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遐松开手,手捋胡须,眉头微微一皱:“其事我已知之墨封以为,那小人是侥幸得脱的么?”不等曲彬回答,他又问了:“彼云曾谋刺明公,明公不之罪,后又连累虁将军为明公所鞭笞,果有其事否?”
曲彬一摊双手,说我不清楚“得无诓言,用以吓退孔蒉的么?”
程遐微微摇头,随即就说了,那墨封你就好好休息吧,我准你几天的假至于对付那谄媚小人,且容我再深思熟虑,筹谋良策
第二十九章、前倨而后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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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裴该辞别了支屈六,带着裴熊返回住处,大门才刚阖上,芸儿便来传裴氏之命,要裴该前往正室相见。果然一见面,裴氏就问:“约又为胡人做何事?我见支屈六神情踌躇,得无其事甚难么?如今事可终了了么?可有损伤?”
裴该急忙拱手:“有劳姑母挂念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然事已终了也,侄儿并无损伤。”
他原本对裴氏并没有什么亲情,这不仅仅因为灵魂并不属于此世,即便躯壳中仍是旧日裴该,终究裴氏不是他的嫡亲姑母,又早早地便嫁去了司马家,双方往往经年也难得见一次面,哪来的亲情可言?维系二人关系的只有礼法,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感情。
当日裴氏甘冒风险,来救裴该,她为什么肯这么做,裴该真是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或许古人对于家族、眷属的依恋要大大超过现代人吧?河东裴氏诸支,最煊赫的便是长房裴潜直至裴頠,以及三房的裴徽诸孙了也包括东海王妃裴氏,但裴徽的孙儿如裴苞、裴盾、裴邵、裴宪等等,大多数担任地方官或入藩王幕府,偶有中朝官,也皆散职而已,裴頠可是做到门下侍中,担任过宰相的。裴頠位既尊,名复盛,加上为司马伦、孙秀所害,海内咸伤其冤,那么救援其遗孤或许就是至高的道德规范吧况且他又是裴家的前任族长。
倘若当日裴氏救下了裴该之后,希望能够与这个侄儿一起落跑,裴该还不会有多感动,但裴氏随即便隐去了,生怕自己一个妇人拖累了裴该逃亡的脚步,这真是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把死的危难甚至有比死更可怕的命运,留给了自己。裴该天生就受不了这个,受不了生受他人恩惠而无从答报,更受不了别人为救自己而陷身险境,所以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才会停下逃亡的脚步,假意投胡,专为保全裴氏的性命和名节。
但是到此为止,他对裴氏也仅仅出于感恩之心罢了,别无他想。直到客居于许昌城内,裴氏几次三番召自己去问话,初时尚存些许愠怒之意谁让你跑回来自污名节的久之却只剩下了关心。虽然裴该考虑到,裴氏对自己的情感,可能还包含有一定的倚靠之意,但主体应该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同族亲情,裴该不是冷血动物,自然不会无感。
好比说这次裴氏召唤他来,先问:“又为胡人做何事?”但随即就问了,支屈六要你做的事情很难吗?你能够完成吗,会不有危险?关切之意,溢于言表。裴该听了,不禁有些鼻酸,急忙打个哈哈遮掩过去了。
她既如此待我,我必保其一生平安喜乐!只可惜双方虽不同辈,年龄相差其实也就十岁左右吧,按照此世的观感,裴氏已徐娘半老,放在后世可正当青春哪,裴该实在没法把她当长辈来看待还是把她当成姐姐吧,内心庶几可以接受。
他从裴氏面前退下,来到院中,坐在胡床上尝试梳理今日这场冒险,以总结经验教训。可是坐了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听见有人叫门并非旁人,乃是支屈六又跑来了。
裴该挺奇怪,这太阳还老高的,未至黄昏,你怎么来早了?有何要事啊?结果双方见了礼才刚让进室内,支屈六忙不迭地就问:“请教裴先生,日间所说纸上谈兵,究竟是什么故事?”
裴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微微苦笑,说好吧,还真不必担心你没有古事可听咱们就先从列国争雄,秦、赵大战开始说起怎么,你知道秦朝?那你知不知道,赵国本为秦之大敌?说起赵国,得先讲讲胡服骑射的赵主父
石勒统率主力离开许昌北进,是在这一年的四月中旬,大约两个多以后,这一日裴氏姑侄又在马场练习骑术。裴该终究年轻,人也聪明,加上他这段时间虽然没去碰那些“石锁”,也利用前一世听来的锻炼方法,每天抽时间在院中做体操、跑步、仰卧起坐什么的,体力有所提升,所以骑术可以说已届小成。
当然啦,这小成是指跨着马鞍,牵着缰绳,不但能够行走、缓奔,就算坐骑纵蹄疾驰,一两刻钟里他也不至于随便就掉下来。至于松脱缰绳,全靠双腿控驭坐骑,乃至于手执器械,马上搏杀之类,支屈六当是小儿科,目前的裴该却仍然连想都不敢想。
所以支屈六不再指点他徒弟既已入门,最终能够达到多高成就,就全靠自己的勤学苦练了,师父不再帮得上忙只是按照习惯仍然在旁边儿监视着,随便铺开一块毡垫,盘膝坐在上面,一边端着酒碗啜饮,一边听属下奏事。
裴该和裴氏并骑奔驰,才刚跑了两圈,裴氏便已然骨软气粗了,被迫要下地歇息片刻,裴该仍然高踞在鞍上,正在琢磨是不是再继续跑几圈,忽然眼角一瞥,就见从场外施施然踱进来一名士。
裴该虽然从来都没有见过此人,但常听简道和支屈六提起他的外貌,故而大致可以猜测得出这就是程遐程子远了吧。只见程遐大摇大摆来到支屈六身旁,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牍版来,高声说道:“洛阳方面,有信使到”
裴该忍不住就勒停了坐骑,并且翻身下马,距离支屈六和程遐也不过一丈多远,声息可闻。就见支屈六一弹腿跳将起来,急切地问道:“难道是战事有变?”
程遐斜斜地瞥了一眼裴该,随即将牍版递给支屈六。支屈六却并不伸手去接,略显尴尬地挠挠头:“我识不得几个字,子远直接复述内容可也。”随即朝裴该一招手:“裴先生,过来吧。”向程遐介绍说:“这位便是主公新近招揽的裴先生,二位是否尚未见过面?”
程遐仍然斜瞥着裴该,却并不行礼,只是对支屈六说:“上月底,呼延前军前军大将军呼延晏便已率军抵达洛阳,晋军十二战皆北,丙戌日克平昌门,旋因后继未至而退。本月初各路大军皆至,丁酉日,王征东征东大将军王弥与呼延前军克宣阳门,入南宫,升太极前殿”
支屈六抚着双手,一边笑一边打岔道:“那么多话,子远只说已克洛阳,不就得了?可惜,是王弥和呼延晏先进的城么?主公还是未能抢到首功啊”不等程遐回话,他忽然间朝向裴该,大叫了起来:“裴先生说三月内必克洛阳,果然神机妙算,无有不中!”
裴该淡淡一笑,也不去接他的话茬。程遐却不禁微微一惊。
支屈六随即再转向程遐,急切地问道:“晋主呢?是死是逃?”
程遐提高声音说:“好教将军得知,晋主欲奔长安,途中为我军所执,已成阶下囚矣。”一边说着,一边又拿眼角余光去瞥裴该。
听说终于攻入洛阳,擒获晋帝,支屈六不胜之喜,连连鼓掌:“好,好,今日要大排宴席,好好庆贺一番!”裴该倒是波澜不惊,只是略偏转脸,远远地望了望正在马场角落里歇息的裴氏,心说她大概没有听到吧,若是知道西晋将亡,不知道会做何等表情?好在有轻纱遮着脸呢,即便再惶恐、哀恸,旁人也瞧不出来
正这么想着,就听侧面想起话语声:“卿为河东裴约乎?久疏问候,还请恕罪。”转过头来,就见程遐面含微笑,正朝着自己拱手作揖呢。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况且裴该和程遐一直隔空放炮,并没有当面撕过逼,所以见到对方以礼相待,裴该也自然而然地还了一揖:“子远是前辈,合当我前往拜会才是。”当然啦,这只是客套话而已,两个人全都口不应心。
程遐迈前一步,竟然伸出手来,揽住了裴该的胳膊:“支将军既云今日排宴,约自然也当出席,我要敬卿一杯,以谢前日相助审理公之劳,哈哈哈哈。”随即捻须大笑起来。
裴该轻轻挣脱对方的手,也只得以淡淡的笑脸相迎:“且待我先送姑母回去安歇,再来讨扰子远的酒吧。”他心里奇怪啊,此人为何前踞而后恭?他究竟是憋着什么坏呢?
程遐确实想憋坏来着,问题那么多天一直就没憋出来。他自视甚高,原本“君子营”中只佩服张宾一人,就连名位相若的徐光,他也未必放在眼中,故而此番肩负副留后的重任,他是大事小情一把抓,几乎忙得都没时间睡觉比起当年的诸葛孔明来,恐怕也不遑多让。所以了,哪儿还有时间和精力总去给裴该下套儿?
既然已经失败过了两次,好比临阵尝敌,知道对方不是好相与的,那么除非经过长期筹谋,且有了必胜之机,否则程遐不会再轻易出手。等到这次接到洛阳传来的公,来马场报给支屈六知道,他当然知道支屈六为何会呆在这里,知道裴该必然在场,于是在路上就想,那小人得知晋室覆灭、晋主被擒,他又会做何等表情呢?
所以在汇报的时候,程遐一直偷眼观察裴该的神情,希望能够洞察其颜色,进而窥探其内心。结果大大出乎程遐的意料之外,裴该那是彻底的云淡风轻啊,仿佛完全不关他的事情似的喂,你数月前还是晋臣,知道都城被克,皇帝被擒,难道就连一丝一毫的哀伤都没有吗?起码你也得露出点儿震惊的表情来吧?
即便因应大势,这回胡汉军围攻洛阳胜算极高,就连裴该自己都推算说三月必克洛阳,但真能逮着晋帝,这是此前谁都不敢奢望的事情。晋帝若是跑了,大可遁入关中,那里还有数万兵马,则胡汉方面不能说竟了全功;而晋帝一朝被擒,即便各路晋军再拥戴一两位继承者出来,声望也难以复振,胡汉军接下来可能就只有一些犁庭扫闾的收尾工作要做啦,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丝毫无感?这人是傻的吗?
裴该终究年轻,可能不够成熟,但绝对不可能傻否则石勒招揽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程遐虽然不了解裴该,但却了解石勒,相信石勒肯延揽入“君子营”的,未必是什么大才,但也绝不会是白痴、花瓶。所以揣测裴该的这种表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他已经对晋室失望透了,他是真心降顺石勒,所以光关注石勒是否在此战中立下了首功。而既然石勒并未能抢先进入洛阳城,首功被王弥、呼延晏所得,那么是否拿住晋帝,又有什么区别了?一如清风之拂马耳也。
先前裴该口出“主公”一词,程遐和众人一样,只当他是谄媚小人,没怎么太过关注;后来知道这词儿是有所本的,是自己少见多怪了,又听说张宾临行前关照支屈六,要好好看管裴该,就认定此人降意未坚,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石勒所抛弃。所以他才敢压制裴该,想要杀杀对方的狂傲之气。但如今看来,是自己想岔了,裴该既是真心降顺,石勒回来后必然加以重用啊!
第三十章、欺之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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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遐曾经想要打压裴该,让他知道知道,这“君子营”副督不是好当的,我自己都巴望了多少年,始终未能到手,你一新来乍到的小年轻又何德何能了,竟然使石勒一度起意想把这个重要职位交给你?
但是他先后两次设圈套,想要看裴该的笑话,却都被对方轻松化解曲彬说什么“侥幸得脱”,但那真能是侥幸的事儿吗?程遐仔细研究过裴该对孔蒉的说辞,首先得出的结论就是:此小人口舌便给,实有乃父之风也!
名士清谈,始与汉季,后来这股歪风直接就刮朝堂上去了,但凡名列高位者,必出经学世家,并且擅长辩论,臧否人物、嘘枯吹生,象期期周昌,艾艾邓艾之辈,在这年月压根儿就别想得着显职。王衍便是如此,纯以清谈得取三公,而裴该的老爹裴頠,持崇有论,那也不是光写篇章了事的,在朝野之间,跟人辩论非止一次啊。要说果然是家学渊源吗?这个裴该竟然也如此会说话!
不过以言辞见长之人,往往实务为短,原不足论胡汉国也不看重经学,更不崇尚清谈。问题他若得着了石勒的重用,到时候舌灿莲花,在石勒耳旁吹点儿什么风,说不定就有人要倒霉哪!
那么这个倒霉的人会不会是自己呢?这些天程遐也到处打探过,确定了裴该所说曾一度谋刺石勒而石勒不罪,以及因为落跑而导致蘷安被石勒鞭打等事,实实在在,并非生造。那这厮便益发可怕了,除非赶紧把他给弄死,否则他将来若进自己的谗言,自己必然落不着好!
可是要害裴该,谈何容易啊,还有支屈六横在中间哪。即便支屈六并没有和裴该走得很近,终究张宾临行前命他看顾或者可以解释成监管裴该,他或许不会阻挠自己收拾裴该,但绝不肯让裴该横死。
再往深里想一层,石勒向来鄙薄那些清谈之辈,他绝不会是因为裴该能说,才将之招揽到幕中来的。裴该年纪轻轻,除了家传的学问、辩论手法来,他还可能有什么长处?据说宁平城之战后,王衍以下,晋之王公大臣人人觳觫,纷纷请降,就只有裴该一个坚决不降,还曾经起意要谋刺石勒。此番裴该怒斥孔蒉,也正说明了这小子胆子极大,且不怕死真靠侥幸便能吓走孔蒉吗?或者纯靠口舌之利?曲墨封你说得好轻松,那你怎么不去试试看?!
石勒的脾气,程遐多年相从,也多少摸了个八九不离十,综合起来说有两点:一是爱才,凡有本事之人,都想扒拉到自己身边儿来;二是最敬忠臣烈士,厌恶怯懦之辈,或者反复小人。倘若是想千金市马骨,王衍那骨头不是金灿灿的吗?他说宰就给宰了。唯有裴该,越是梗着脖子不肯降顺,石勒就越是想要招揽他,轻易不会死心。
所以裴该帮忙审核匠器营账册还则罢了,他怒斥孔蒉,甚至连带孔苌都骂,将孔蒉数言喝退之事,一旦落到石勒耳中那肯定是会有人去禀报石勒的,就算自己不说,支屈六也一定会说石勒必然越发的敬重他、喜爱他。倒霉啊,本想压制裴该,不料反倒成就了他不畏强势的名声。你想弄死裴该?哪怕做得天衣无缝,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石勒都说不定会让你跟支屈六一起去给裴该陪葬起码这算个渎职之罪啊。反正我们俩加一块儿在石勒的心目当中,都比不上一个蘷安而石勒竟然会为了裴该责打蘷安
胆大,不怕死,能言善辩,再加上得了石勒的宠信,前途乃无可限量也。与之为友,可为奥援,与之为敌,后患无穷啊!此人只可欺之以方,不能正面放对。
程遐脑筋转得很快,既然知道一时间踩不死裴该,当即就转换了自己过往的态度,主动过来向裴该示好。因为他考虑到,既然裴该在石勒心目中的地位很高,说不定还在自己和徐光之上,仅处于张宾之下,那么倘若自己可以笼络、利用裴该,是不是就有机会踩倒徐光,甚至于觊觎张宾的位子了呢?
从他此前的试探来看,这小年轻最明显的缺点就是为人倨傲估计因为门第、人品和过往的官职,所以不把同侪放在眼里凡骄傲者必无深谋,无远虑,只要轻轻往马屁股上拍上几下,它就有可能抬起蹄子来为你去踢人何必要放弃这么好一把刀呢?若等徐光从洛阳回来,他提前拾起来,那倒霉的就是我啦。
再说了,张宾曾经奉石勒之命,主动去拜访过裴该,说不定这把刀子,张宾也想用呢
程遐的分析泰半有理,但他就不可能想得到,裴该之所以对于洛阳失陷、晋帝被擒之事毫无反应,原因根本不复杂,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早就知道啊!已经知道了的结果,又怎么可能让一个人的内心掀起任何波澜,进而表现在脸面上?
当日午后,支屈六果然大排宴席,绝大多数留守将吏尽皆与会。裴该算是头一次现身于众人之前,一开始大家伙儿瞧在支屈六的面子上,对他都很敷衍式地客气,但随即见到程遐也站起身来向裴该敬酒,众人无不惊诧我靠武两位留后全都对他那么恭敬,这小子牛啊!咱们也赶紧去敬酒吧,休要落于人后。
程遐前倨而后恭,裴该一时间有点儿蒙,并未能拒之于千里之外,过后想想这样也不错吧。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固然我没想跟这票“汉奸”倒还说不上,这票晋奸吧,并没有和他们深交的意愿,但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倒也有利于自身设法逃脱。否则总有人跟后面盯着你,也如芒刺在背,行事多有不便哪。
所以他在禀明裴氏之后,还是来参加宴席了,并且虽然只接受敬酒,本身不敬他人,仍然保持着高门世家该当有的傲慢姿态,却在酒过三巡后,主动端起杯子来朝众人一让:“且让我等恭贺主公此番凯旋吧。”趁机敲死了“主公”二字。
在座众人纷纷应和,只有曲彬曲墨封,眼珠子瞪得差点儿要掉出来。他一个劲儿地把疑惑和委屈的目光投向程遐,程遐却根本不予理会。这顿酒宴本为战胜而贺,众将吏都很畅意,尤其支屈六,几乎是杯到酒干,却也不醉;唯独曲彬,如坐针毡一般,在席子上反复扭来扭去的,没等终席就借故遁走了。
程遐冷眼望着他的背影,心说:我若是你,就该赶紧向裴该赔罪越是倨傲之人,越易为谄媚之言所欺,但凡你低下头来,或许前事都可不论你瞧我是怎么敷衍他的?真正废物一个!
他却不知道裴该心里是另外一种想法:程子远前倨而后恭,未必是真服气我了,他是想找空把我当枪使,为他谋“君子营”副督之位吧?这种嘴脸,老子前世在机关里见得多了!必须小心应对。至于曲墨封,纯粹杂碎一个,我才懒得搭理这种废物,反正他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来。
在酒宴上和留守各将吏照过面之后,裴该逐渐尝试着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此前他最多只在家门前的大街上遛跶过,还不敢走远,否则必有守门的兵丁过来,好言好语地奉劝他回去。裴该明白他们的意思,必然是张宾临行前关照,害怕自己跑喽。他心说好生可笑,你们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即便我遛跶到城门口,又哪里跑得了?况且裴氏还在许昌,我又岂能抛弃她而孤身逃亡?
但是这些话没必要跟那些小兵说,他目前正需要博取胡营中人的信任,不便做出什么让旁人产生疑窦的事来,也就不再走远。但等到能够每三天在支屈六的伴护下去一趟马场,接着又为对方轰走了前来索要粮秣的孔蒉,可见作为留后的支屈六已对自己信任不疑;继而副留守程遐也表现出了有节制的善意
裴该就趁此机会越跑越远,虽然背后仍然会缀着兵丁,却已经不敢再阻挠他远出了。短短几天的功夫,裴该就把许昌城内大街小巷大致转了一个遍,唯独为避嫌疑,没有靠近过几座城门。
许昌虽号中原大邑,终究跟后世的都市没法比,最繁盛时常住人口也不过二十多万,历经兵燹,如今所存者还不到五千,主要是跑不动的老弱妇孺。石勒本部兵马多为并州胡、羯,约五万之数,诈称十万,去岁渡河南下,一度攻掠冀州,当地郡县平民被掳或主动跟从者九万余口,后来谋拒襄樊失败,损失不小那些冀州平民大多被分给各军做辅兵、伕役,并没有用他们长期填充许昌、颍阴等城的打算。
所以此番石勒北取洛阳,带走了主力部队和大多数辅兵,许昌城内加原有居民,也还不到两万之数,若是小邑,尚算繁盛,放在许昌,跟空城也没多大区别。裴该背着两只手,在街道上随心所欲地遛跶,所见胡兵凶蛮、晋民羸弱,房屋大多残破、空置,某些墙上还有火烧的痕迹,或者血迹未灭,不禁暗自喟叹。
这一天他又出门去了,打算直接撞进几座衙署去,假意观览,其实窥探胡军机密。相信有了前日的宴会,绝大多数将吏都不敢拿自己怎么样,顶多警告一两句,轰出来完事儿。除非机缘巧合,竟然撞上了曲彬不过没关系,他把裴熊带在了身边,若真口角起来,就让裴熊捶曲彬一顿好了。
正行之间,突然有人快马追将上来,远远地便高声唤道:“前面莫非是裴先生么?”裴该原地立定,缓缓转过身来,就见马上骑士到得面前,翻身而下,拱手行礼道:“支将军有急务,遣小人来寻裴先生前往议事。”
裴该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难道是孔苌不依不饶,又再派人来了?那厮的贪婪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啊。问那骑士究竟何事,对方也不肯说,只是把马缰交到裴该手中:“将军唤得急,小人已自裴先生下处一路访来,深恐将军怪责,还请裴先生速速前往。”
裴该瞥了身后的裴熊一眼,那意思,你想办法跟上来啊,然后便接过缰绳。那骑士本能地伏身下去,给裴该当踏脚,裴该这些天总在马场跑马倒是也习惯了,并不诧异,踩着对方的脊背便翻身而上。
这年月还并没有马镫,只有辅助上马的单边绳套,但绳套软软的不易借力,如裴该之流马术二把刀的,就使得相当不习惯至于支屈六等胡人,根本不用绳套,只一纵身,就能跳上马背。但是胡人也有胡人的风俗,下位者伺候上位者上马,是要跪地作为踏脚的,这名骑士着急让裴该去见支屈六,又知道裴该深为支屈六、程遐两位留后敬重,所以很自然地就趴了下来。
裴该坐稳鞍桥,一松缰绳,坐骑“唏溜”一声,便即纵蹄疾驰。裴该一开始还挺得意,自己这些天刻苦练习马术,终于可以跑起来啦,但很快他就开始叫苦因为这是上阵的战马,但求速度,不重稳当,跑起来相当颠簸,与他平日练习所用、支屈六千挑万选的坐骑迥然不同;而且街道上到处都是障碍物,偶尔还有行人闪过,也非空旷的马场可比。裴该就觉得屁股被颠得生疼,连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差点儿就要一跟头滑落马下,他只好缓缓拉紧缰绳,把速度尽量放慢下来。
好在路途也不甚远。支屈六的大帐就扎在许昌城的正中心位置,推倒几栋房屋,平出一片空场,裴该前几日也曾经遛跶着路过的,还不至于迷失方向。等他冲近大帐,早有胡兵过来一把扯住缰绳,坐骑把胸脯一挺,双蹄扬起,瞬间“刹车”,裴该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直接顺着马屁股就出溜了下来
第三十一章、归师勿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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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跌落马下,眼看就要一个跟头,摔得难看无比,形象也可能被彻底破坏,却突然间有两只大手从后方伸过来,在他肋下轻轻一托,裴该便得以稳稳站定。他转过头去一瞧,竟然是裴熊裴该心说你丫不仅力气大,跑得还那么快!可惜你是胡人的眼线,否则若能为我所用,就可以加快逃跑计划的制定了呀,必然事半而功倍!
旁边有胡兵过来,拦下裴熊,然后引领裴该入帐。帐内只有支屈六和程遐两个人,一见裴该到来,支屈六高兴得连连搓手:“裴先生总算来了今日之事,必须要听听先生的见解。”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原来数刻之前,突然有一骑快马从颍阴驰至许昌,带来了孔苌的信物和求援口信。据骑士说,他们这些天抄掠四乡,探马回报,说有大批晋军聚集在颍水东岸,观其行军路线,很可能要来攻打颍阴,希望支屈六能够派兵前去协防。支屈六才跟程遐商量,说我们出不出兵呢?许昌城内的兵数也不多,若然往救颍阴,而晋军明攻颍阴,实取许昌,却又如何是好?
正在踌躇,孔苌的第二名使者又来了这回带来的不是口信,而是正式公,还盖上了图章。公上写,支将军你赶紧派兵过来,跟我会合一处,咱们先发制人,出城去击破这股晋军,到时候颍阴、许昌两城皆安。
孔苌骤然探听到大股晋军欲图东进,而他城小兵少,多少有点儿慌神,所以急匆匆就派人来向许昌求援。但随即他就镇定下来了,明白支屈六有很大可能性不会派发援军,因为许昌比颍阴更重要,绝不可有失啊。所以才又派来第二批使者,用意有二:一是提出主动出击的方略,可以一举而解两城之危;二是你是不是怕将来出了问题,我会甩锅啊?没关系,我找人白版黑字给你写下来,倘若许昌有失,这个责任我来扛好了。
支屈六素来瞧不起晋军的野战战斗力,故此深以为孔苌先发制人之计为然,当即就打算点兵出征,却被程遐给拦了下来。程遐说主公交给我等留后之重任,只要保证许昌不失,无过便是有功,而你这先发去打晋军,万一不胜,许昌危矣!千万别听孔苌瞎出主意,咱们还是固守城防为是。
二人争论不下,最后程遐说了,你不是一直称赞裴约是当世的诸葛亮吗?虽然我不知道诸葛亮究竟有多大能为了,但你既然那么瞧得起他,干嘛不找他来一起商量呢?支屈六听得此言,连连点头,这才赶紧派人去找裴该过来。
裴该听了他们的话,当即皱眉摇头,说:“我当日与主公约定三事,想来主公未曾与二位说起过”支屈六忙问:“哪三事?”裴该回答道:“第一”话才出口,突然间一顿。因为他想到了,当初跟石勒约定的第一事就是释放裴氏,自己若再强调这一点,支屈六还则罢了,程遐狡诈,肯定会立刻意识到裴氏是自己最大的弱点,他若是将矛头指向裴氏,自己必然被动啊于是当即改口:“我与主公约定,此来降石不降汉,专为主公谋身固势,而不会助他与晋家交兵。我终究曾为晋官,又岂能二三其德,反戈相击?”
支屈六和程遐听了这话,脸色都变得很奇怪在支屈六,自然是彻底的疑惑不解,程遐却意味深长地一挑眉毛,捋捋胡须。裴该一瞧,支屈六没懂,你懂了,那好,你跟他解释吧,当即转过身便待离去。
“约且慢,”程遐赶紧叫住他,“今日请约来商议,不为出击晋师,而为守住许昌难道这不是为主公谋身固势之举么?”
程遐心里话,你这小人装的什么腔,作的什么势啊?!你若真的心存晋室,即便因势所逼,也不会归从我家明公,而且前日听闻晋帝被俘,更不会那般云淡风清了。你若是个傻的,那就是因家世所累,拉不下面子来降顺,所以才假装什么“降石不降汉”;你若是个精明的,或许正是以此来自贵身份,涂抹忠臣孝子的油彩,好让明公更加看重你!如今洛阳都丢了,皇帝都做了阶下囚,晋室旦夕灭亡,你还有必要跟这儿装腔吗?
不过这样也好,你说不会出主意帮忙我等与晋军交战,那正好跟我的想法殊途同归啊,我本来就不打算出战哪劳驾你多说几句,赶紧劝得支屈六回头吧,别跟着孔苌出城去冒险。
他原本建议请裴该过来商议,就是因为自己说不服支屈六,希望裴该能够往自己这边多少加点儿砝码。虽然无法判定裴该究竟是何种想法,但支屈六此去是要以寡击众的,想来也只有他们那种不要命的胡将才会做此鲁莽打算吧,裴该终究是中国士人,又从来没上过阵,未见得会赞成这等轻率之举。
裴该听得程遐呼唤,不禁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转身,注目支屈六,想了一想,问他:“敌军几何?”支屈六说根据孔苌的探察,起码有两三万之众。裴该又问:“我军几何?”支屈六说颍阴号称五六千兵,估计能打的也就一千上下;许昌城内有战、辅兵过万,我打算就带三千战兵过去,合起来四千精骑,足破晋师!
他是跟晋军打老了仗的,认定野外浪战,胡兵起码以一敌三,说不定还能以一敌五,所以两三万晋军真未必禁打啊。再说了,此去是以攻代守,不求将敌人全歼,只要能挫其锐气,不让他们再敢产生觊觎许昌的妄念就成。
裴该面沉似水,又问:“从来战无必胜之理,如我对将军所说,诸葛亮天纵奇才,蜀兵又耐苦战,然终不能击破司马,据有陇上,为何?主客之势在也。今晋师集结在颍水岸边,虚实尚不分明,我军贸然前往,能有几成胜算?即便九胜一败,一旦遇挫,晋师蹑踵而至,恐许昌也不可守。许昌有失,主公后路断绝,将何所归?将军可有考虑过吗?”
支屈六一摆手:“正如先生所言,从来战无必胜之理,若然不敢冒险,那干脆什么仗都不打好了,休说十胜九败,即便六胜四败,亦值得去搏一把。若不能先挫敌军锋锐,就怕他们来攻颍阴、许昌,那又如何是好?我等可只惯于野战,不惯于守城哪。”
裴该点点头,说你这么想也有道理,然而“倘若晋师只是路过,并不会来攻许昌,将军还会主动往攻吗?”
支屈六说我吃饱了撑的,我的主要责任是留守,敌人若是不来招我,我干嘛要去惹他只是这事儿可保不齐啊。
裴该说怎么保不齐?“计点时日,此必洛阳丧败之师,或者勤王兵马未及洛中,便闻噩耗,因此急于返归原防。兵法有云:归师勿遏。我等若前往攻,彼作困兽之斗,恐怕胜负之数未必能有六四;我若固守城防,彼又焉有胆量敢来攻打?我不知敌虚实,敌亦未必知我虚实,若然顿兵于坚城之下,待主公南归时前后夹击,彼等恐无孑遗矣!将若不癫,必不来攻;即将领疯癫,岂一军皆疯癫者?则谁敢来挠许昌?”
支屈六拧着眉头想了一想:“裴先生所言有理”他们连皇帝都给逮住了,哪还有立刻发起反攻的力量和心气呢?若是一心逃亡,我倒不觉得肯定打不过啦,但说不定己方损失会挺大“许昌城高堞密,固不敢来攻,若攻颍阴,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