧便越觉得此女相貌颇为眼熟,理论上自己应该是认得的,可惜却死活想不起来。
此世裴该的记忆,应该就隐藏在头脑深处,必须仔细思索才能逐渐发掘出来,但他这两天就光想着怎么逃跑,或者该怎么去死了,就没什么功夫回想往事反正迟早要死,搞清楚裴家的事情有什么意义么?
他在观察那妇人,那妇人也在瞧他,也就一两息的功夫,突然间张开檀口,压低声音唤道:“文约”
裴该心说咱俩果然是认得的啊,但你究竟是谁呢?凝视这妇人,却仍然回想不起来。
就听妇人继续说道:“听闻文约宁死不肯从贼,不愧为我裴氏子孙”裴该心说你也姓裴么?还是别姓嫁到裴家来的?他完全不明白该怎样称呼,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愣愣地盯着对方,却不说话。
好在那妇人也并没有问他的意思,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昔日我劝汝兄弟随王玄通子孙同往建邺,汝兄却不肯去,如今可懊悔么?”说到这里,眼中似乎又有清泪垂下。
裴该还是箕坐在那里发愣,脑海中千廻百转,想要弄明白妇人话中的含意。“同往建邺”,建邺,也就是后世的南京啦,啊,那里将会有“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有南渡风光、六朝烟云自己本该跟什么“王玄通子孙”一起到建邺去的吗?那不就可以暂时躲避兵燹,说不定无灾无难地过完这无意义的又一生吗?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汝兄却不肯去”,那个叫裴嵩或者裴崇的家伙,为什么就那么没眼光呢?而这具躯体原本的主人,为什么就那么听哥哥的话呢?
正在冥思苦想,突然觉得手上一阵刺痛,这才恍然发觉,那妇人竟然掏出一柄小巧的匕首来,正在试割自己手上的绑绳。裴该急忙咬紧牙关,忍住疼痛,双手略略一挣,已将绑绳扯断。
随即那妇人倒持匕首,硬塞进了裴该的手中,嘴里低声说道:“汝兄前往蓬关游说陈午助守洛阳,文约若能逃得掉,可以前往相会千万说服道文,中原兵燹不息,最好还是逃到江东去吧。”
裴该将匕首牢牢捏在手心里,开口问道:“你和我一起逃么?”
那妇人伸出一枚手指,竖在嘴唇上:“嘘我一妇人,如何逃得了?汝千万小心,若是死在此处,将来我又焉有脸面去地下见钜鹿成公呢?”随即直起腰来,又瞥了和衣躺在一旁的老牧奴一眼,这才倒退着,一步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裴该愣了一下神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遭遇这是在做梦吗?难道这就有机会逃出虎口去了?不,不,这里还是胡汉军的营地,想要逃走,哪有那么容易啊那么逃么?当然要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必须要牢牢把握住!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轻轻抖了抖发麻的双腿,正打算蹑手蹑脚地蹩出马厩去,突然间耳旁的呼噜声瞬间止息。匆忙转过头来一瞥,就见不远处两点暗星闪烁那是老牧奴的一双眼睛,那家伙竟然醒了!89
第八章、记忆碎片
裴该没想到老牧奴竟然醒得这么快,自己貌似才刚见着点儿曙光,却又瞬间沉入黑暗之中,就不禁觉得血液冻结,双腿也有些发软。他牢牢地盯着那老牧奴,就见对方虽然略扬起头来,望向自己,目光中却尚有迷离之色,随即伸手一撑地面,便待翻身坐起。
裴该手心里冷汗渗出,不自禁地就是一紧,只觉触手硬冷那是匕首的木柄啊!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他双膝微曲,脚尖狠狠一蹬地面,随即猛地便蹿将过去,左手去按老牧奴的嘴巴,右手挺着匕首,平端在胸侧,尖刃向前,直接就扑入了对方怀中。
匕首微微一滞,随即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就此一往而无前裴该就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在右手上,而捂住老牧奴嘴的左手,也分明感觉到对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老牧奴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轻响,双瞳当即便散了。
四目相对,距离咫尺,鼻尖都几乎碰触到一起,裴该就这么着冷冷地、残忍地瞪着老牧奴的眼睛,一直到对方的双眼虽然仍然大睁,眸中却分明没有了活意,这才用力按下左手,把尸体放平在地面上好在地上铺着干草,并没有发出什么太大的响动来。
他想要将匕首从对方胸口抽出来,手上又是血,又是冷汗,就不禁一滑。匆忙在衣襟上抹了一把,这才得以顺利取回武器。老牧奴是不再呼吸了,裴该却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一颗心如同被怪物利爪牢牢攫住似的,每一下跳动都极其的艰难
我杀人了杀人了
他就觉得嗓子发干,内心有一种嚎啕大哭的冲动,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并且用力咽下半口唾沫。随即上牙一咬下唇,用剧痛勉强驱散了心中无底的恐惧是胡人,手上肯定也沾了不少无辜者的血,杀该杀!
可是,胡人又怎么了?胡人不是人么?是否沾染过无辜者的血,也不能任凭一个凶手凭空臆测这是在给自己杀人找理由么?裴该不禁想起了前世听说过的一句话“对自己都狠的人,对别人可能不狠吗?自己都不怕死,还会怕别人死吗?”
他特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摇摇头,竭力摆脱脑海中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最重要的是,现在不是思考社会伦理学问题的时候啊,第一要务是赶紧逃出胡营去,否则岂不辜负了那妇人的一番好意?她肯定也是冒着死亡的危险来救自己的,自己又怎能不加以万般的珍惜呢?
直到这个时候,裴该的思维才重新正常地活跃起来。他又愣了一下,随即三下五除二把老牧奴身上的旧羊皮袍子剥下来,罩在了自己身上,然后还摘下对方的毡帽,遮住了自己发髻,并且把帽沿扯得很低,几乎盖住双眉。
想要带上老牧奴的长刀,但入手沉重,而且总感觉无论握着、佩着,都肯定会影响灵活性,想了一想,只得放弃。他倒转匕首,木柄还在手心里,尖刃却藏入袖中,然后压低身子,放轻脚步,快速然而警惕地向马厩外跑去。
胡营中不少地方都点着篝火,几座军将大帐之外还高燃着火把,但是因为扎营并无规划,所以各处阴影纵横,互相交叠。裴该小心翼翼地隐藏在暗影之中,蹑手蹑脚地朝营地的外圈小步疾行。
他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里,因为知道自己想要偷出胡营的成功几率相当之低。刚才之所以能够一击得手,是因为老牧奴饮酒大醉,虽然从梦中惊觉,却还没能很快清醒过来;如今若是当面撞见几名彻底清醒的胡兵,就自己这孱弱的身体,又能打得过谁?恐怕就连同归于尽都是奢望吧。
不过再一想,若真是难以逃脱,反正有匕首在握,还不如直接反过手来,捅穿了自己的咽喉算了。若是不得求生,那就干脆求死,也免得被胡人拷问出那妇人来虽说自己下定决心,绝不会牵累到那妇人,但这具躯体并没有遭受酷刑的经验,还是别对自己的意志力报有太大期望为好。
这一有了死的觉悟,脚步反倒变得轻快起来,头脑也格外清醒,再无旁骛,一门心思躲避不时巡行而过的哨兵。今日正如裴该所想,东海王世子司马毘的华贵马车上不但装载了数量惊人的财货,甚至还莫名其妙地装了几十坛美酒若无好酒佐餐,王世子根本就不可能捱得过计划中漫长的旅程啊蘷安缴获这些美酒以后,便即酬答士卒,几乎人人有份,全都给分了。故此就连哨兵也难免带了三分酒意,再加上被迫分出不少人手来看管新掳获的晋人,以及根本没料想到营内还有人敢逃跑,警惕性大降,竟然被裴该一路有惊无险地蹩到了营地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