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应天府管青屏。”书生拎灯开始行走,踏入了徐藏的剑气领域当中,他的声音不急不慢,道:“十年前就听说徐藏的大名了。”
徐藏微笑道:“很可惜我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管青屏淡淡道:“我的师父是应天府的青衫湿。”
徐藏恍然,神色有些摇晃。
宁奕心想,这个家伙究竟在十年前杀了多少人?大隋的四大书院,任何一座拎出来,都是与圣山相互抗衡的存在,书院里有赐名的,要么是早早登上星辰榜的天才人物,要么是有望破开十境的未来星君。
青衫湿,必然是应天府当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看来是徐藏当年的劲敌之一。
结果徐藏假装“恍然大悟”之后,纳闷道:“青衫湿?我不认识啊,他很有名吗?”
已经走了一截路的管青屏,先是一怔,接着面色顿时铁青,拎着的灯笼,内里燃烧的红焰一滞,迅速起来。
他缓慢蹲下身子,将灯笼搁在地上,重新站起,两袖倏忽充盈起来,隐约可见的赤红火焰在袖袍内翻滚,火星跳跃,笼在袖中,隔着一层面料,看起来如鬼火流淌。
管青屏幽幽道:“书院里的师叔们很快就到了,不仅仅是我应天府,你当年得罪的那些势力,十年前活下来的那些大人物,等你徐藏今日力竭,已经等了十年。”
徐藏揉了揉眉心。
应天府的书生并不贪功冒进,即便看出了徐藏已是油尽灯枯,仍然不做任何试探,只是抬起双臂,大袖无风自动,红焰迸发,缭绕周身,接着双手猛的合十
那盏搁在地上的灯笼“噗”的一声,剧烈震颤,一道红光迸射而起,烟火冲天。
在天上绽开了一道火红屏花。
裴烦站起身子,攥着宁奕的一角衣角,面色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
宁奕面色有些苍白。
西岭的黑夜,不再太平。
无数的烟火冲天而起,惨白的,赤红的,凌厉剑气,呼啸如雷,奔涌而来。
这些都是今夜赶到西岭的大人物?
宁奕情愿与徐藏的这场相遇来得晚一点。
他更情愿自己卷入的是那颗隋阳珠的风波,自己扣嗓子把那颗珠子吐出来,然后就可以带着裴烦远走高飞,无论能不能跑路到大隋,总不至于今天跟这个姓徐的煞星死在一起。
徐藏杵剑,巍然不动。
宁奕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他凭什么还面色不变,甚至饶有兴趣.......抬着头颅,像是在欣赏烟火?
这个男人眯起双眼,果真赞了一句:“应天府的烟火......真好看啊。”
宁奕险些踉跄跌倒。
他攥紧丫头的手,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气神。
身后男人的声音有些嘲讽,淡然传来:“放心吧,死不了的。”
第八章 西岭太白与鸟道
“接下来.......在正常人看来,是百年难见的大场面,你会看到各大圣山的圣子,还有一大堆正值鼎盛之年的师叔人物。”徐藏拍了拍宁奕的肩膀:“但是你要记住,我们不是正常人,所以那些圣子不算什么,师叔级修行者的也不算什么。说得好听一点,他们是各大圣山的未来希望和中坚力量,说得难听一点,大部分都是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鼠辈,等我们活着出去了,我教你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宁奕的注意并没有放在“从天而降的剑法”上,他有些沉默的咀嚼着徐藏前半段的话。
徐藏看着少年攥紧骨笛的那只手,微笑着说道:“你觉得你是正常人?”
宁奕一直攥着这枚叶子一样的骨笛。
那只从清白城地下逃出来的大妖也好,道宗和天宫的弟子也好,面对他们,宁奕心中并没有太多的畏惧。
逃不掉了,他可以捏住这片骨笛。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片骨笛的威力。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从徐藏现身,藏在暗处的那些人逐次挨个粉墨登场开始,宁奕便知道,自己即便将骨笛攥得再紧,也没办法做到什么。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非人力而为之,即便拼上性命,结果仍然很可能是惨淡收场。
“用不到这东西的。”徐藏淡淡道:“至少现在用不到,你没有修为,连流淌在血液里的星辉都没有,就算把不朽的武器给了你,也不可能改变什么。这些人再弱,至少也是在大隋有一角立足之地的大人物,收好这片骨叶,财不外露,隋阳珠的事情已经给你一个教训了,这枚骨笛如果被识货的人看见了,后果怎样,你心里有数。”
宁奕默默将骨笛收起。
两个人站在清白城外的旷野上,徐藏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望着“漫天神仙”,好大仗势,面无表情,揉了揉裴烦的脑袋。
“裴旻是我的师父,他让我拎起了剑。”
“哪怕我拎起剑后,遇到了许多的麻烦,我亦从未后悔过。”
宁奕仔细去看,发现徐藏的鬓角有一缕灰白长发,随风摇晃,这个男人看起来年龄并不算多大,却带着一股浅淡的岁月气息,袖内剑气,浑身胆气,鬓角的长发,则是带着一股灰尘气息。
宝珠蒙尘,若是不开匣,便只能永久的黯淡下去。
徐藏的眼中平静得像是一汪水,既不失落也不痛苦,有的只是坦然。
“十年前我为了裴家大开杀戒,得罪了这些修行势力之后,在这世上剩下的,便已经不多。”
“她死了之后......”徐藏低垂眉眼,想了想,道:“我便只剩下,一把剑,还有一个朋友。”
宁奕注意到,徐藏的手中,那枚三清铃铛,开始轻轻的震颤起来。
漫天剑气,落在清白城头,黑夜被撕裂,地面之上一阵震颤。
有人踩在悬剑之上,面色阴沉,“徐藏!你杀我小无量山四十七位同袍,这笔账要如何去算?”
有人落在应天府管青屏身后,大红衣衫,随风,站稳之后一只手按在书生肩膀,侧身而出,语气当中按捺不住的杀气涌动:“徐藏,你砸了我应天府的山门,杀了我的师弟,可敢出来一战?!”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异。”一位披着白袈裟的中年僧人,一路疾行而来,单手持掌立在胸前,上半身挺直,双脚踩踏大江大洋,一路泥泞,端的是宝相庄严,浑身却如琉璃一般不染尘垢,他面色慈悲道:“应天府是四大书院之首,读书人何必杀气如此之重?徐藏施主与我东土有缘,不若与贫僧切磋一二,若是败了,入我灵山,做一位皈依剑仙,每日替已故的师兄弟们敲钟炊烟,化解业障,岂不美哉?”
大红衣衫的中年儒士面色不善,冷笑一声:“你这厮秃驴自身难保,还想保徐藏一条命?我保你们灵山来的人,走得出西岭走不出大隋!”
僧人轻轻念了一声我佛慈悲,温和笑道:“若是落在了应天府手中,任凭尔等刀凿火烧,奈何得了贫僧的禅定否?”
远天的剑气和火光逐次砸来,落在大地上,便是一阵摇晃,溅起一滩又一滩的烟尘。
原本死寂的清白城外,变得嘈杂起来。
各大圣山的师叔级人物都亲临此地,圣子则是跟在自家师叔的身后。
宁奕抿着嘴唇,看着眼前的荒诞场景。
应天府的大师叔摆了摆手,就要出手去镇压灵山和尚。
小无量山踩在悬剑上的一众人马,剑尖并非是对准徐藏,而是对准了其他想要出手的势力。
宁奕有些头疼,他本以为这些来杀徐藏的人物,无论出于何种想法,至少眼前有着同样的目的,至少应该站在同一条阵线当中。
“在圣山面前,向来没有朋友可言,只有利益是永恒的,为了利益,可以短暂的拧结成为盟友,为了利益,当然也可以反目成仇。”
徐藏笑了笑,轻声道:“他们确定了我没有修为,所以小无量山的、应天府的、还有灵山的那些人,才敢这样叫板.......对于他们而言,一个现在没有修为的人,无论他曾经是谁,哪怕曾经是不朽,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因为现在,要杀要剐,全都视乎于他们的决定。”
“所以他们已经没有必要连在一起,像是一条船上的愚蠢蚂蚱。”徐藏的语气有些泛冷,道:“他们都想要我的这颗人头,可人头只有一个,打碎了各自拿一点,并不能邀功领赏,到了这个时候......就要面临着分赃不均的情况了。”
说完这些话,徐藏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
在嘈杂声音当中,有个疲倦的声音响起。
开口的那个人,身份非常之特别,声音也非常之特别。
于是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
徐藏重重拿剑尖砸了两下地面,认真说道:“我知道你们看到我,很开心.......但是吵下去,有什么结果?”
宁奕有些愕然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抬起一根手指,挨个挨个的点过。
他先指了指那个和尚。
“你要跟我切磋?我还有一剑,你过来站着,看看你那能抗应天府刀凿火烧的禅定,能不能抗我一剑。”
和尚的面色微变。
他脸色有些铁青,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语气冷淡道:“贫僧就站在这里,施主要出剑就请便吧。”
宁奕看见灵山的和尚,双腿上绑缚的符箓幽幽燃起,四周汇聚的诸多势力,都纷纷退让,留出了一条长道。
“这叫神行符,他准备跑路了。”徐藏面带微笑,对着宁奕说道:“打不过就跑,这个叫人之常情;打不过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想要跑路,嘴上却叫着让对面请便,这个就叫灵山。”
和尚面色难看,只能沉默,立着手掌轮转佛珠。
徐藏有些吃力地攥拢长剑剑柄,抬起手臂,星辉落在剑上,他缓慢挪动剑尖,对准一个又一个的势力,圣山也好,书院也好,亲眼目睹过那柄铁剑厉害的人,都不敢注视剑芒。
徐藏发自肺腑的笑出声来,字里行间都是感慨。
“真怀念你们这些鼠辈啊,十年前我提剑杀上山门的时候,你们就是这个样子,畏畏缩缩不敢出头,十年过去了,看到你们还是老样子,我真的很开心。”拎剑的男人笑完之后,叹了口气,道:“你们明明觉得我没有一剑之力了,却有担心我有诈在身,谁都想拿我的脑袋,谁都不敢第一个上,难道就只是因为怕死?”
宁奕心底默默想,当然是因为怕死。
“我没力气了。”徐藏平静摊开双臂,那柄铁剑跌落在地,哐当一声。
当剑仙丢掉了手中的剑。
应天府的大眯起双眼。
小无量山的师叔开始掐诀。
灵山的和尚面色凝重起来,绑在手腕小臂的红色符箓开始幽幽泛光。
各大圣山,诸方人马。
他们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那柄落下之后,在地面溅起一滩灰尘,通体剑身来回震颤,最终躺在地上再无声息的寻常铁剑。
而是停留在徐藏的右手。
徐藏笑的灿烂,右手攥着一个铃铛。
道宗的“三清铃”。
这个将死的男人,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鼓作气,将铃铛高高掷出。
“叮当”
那枚铃铛的声音被摇响,清脆欲滴,砸在心头。
道宗的三清铃,是紫霄宫的镇殿宝物,修为不同者手持,可有不同功效,配合道宗心法,轻可震人心神,重则摇碎魂魄。
而徐藏摇出来的声音,既不能震人心神,也不能摇碎魂魄。
它只是很响。
非常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