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没等来顾莞宁的回应,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试探着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小姐和夫人这对亲生母女,素来不算亲近。不过,小姐在礼数上颇为周全。往日每天都是这个时辰去荣德堂,然后随着夫人一起去正和堂给太夫人请安,从不曾偷懒懈怠过。
顾莞宁抿了抿唇,扯出一个淡薄的笑意:“没什么,刚才想到一些事,一时失了神。不是要去荣德堂么?现在就走吧!”
说着,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地向外走。
父亲定北侯顾湛在边关战死已有三年。
如今,三年的孝期已经守满了。
算算时间,沈氏也快按捺不住,要有所“举动”了……
第2章 母女
大秦建朝已有百余年。
高祖皇帝当年起兵争夺天下,顾氏先祖曾是高祖皇帝最亲信的家将,为高祖皇帝冲锋陷阵,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高祖皇帝坐上龙椅之后,分封有功之臣,顾氏先祖被封为定北侯。高祖皇帝赏赐顾家丹书铁券,爵位世代承袭。
从顾氏先祖传到顾湛这一代,已有一百多年。顾家的儿孙一辈接着一辈驻守北方苦寒之地,为大秦戍守边关抵御外敌。
顾家的男子鲜少寿终正寝,大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世代累积的战功和一条条陨落的性命,铸就了顾家的荣耀辉煌。也使得定北侯府,成为大秦武将中当之无愧的领袖。
三年前,匈奴铁骑突袭雁门关,顾湛亲自率兵迎敌,不慎中箭身亡。主将身亡兵心溃散,定北军被匈奴铁骑大败。连顾湛的尸体都没能抢回来。
匈奴铁骑闯入关内数十个城镇,烧杀抢掠足足一个月之久,才退回关内。
顾湛虽然战败,却以身殉国,尸首无存。
元佑帝并未降罪于定北侯府,反而下令厚葬顾湛的衣冠,并让顾湛的庶出兄长顾淙承袭了定北侯的爵位,接替顾湛驻守边关。
这一切,足以昭显天子对定北侯府的恩宠。
顾湛死了,定北侯府依然屹立未倒!
对顾莞宁来说,父亲顾湛是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她出生不满一年,顾湛就领兵去了边关,期间数年未回京城。
顾湛死亡的噩耗传来。顾莞宁只能看着顾湛生前的画像,在心中默默地勾勒着父亲的模样。
七年前,定北侯夫人沈梅君不远千里去边关寻夫,直至怀上身孕才回京城。因为路途奔波劳累伤了胎气,沈梅君怀孕七个月便早产生下儿子。
顾湛终于有了子嗣,顾家嫡系后继有人。
沈氏的定北侯夫人位置也牢不可破,无人能撼动。
如今定北侯的爵位已由顾淙承袭,顾淙的妻子吴氏也有了诰命。可提起定北侯夫人,依然是沈梅君。
吴氏心里是否憋屈,不得而知。
总之,沈氏一直安然地住在定北侯府的正院里,执掌侯府中馈内务。
……
顾莞宁领着琳琅玲珑进了荣德堂。
一身青色衣裙梳着双丫髻的丫鬟笑吟吟地迎上前来:“奴婢见过小姐。夫人刚才还在念叨着小姐呢!可巧小姐就来了。”
是沈氏的贴身丫鬟碧彤。
碧彤约有十七八岁,容貌白皙俏丽,一脸笑容,颇为讨喜。
碧彤在沈氏身边伺候数年,从三等小丫鬟做起,一直熬到了四个一等大丫鬟的位置之一。伶俐圆滑自不用说。见了顾莞宁,分外热络殷勤。
这也是理所当然。
顾老侯爷死的早,留下了三子一女。长子顾淙幼子顾海都是庶出,只有顾渝顾湛姐弟是太夫人姚氏所生。
顾渝十五岁时嫁入皇家,做了齐王妃。十年前随着齐王就藩,将世子留在京城,代齐王夫妇尽孝。
顾湛和沈氏成亲多年,聚少离多,只有一子一女。
庶出的长房倒是子女颇丰,共有两子两女。庶出的三房也有两女一子。
顾莞宁顾谨言姐弟,是侯府正经嫡出,也是太夫人真正的血脉。在侯府中的地位,远胜过其他堂兄弟姐妹。
顾莞宁对碧彤淡淡一笑:“你去通禀母亲一声,就说我来给母亲请安了。”
碧彤笑着应了,转身打起珠帘,进了内室。
顾莞宁深深地看了碧彤窈窕的背影一眼。
沈氏执掌中馈多年,收拢了不少丫鬟婆子。不过,这荣德堂也算不上铁板一块无机可趁。就拿碧彤来说,她是顾府的家生子,亲娘老子兄长都是顾家下人,根系都在顾家。对沈氏的忠心当然是有限度的。
稍微花些心思,将碧彤拉拢过来不算难事……
片刻过后,碧彤满脸笑容地回转,请顾莞宁进了内堂。
……
定北侯夫人沈氏,安然地端坐在内堂里。
肤白似雪,乌发如墨,目似秋水,眉若远山,琼鼻樱唇。
美丽,端庄,优雅。
年至三旬,看着却如双十佳人。
为亡夫顾湛守孝已满,沈氏依然穿着素色的衣裙,脸上不施脂粉,满头的青丝挽成最简单的发髻,发上插了一支式样最简单的金钗。
如此简单的衣着穿戴,丝毫无损沈氏的倾国美色和动人风姿。
顾莞宁的容貌肖似父亲顾湛,美得明艳耀目灼灼其华,和气质清冷淡雅如寒梅的沈氏并不相似。
想来,这也是沈氏待她这个女儿疏远冷淡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当年费尽心思讨好沈氏,换来的却是沈氏的漠然。她失落难过之余,只能一次次地安慰自己,母亲天生冷清冷性,心里怜惜疼爱她,也不会轻易流露出来。
很快,沈青岚的出现,扇了她重重一记耳光。也打碎了她对沈氏所有的期待和幻想。
原来,沈氏不是天生冷漠。
原来,沈氏也会露出那样温柔爱怜的笑容。
原来,沈氏也会那般全心全意地疼爱一个人。
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想及往事,顾莞宁眼中闪过一丝讥削的冷笑,很快隐没在眼底。
顾莞宁走上前,行了个标准的裣衽礼:“女儿给母亲请安。”
沈氏淡淡地嗯了一声:“你今日来的还算早。言哥儿还没来,稍等上一等。待会儿我领着你们姐弟两个一起去正和堂请安。”
定北侯府传承百年有余,极重门风孝道。太夫人健在,三个儿媳每日的晨昏定省是绝不能少的。
所有儿孙晚辈,也是如此。
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
很快,一个男童出现在众人面前。
男童约有七岁,眉眼精致,漂亮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半大的孩童,正是淘气捣蛋的年龄。这个男童却是少见的文雅清秀,举止有度。
进来之后,男童一本正经地抱拳,喊了声母亲,又转向顾莞宁:“姐姐今日倒是来的早。”
这个男童,正是顾谨言!
顾湛唯一的儿子,顾家唯一的嫡出血脉,定北侯府将来的继承人!
顾莞宁看着当年疼爱至极不惜为他做任何事的胞弟,心里涌起的,却是复杂得难以名状的情绪。
憎恶,厌弃,愤怒,懊恼,还有悔之莫及……
然而,她的面容是那样的平静自然,眼中流露出和往日一般的明朗笑意:“我今日起得早,便来得早了一些。”
比做戏,谁能及得上执掌朝政后宫数年的她?
看到儿子,沈氏冷漠淡然的神情陡然变了,眉眼间俱是温软的笑意:“阿言,早饭吃过了没有?”
顾家家规严谨,男孩到了五岁,不得和母亲同住。免得长于妇人之手,被养出娇惯温软的性子。
沈氏再心疼爱子,也拗不过顾家家规。
顾谨言从五岁起搬到荣德堂后面的听风居里,每日和其他堂兄弟一起进顾家族学读书习武。
顾氏族学在京城赫赫有名,读书习字还在其次,更注重兵法布阵武艺。重武轻文,在京城众多族学中堪称独树一帜。
不少和顾家交好的武将勋贵,争抢着将儿孙送到顾家的族学来。
顾谨言进了族学之后,每日沈氏也只有早晨晚间才能见上儿子一面。顾谨言笑着答道:“回母亲的话,我五更就起床洗漱,扎马步练拳半个时辰,然后沐浴更衣,早饭已经吃过了。”
沈氏听得十分心疼:“你才七岁,身子骨还没长成,应该多睡会儿。怎么起的这么早?又是扎马步又是练拳的,可别伤着身子。”
“我知道母亲心疼我。”顾谨言一本正经的应道:“不过,大哥他们都是五更起练武。我虽然年幼几岁,也不能偷懒躲滑。”
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看着有些可笑,更多的却是可爱。
这样的顾谨言,又有谁能不心生欢喜?
前世,她对这个胞弟一直十分疼惜,百般呵护。沈氏对顾谨言的偏心,在她看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顾谨言是二房唯一的男丁,也是她们母女将来最大的依靠。
很久以后,得知了所有真相的她,才惊觉当年的自己是何等无知可笑……
顾莞宁心中愈发复杂难言,下意识地将头扭到一旁,不愿再看这母慈子孝的一幕。
沈氏拉着顾谨言的手,细细询问衣食起居,一派关切。那份慈爱和温柔,几乎要溢出眼角眉梢。
对站在一旁的顾莞宁却不管不问,颇为冷淡。
一旁的丫鬟和管事妈妈们早已司空见惯。
顾谨言倒是没忘了自己的亲姐姐,冲顾莞宁扬起笑脸:“姐姐,你今日怎么一直都没说话?是不是嫌我话多了不乐意理我?”
沈氏略略蹙眉,看了过来。
顾莞宁定定神,淡淡笑道:“没有的事。我刚才是见母亲和你说的热闹,这才没插嘴。”
顾谨言素来喜欢这个性情爽朗明快的长姐,闻言笑着走过来:“姐姐,我们随着母亲一起去正和堂给祖母请安。”一边说着,一边来拉顾莞宁的手。
还没碰触到,手背就被拍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