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屈六拧着眉头想了一想:“裴先生所言有理”他们连皇帝都给逮住了,哪还有立刻发起反攻的力量和心气呢?若是一心逃亡,我倒不觉得肯定打不过啦,但说不定己方损失会挺大“许昌城高堞密,固不敢来攻,若攻颍阴,又当如何?”
程遐在旁边儿帮腔说颍阴又不归你管,你理孔苌的死活干嘛?难道他对你很好吗?
支屈六一甩衣袖,说程子远你这就不对了“私忿不能害公事。况且,若孔苌战败弃守,在主公面前告我不救之过,又当如何处?”
裴该微微一笑:“可即行孔苌,使其放弃颍阴,聚兵共守许昌。孔苌前既不肯来,此番亦必不肯从也。则其曲在彼,即便战败,那也无以怪责将军了。”
支屈六一拍手,说这个主意好!赶紧转过头去对程遐说:“有劳子远行,我也盖上留后大印。”
程遐躬身领命,却忍不住斜眼去瞥裴该。他心说那得很有道理啊,他是真的腹有良谋,料事若神呢,还是仅仅不想跟晋军交锋,所以拼命找理由来说服支屈六,纯粹耍的嘴皮功夫?对于这路能言善辩之辈,我还真是看不透啊
果然那支晋军并没有前来攻打颍阴和许昌,前锋略略向东机动了十几里地,就转身会合本军,渡过颍水,往西南方向去了。支屈六闻报自然更加敬佩裴该,就连程遐也拿不准裴该究竟是撞上大运了,还是真的对形势洞若观火。
其实裴该既非撞大运,也不是真有谋略。虽然他估摸着这支晋军不会来打许昌,但也期盼着万一自己所料不准呢,那不是更好吗?若晋师来至城下,自己就有机会在城内呼应,寻机带着裴氏逃出去了呀!所以听闻晋军南下,见到支屈六跑来相贺,他表面上笑颜相对,其实内心多少还有点儿遗憾。
那么为什么他估摸着晋军不会前来攻打呢?因为计算时日,他怀疑这支晋军的主帅是秦王司马邺。根据史书记载,司马邺在洛阳城破之前,就已经逃到了荥阳密县避难,会合他的舅父荀藩、荀组等人,南走许、颍。但是史书上并没有这支晋军和胡汉军遭遇、交锋的记录,只说经过一系列的内部变乱,最终经宛县而奔武关,绕一个大圈子跑到关中去了目的地是长安城。
司马邺就是西晋末帝,史称晋愍帝,当他抵达蓝田的时候,士卒奔散,十不存一,好在雍州刺史贾疋及时遣人来迎,他才得以进入长安城。翌年四月,听说晋怀帝司马炽被胡汉主刘聪所杀,司马邺就在群臣拥戴下登基称帝这西晋最后的政权又抵抗了胡汉军整整两年,才始城破灭亡,司马邺也跟他伯父一样先做了俘虏,旋即遇害。
第三十二章、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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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曾经帮支屈六分析,这支晋军不敢来打许昌:“我不知敌虚实,敌亦未必知我虚实,若然顿兵于坚城之下,待主公南归时前后夹击,彼等恐无孑遗矣”他说石勒将会南归,而不是召唤支屈六他们北上,合军一处,这也是通过前世阅读史书,从而“先知先觉”了。支屈六当时并没有在意,程遐却留了一个心眼儿,因此当石勒遣使传报,说我已然离开洛阳,过几天就回来啦,你们赶紧准备好迎接事宜的时候,程遐心里就不禁又是一“咯噔”
不幸而被那小人再次言中了
石勒是在七月中旬返回的许昌城,支屈六、程遐等人都去城外迎接,裴该也只得被迫从行。在等待的时候,程遐悄悄靠近裴该,压低声音说道:“约,我已将卿之功绩,具禀报主公,相信主公归来,必有重赏约其勉之!”
裴该付之以淡淡一笑。他知道对于自己审核账目、喝退孔蒉,以及阻止支屈六出城去攻打晋军这些事儿,程遐是绝对不敢隐瞒的因为就算他不说,支屈六也会说啊。你与其隐瞒,还不如提早说,以免落于支屈六之后,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但你有必要主动跟我提起来吗?啥意思,表功啊?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等候时间不长,便见旌旗招展,大军凯旋。留守将吏纷纷向前,朝石勒道贺,全都一口一个“主公”,石勒听得甚喜,那张丑脸上就跟开了花儿似的,连嘴都老半天合不大拢。
裴该则趁隙揪住张宾,开口便问:“此番入洛,张君可曾为萧相国乎?”张宾要愣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即苦笑道:“明公终非刘季,未获首登之功”
那么裴该的话是什么意思呢?萧相国自然是指的兴汉名臣萧何。据说当年刘邦攻入咸阳,诸将全都大肆抢掠各府库的财物,刘邦则直接住进了秦宫,把宫女们陆续扯上自己的卧榻。只有萧何一人,匆匆忙忙跑去搜集相府所藏的各种典籍、公、地图,从而使刘邦能够准确地掌握第一手的地理和户籍资料,为他最终攻灭项羽、取得天下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所以裴该的问题虽然拐了个弯儿,特意用史事来做譬喻,张宾还是能够听得懂的。裴该是在问,张先生你是中国士人,跟那票胡人大老粗不同,你既然进入洛阳,破灭晋室,那有没有仿效当年的萧何,把那些官方典籍都从战火中拯救出来呢?
张宾听明白了他的问话后,不禁摇头苦笑我们不是第一拨进的洛阳城啊,首先入城的是王弥,哪儿轮得到我去搜集典册?裴该略略一皱眉头,旋即探问道:“王弥虽不学,亦宦门之后也,非刘曜可比”
王弥本是汝南太守王颀之孙,出身不能算很低,但他并没有跟祖父似的仕晋为官,而是打小任侠游荡,后来跟着惤县县令刘柏根发动叛乱,刘柏根死后独自领军纵横青、徐两州,旋即跑去投靠了老朋友刘渊。刘渊当时已经建号称尊,当即拜王弥为镇东大将军、领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缘海诸军事,并封东莱公。
因此虽为宦门之后,但当时普遍认为王弥几乎没啥家学渊源,也就粗通墨而已所以你瞧,他就连字都无人知晓,若不称以胡汉国中官位,那就只好直呼其名了。裴该话说半段,意思是你说先进洛阳的是王弥,想那王弥虽然没啥学问,终究也是官宦家庭出身,他总跟刘曜那种胡人不同吧,他应该想到保存下晋室的?
张宾长长叹了一口气:“便即有学,又能如何?始安王刘曜亦通经史,擅书法、章”你别当刘曜是个大老粗,他跟他养父刘渊一样,那也是有学问的胡人啊,然而“因怒王征东王弥先入洛阳,遂尽杀太子、诸王,及公卿百官,并士民三万余人,发掘晋室诸陵,焚宫庙、官府皆尽”
裴该的脸色当场就变了,瞠目道:“然则彼与项羽何异?国家典册,各府珍藏,难道全都付之一炬了吗?是知胡人不可信也,非止杀戮中国士民,且欲毁荡化,断圣人之言教”
张宾赶紧伸手去捂住裴该的嘴巴:“裴朗慎言!”咱们如今全都身处胡营之中啊,你怎么敢开口胡人不可信,闭口胡人多混蛋你不要命啦!
裴该去扯张宾的手,却当不得张宾力气大,竟然一时间没能掰开。他们这么一肢体冲突,附近的人全都察觉到了,就连石勒也探头朝这里望,问说你们俩怎么回事儿,在说什么呢?
张宾朝石勒使个眼色,二人君臣相得,心意相通,石勒竟然当场就大致明白了,于是笑一笑:“裴郎,我知卿所怒者何也,且先入城,再向卿详细分说。”
张宾凑到裴该的耳边,低声说道:“裴郎稍安勿躁,我虽非萧相国,终也抢得十之一二矣。”晋室所藏图书,没被刘曜一把火全都烧光喽,我抢救出来了一些,所以你别太光火啊,咱们先进城吧,进城再详细谈。眼瞧着裴该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他这才敢松开捂着对方嘴巴的右手。
入城之后,石勒便立起大帐,分派诸将各归屯所,安置军兵现在还早,等晚上咱们再大排宴席,庆贺此次攻洛的胜利。然后他就把张宾和裴该召进帐内,请二人分左右落座。
石勒一开口就是:“裴郎,卿为我照管留后事,程子远已具告知,我得信后不胜之喜。”随即躬身朝裴该一揖:“有劳裴郎了。”
裴该面无表情地还了一礼。
石勒看他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倒也不以为忤,便即正色道:“此番焚晋宫室,不肯迁都洛阳,非我不愿”
张宾听到这里,赶紧伸手朝石勒摆一摆,插嘴说:“裴郎恼怒,非为此事,而为府库所藏图书典籍,多为始安王付之一炬耳。”
石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我还是理解岔了原来裴该你是为了这事儿生气啊“户籍账册、舆地图谱,始安王已先搜去”
裴该两眼一翻,毫不客气地咆哮道:“彼等胡儿只知户籍账册、舆地图谱,而不知华夏千古传承,在于圣人之教、先贤著述!古来朝代更迭、九鼎易主,然而中国仍为中国者,只因不失典章制度,薪火可以代代相传也。昔始皇收天下书藏咸阳宫,项羽入咸阳,焚尽故典,使汉之初立,制度不完,叔孙因而重制汉礼;汉季董卓西迁长安,亦焚典籍、毁图谱,使三国簸荡,历五十年始得一统。与今而三,并为浩劫!圣贤言教在,学人传承在,则中国在;圣贤言教灭,学人传承绝,则中国亡!汝等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只为晋室残虐百姓而不得不竖义旗,复兴前汉么?分明欲灭绝我中国,使中国人都做蛮夷、犬马,世世代代做汝等的奴隶耳!”
他越说越气,一开始还说“彼等胡儿”,仿佛只是在咒骂刘曜,而把正对面的石勒给隔过去了,后来干脆直言“汝等”你们这些胡人都是一路货色,不管是纯胡还是杂胡,根本就想要灭绝我化,还打什么“吊民伐罪”的幌子,还扯什么“汉”字大旗?你们就是打着灭亡中国的目的来的!
只可惜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他的话白夹杂,还引经据典,石勒学问有限,起码一半儿有听没有懂,当下只好把目光移向张宾张先生你给解释一下呗,裴郎这说的都是啥啊?他干嘛那么光火啊?
张宾轻轻叹了一口气,想了一想,就对石勒解释:“我曾经对明公说过,孔子有云: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石勒点点头,说对你是说过,还详细跟我解释过其中含义,那么然后呢?
“那么何谓中国?继承先世的典章制度,遵从圣贤之教诲,上下各安其序,敬天法祖,是谓中国。可是那些典章制度、圣贤教诲,又是怎么传承的呢?靠的是书籍啊。裴郎不恨晋室覆亡司马氏有罪,合丧社稷独恨始安王焚烧宫室,使得典籍尽化劫灰。典籍若丧,断了传承,则中国就不能再算是中国了,夷狄也只好永远都是夷狄”
石勒伸手一扶额头,不禁瞪大了双眼,盯视着张宾,提高声音问道:“竟然有这么严重吗?!”随即眉头一拧:“张先生何不早早与我言说,我必要阻止始安王,不使他铸成此等大错!”
张宾又叹一口气:“非我不肯向明公言说,奈何始安王恼恨王征东,下手实在太快我费尽辛苦,也不过才抢出来三车书籍而已。若然说于明公,则明公必与始安王相争,徒惹其恶,于事也并无补益啊来不及了呀!”
石勒转向仍然气哼哼的裴该,欠身说道:“我是个粗人,不怎么识字,更不读书,书上的道理,都是张先生对我口述的故此不识书籍之珍贵,不能及早进言始安王,请他打消烧宫的念头或者先把书籍都搬出来再烧。确实是我的错,在此诚心向裴郎致歉。”说着话,竟然伏下身来,朝着裴该就大礼叩拜。
裴该貌似吃了一惊,赶紧口称不敢,也伏身下去:“我既从主公,君臣名分已定,哪有君向臣谢罪的道理呢?是裴某一时气恼,口不择言,得罪了主公适才听张先生说起,才知道错都在王弥、刘曜,而不在主公”
石勒推开几案,膝行几步,来到裴该面前,伸手搀扶:“裴郎请起。想那王弥,本来无学,而始安王学问比我大,我还以为他是懂得天下大义的,不想一时气恼,竟然酿此大错。我生而为胡,但始终仰慕化,希望能做个中国人,故此当日听张先生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欢欣鼓舞,感觉圣人之言,就如同天上日光一般,照亮了我的前路!那么要如何才能入中国而中国之呢?怎么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呢?还请裴郎和张先生辅佐我,教导我,导我以正途,休犯始安王一般的错误。”
裴该眼含热泪,点头道:“敢不从命?如主公真欲做中国人,传承圣人言教,该愿附骥尾!”
石勒脸上终于展露出了笑颜,其实心里在说:“愿附骥尾又是啥意思了?你们这些中国的读书人啊,就是喜欢掉书袋”
一天乌云,貌似就此散去。石勒重新归座,又再寒暄几句,就问了,咱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张先生、裴郎,你们可有以教我吗?
张宾先注目裴该,裴该想了一想,回答道:“向东。”
“为何向东?”
“此地不可久居,西不可往,北不可归,南不能下,若不向东,还能往哪里去?”
作者发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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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看山不喜平”,尤其,自然要先抑后扬、欲取先与、声东击西喽,上来就情节、设定一马平川的,肯定没人看啊。当然啦,我也知道的阅读习惯相对浮躁,不好埋太长时间的伏笔,象我最喜欢的苏俄铁流那样,90内容把你压抑到死,结尾忽地高扬起来,就好似憋了一周的宿便瞬间通畅一般,类似手法是不能用的。但情节的发展也不能让读者一目了然,才会有追的欲望吧?
可是有些废就喜欢妄自揣测,然后把自己的脑洞当真,即便作者埋下再多的扣子,也全当瞧不见,上来开口就骂。我也懒得跟他们计较了,反正作者要按他们设想的去写,正好证明自己始终正确,作者要不按他们的设想去写呢?那是作者迫于读者的呼声,临时找补的还记得汉魏魁中我掉个枪花,写是勋重病荒梦,仿佛穿越回去了,本意看读者们纷纷惊呼烂尾,然后我下一章就让你们掉一地眼镜。然后就有人说了:作者本想烂尾的,迫于读者的压力才继续写下去
我艹!
干脆我跟这儿说清楚吧,你想看把胡人全都杀光,我是不会写的,可以滚了。但“勒”的本意是驾驭,骑在马背上才能勒,你跟在马屁股后面跑是勒不了的。还一百~万\小!说名就知道发展了还什么看作者前两本书就知道一定是辅佐了特么的汉魏魁还则罢了,龙战野主角辅佐谁了?
实在郁闷,借地倾吐一下,真正喜欢这本书的读者朋友们请勿怪罪。以上。
第三十三章、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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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王弥抢先攻进了洛阳城,刘曜地位最高,又身为主帅,竟然落后一步,心里面就很不爽。随即王弥建议,说洛阳在天下的正中,四周有山河之险,城池、宫殿也都完整,应该向汉主刘聪进言,从平阳迁都到洛阳来。刘曜却并不赞成,说天下尚未平定,洛阳四面受敌,很难防守,目前还不适宜迁都啊。
到此为止,还都是正常的同僚间的政策争论,但刘曜因为恼恨王弥,心说你要是隔过我去上奏,完了刘聪那傻小子听了你的话,真迁都到洛阳来了,那我多没面子啊!干脆,我把洛阳宫殿放一把火烧了,让你们没得迁!
于是纵火焚烧宫室,导致崇院、东观、石渠阁等处所藏大量图书典籍也就此化为灰烬王弥怒不可遏,咒骂道:“屠各子,岂有帝王之意邪?”屠各是匈奴部族名,据说此部最贵重,历代单于都出于此部然后干脆引兵东向,跑到项关去屯扎了,分裂之意极其明显。
这些事裴该从前在史书上都读到过,他心伤西晋永嘉年间的这场化大浩劫,使得很多古代典籍就此失传,后人只能从别书中搜到些零星篇章比方说竹书纪年的原简,比方说鲁诗,以及很多汉儒对儒经和汉书的疏注有一种观点,东晋南朝之所以清谈之风大盛,除了政治黑暗,动辄得疚,学者不敢妄言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前代典籍大多亡佚,导致学者缺乏学术积淀,那就只好空口白话去胡扯,或者专注于神神叨叨的老庄之学了
这事儿虽然很令人痛心,但以裴该目前所处的位置,他根本就阻止不了浩劫的发生,而且来自后世的灵魂也告诉他,再往后还有唐末之劫、宋末之劫、明末之劫然而化始终顽强地千古相传,并且逐步演进,真不至于刘曜放那一把火,就能把中国给烧没了就连蒙古人都办不到的事情,他刘曜算老几啊?
所以裴该根本就没考虑过张宾会从火场里抢出什么书来,之所以着急地当面询问,然后又跳脚大骂,完全是别有考虑不过听张宾说他还真的抢出了三车典籍,倒真是意外之喜。等到进了石勒的大帐,仿佛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胡儿”,也纯粹是在演戏他又不是不会白话,也知道石勒是什么化水平,若真想让石勒听懂,哪会夹杂那么多典故和言啊?即便貌似矛头不是专指石勒,你要真骂得他句句都懂,他也非当场蹿了不可;可他若是听不懂,还得去请张宾给解释,就不那么容易光火啦
再说了,你不正高兴我在许昌帮你做了不少事么?不会那么快便转喜为怒吧。
裴该冷眼以向石勒,心说终究不是化人,你这演技就差着档次呢。你瞧我做戏,就连张宾都瞧不出来,你这一做戏,还装模作样什么“竟然有这么严重吗”,就从骨子里透出个“假”字来。你又不是小鲜肉,表演水平这么拙劣,谁肯捧场啊?!不过呢,目前你是君,我等是臣,张宾肯定会捧你的场,还得接话碴儿帮你圆活儿,我也不得不假装热泪盈眶,好象从此真的对你心悦诚服了一般。
石勒想做中国人,这裴该是相信的。这年月化辐射四夷,恐怕除了远在北鄙的那些鲜卑蛮子,就没几个胡人不痛悔自己未生在中国的就连最野蛮的拓跋鲜卑,后来入主中原没几代,北魏孝帝不也上赶着施行汉化政策吗?可是石勒做中国人的心,绝对没有做君主的心来得大,倘若要在中国将军和夷狄君主里选一个,他肯定会选后者。张宾是想导石勒为中国之主的,问题这条道路太过艰难了,想做中国之主你能不识中国字吗?刘邦和朱元璋出身再寒微,后来也都虔心向学,粗通墨了吧?
然而根据史书所载,石勒一辈子全都是听说书,从来就不肯自己去学学认字
所以啊,你根本就做不成中国人,而我也不会辅佐一个自甘蛮夷,或者起码有机会向学却自甘盲之辈!
双方都是在演戏,区别是石勒和张宾以为裴该是真心光火,后来又真心臣服,裴该可知道,起码石勒对于典籍的烧失,并没怎么放在心上,纯是装象。等到这出“君明臣贤”的戏演完了,谈话才始进入正题,石勒问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裴该一开口就全都是废话:
“此地不可久居,西不可往,北不可归,南不能下,若不向东,还能往哪里去?”
他对石勒说完这番话后,转过身就恳求张宾,说你抢出来那三车典籍,能不能给我啊?我要好好整理一番。张宾连连点头:“论起学问来,我等必然都不如裴郎,那些典籍,自当归属裴郎。”裴该摇头道:“书籍传承学问,怎可属于一人?我不过暂时管理,期待将来有机会传抄、广布罢了。”
石勒还打算说什么,却被张宾暗中使个眼色给阻止了,随即二人便向石勒告辞,退出帐外。张宾叫来部下,让他们把那三车典籍交付裴该,裴该神情貌似有些兴奋,忙不迭地就跟来人走了,张宾这才折返帐中。
就见石勒还跟那儿皱着眉头,仰面朝天,在想事儿呢。见到张宾回来,石勒赶紧招手,让他靠近过来,就在案前坐下,然后低声问道:“我方才态度很诚挚吧?我看裴郎怒气也已尽消,还以为他真心臣服于我了呢,怎么问他前途,他却只说向东二字?他仍然不肯为我谋划么?”
张宾朝石勒一拱手,笑着说道:“臣为明公贺,明公已得裴郎之心矣!”
石勒一挑眉毛:“哦,何以见得?”
张宾说了:“人皆有欲,唯知其欲,然后可以得其心。臣之欲是什么?愿为张良、陈平,辅佐明君,做一番大事业,则明公气概恢弘、英武能断,自然便可使臣诚心辅佐。那么裴郎之欲又是什么呢?为救其姑母,只能使裴郎留下,却不能使裴郎真心为明公出谋建策,臣也一直在考虑,要怎样才能赢得裴郎之心。想不到始安王一把大火,却帮明公解决了这个难题”
石勒似懂非懂:“请张先生再说得清楚明白一些。”
“听裴郎从前的言辞,颇不值晋室,但也不喜欢胡人,这般心理,大概只有归乡隐居一途吧。但他却以身为中国人为荣,以身为读书人为荣,绝不愿中国的典章、圣人的言教毁于一旦。因此始安王焚宫烧书,才会使他如此愤怒。但等明公一说欲为中国人,欲保全和传承典章、言教,裴郎之心,自然便与明公相贴近了”
“原来如此,”石勒不禁喜上眉梢,“这也多亏了张先生抢出那三车书来。”
张宾淡淡一笑道:“我只是因为喜欢读书,而非世家出身,家中藏书本来不多,故而那日途经石渠阁,才临时起意,拉了三车书出来而已不想倒因此而能为明公收拢裴郎之心。这难道是天意在关照明公吗?因此臣才为明公贺啊!”
“既然如此,”石勒笑容突然间一敛,“裴郎又为何只说向东二字呢?”
“这是臣的过错,”张宾略一俯首,“出征前臣与裴郎相谈过天下大势,因为只是随口而言,故此并未详细禀报明公。裴郎曾说,许昌四战之地,抑且历经兵燹,难以久据;向西去道路险狭,而且关中尚在晋人手中,巴蜀又为李氏窃据,轻易难得;北上不用提了,都城所在,哪里还有发展的余地呢?至于南下,此前明公谋据襄汉失利,已经证明了此路不通。因此只有东进一途”
“那他为何不肯细说,只说什么西不可往,北不可归,南不能下,若不向东还能往哪里去?”
张宾笑道:“许昌不可久据,西、北、南之不可去,裴郎既已对臣说过,必然以为臣禀报了明公,故而不愿赘言彼世家子,自然有些傲气。至于向东,如今王赞、苟晞拦路,都是晋将,他曾说降石不降汉,不肯设谋与晋军交战,才刚归心明公,自然不便出尔反尔假以时日,必肯明言。”
石勒闻言,不禁“哈哈”大笑:“世家子就是花花肠子多,我若没有张先生,哪里能领会他简单一句话中,便有那么多含义啊!”
张宾向石勒侃侃而谈,貌似将裴该的心理摸了一个透。当然他也有所隐瞒,裴该曾说:“邯郸、襄国,赵之旧都也,依山凭险,是真正形胜之国,可择此二邑而都之。”这句重要的话,张宾就压根儿提都没有提。
为什么呢?一则裴该这一“设想”,恰与张宾暗合,他不愿把建言的功劳全都被裴该获取,而想留待合适的机会,自己向石勒提出这一重要建议;其次,如今大军尚在许昌,河北所在遥远,当地形势不明,也不是提议的好时机。否则若石勒问起来:你说去邯郸、襄国,那该怎么去啊?咱们先打谁后打谁啊?张宾又该如何作答?
当面之敌还有王赞、苟晞,此外王弥动向不明此时还尚未抵达项关很可能从侧翼威胁着石勒大军的东进之路,等到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开到河北,谁知道那会儿的形势是怎样的?即便张宾再如何老谋深算,他能算十步、二十步,那也算不到百步以外的棋局吧。
当日裴该也只亮远景,而不愿具体谋划,张宾又岂肯自揽麻烦上身呢?
然而,裴该之所以只说了“向东”二字,那还真不是如同张宾所想的,是不欲与晋军相敌对,所以不肯细说向东的步骤,以及最终要到哪里去,纯粹因为他知道石勒最终是定都襄国,建基立业的,历史若沿着原本的轨迹走,他还能利用“先知先觉”,从中取事;若是因为自己多几句嘴,导致石勒的发展方向或途径变了样,那以后就彻底两眼一抹黑了呀!
所以啊,故作高深,只言片语可也我说的话究竟是什么用意,你们自己脑补去吧。
至于张宾和石勒究竟是怎么脑补的,裴该就不在意了,他跟着张宾的部下从军伍中找到了那三车书籍,大致扫了一眼,多少有点儿失望。本来一听说“三车”书,感觉还挺多的,然而这年月没有什么八轮大卡,普通载货的马车一般也就能拉三五百斤东西,再加上张宾“抢”出来的全都是简册、牍版,那所能承载的字数就更加可怜估计两百卷顶天了。裴该前一世光手机里存的电子书,论起字数来都要比这三车典籍多过好几倍去。
当然啦,这年月书籍的数量本来就不多,但根据史书记载,西晋洛阳城中的皇家藏书,总量大概在三万卷左右,经过“永嘉之乱”,泰半散佚,东晋初重新统计,不过存留下来十分之一二罢了。至于这回张宾送给裴该的,则还不到百分之一
聊胜于无吧,于是裴该便押着这三车书返回居处。果然才刚进门,芸儿便来传唤,裴该只好先撇下书,入正室去拜见裴氏。不出所料,裴氏向他详细打问了石勒召见的情况,听到裴该说自己跳脚大骂“胡儿”,不禁面色发青,急忙告诫他说:“约,既在人幕下,岂可如此无礼、无状?若触胡彼等之怒,只恐首级难以保全啊!”
裴该知道裴氏在为自己担心,很想要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向对方合盘托出一是劝慰裴氏,一切都在侄儿我计划之中,掌控之内,姑母无须惊怕;同时他刚刚才近乎完美地演了一场好戏,也颇产生了一些表现欲、炫耀欲。只可惜,如今隔墙有耳那二老二少四名仆佣,不定谁就正趴在窗外窃听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