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用完素膳,拿起手边的细棉布细细擦着嘴角,他望着身前的姑娘,嘴角挂着那一贯懒懒的笑。
如同所有人那样,他等不来眼前这位女人的任何回应,薛可蕊默不作声,只小口小口扒着自己面前的一盘青菜。
“又是一年春时到,蕊儿想去哪玩么?”
“碧灵山谷的迎春花开了,你想去看看吗?
“栖雁湖来了许多白鹭,每日清晨漫天飞舞,嗷嗷叫声不绝于耳,许多女孩子都喜爱它的美,争相去栖雁湖看白鹭,或许咱们也可以去看看?”
“……”
每一天,他都在想出各种理由,带她走出这高高的宫墙,去看看外面的莺歌燕舞,鸟语花香,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浩荡又静谧的大殿内悄无声息,唯有皇帝那温柔又黯沉的低语萦绕回响。
三年了。
自从他三年前将她从契丹王的王帐中浴血夺回后,她便再也没有对谁说过一句话。
他等她某一天从某个角落突然跳出来,爬到他背上,开口唤他“大人,蕊儿回来了!”
他等了她三年,她沉默了三年。
他还能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等呢?
……
第二章 清明
皇帝兴致勃勃地同薛可蕊“攀谈”,虽然只是他一人的独角戏,他依旧情绪高涨。
从今日朝会上听来的,太常寺卿时值六十高龄仍娶了第十三房妾室,并成功诞下第十五子,到宫后的假山垒太高,是不是挡了蕊儿晒太阳。皇帝一人滔滔不绝,或低吟或浅笑,案几对面的薛可蕊始终双唇紧抿,低目垂首,神思惘然。
皇帝支起手,架在唇边,挡住了唇角那若有似无的笑。他将自己深深靠进背后的锦垫,拿眼细细地打量着对面垂首的姑娘。
“下月便是清明,朕要北上凉州,蕊儿可要同去?”
此话刚出口,他果然看见她愣了一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那里是她的家乡,那里有她的父母与兄弟,他们尸骨便葬在那沁人的凉水河边。
可是她从来没有再回去过,无论他怎么劝慰,怎么哄骗,她始终沉默着拒绝回到她的家乡。
皇帝知道薛可蕊为何如此抗拒,他知道她很想念她的双亲,也很想念她的胞弟,不然他也不会多次孤夜难眠时,在她的窗外听见她幽幽地呼唤他们的名字。
她如此抗拒回到她的故乡,只是因为那里有皇帝曾经发誓要守护终身的人——李霁侠,那个曾经带给她无穷爱与无尽恨的男人,他的尸骨也留在了那沁人的凉水河边。
李霁侠曾经被皇帝视作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是皇帝践行自己忠义、纯良道德规范的唯一标杆,李霁侠是皇帝唯一一个不是儿子却胜似儿子的人。
也不知是因为有了薛可蕊,还是因为有了李霁侠,原本“一切皆能掌控”的人生才会过得与皇帝的原计划相去甚远。
皇帝每年依然会回去给李霁侠扫墓,她皆置若罔闻,哪怕再不能回到她至亲的墓前哭诉这逾十年的凄苦,也在所不惜。
皇帝的笑依旧懒散,可喉间的喑哑出卖了他心绪的不同:
“侠儿那里,你不用管。朕让你回去,只是想让你回你的薛宅看看,去年朕派了人回去凉州替你们家修葺过,前些日子听监工的小吏说,所有的园子和楼阁都整饬好了,跟你们家从前的模样一点儿不差……”
他想向她说对不起,是他错了,无论她经历了什么,一切都是因为他从一开始便做错了。鉴于对不起的地方太多,他没法一次说完,替她整饬薛宅,不知道能不能算一次他对她的投名状。
她想彻底抛弃那过去的十年,像丢垃圾一般将那十年的人与事,统统丢进时间的谷底。这些,他都理解,并心痛到无法呼吸,可是如若没有那过去的十年,她的心里又怎么可能有他的位置。
所以,他只想让她放下一切,重新走进她的怀抱,他希望她别再如此折磨自己,希望她能笑着生活下去。
不等他说完,案几对面的姑娘早已泪眼婆娑,他看见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还说了一声“嗯”……
……
庆芳宫的宫娥们撤帐关窗,一通忙活后皆退出了寝殿。
殿内罗帐灯昏,唯有摇曳闪烁的烛火不时炸出一声轻响。皇帝独自一人立在那面诺大的百鸟朝凤缂丝大插屏前,他眉眼沉沉躲在光影的背后,如一棵静默的松。
良久,他负手缓步走向那面描金撒花绡纱帐。
轻轻揭开罗帐,露出那张皎若明月的脸。薛可蕊睡着了,那双转盼多情的眼被纤长柔弱的睫毛盖了个严严实实,眉妩连卷,修耳悬鼻。
皇帝轻轻坐上她的床沿,望着这张睡颜出了神,他忍不住探手抚上她的脸,曾经熟悉无比的滑腻与温热自指尖传来。他深吸一口气,心头翻涌的是排山倒海的柔情——
他与她的相识,源自一场世俗的误会。
她与他的相知,却源自李霁侠与她的一场孽缘。
千帆阅尽,直到今日,他终于明白她才是自己心的港湾,可是,她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他俯下身,贪婪地深吸着她如云间发的迷醉馨香,却只在她的额间落下轻轻的一吻。
皇帝直起身来,细细替她捻好被角,重新放下纱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他心中愉悦,因为他的蕊儿终于答应随他出宫了,虽然只是扫墓,压根算不得游玩,但走出这宫墙,就是一个进步,不是吗?
凉州词 第2节
他走得轻快,压根没有注意到身后昏暗的大帐内,那深潭似的双眸霎时点亮。她透过朦胧的绡纱帐,死死盯着皇帝离开的方向,直到他彻底没入暗夜,再也看不见。
鬓间一行清泪滚过。
“爹、娘,冯驾要带我回来看你们了……”
第三章 新官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