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轿帘后伸出了两只手指。
一左一右,都是尾指。白皙、修长、秀气的手指,不沾一滴血的尾指。
“走!”轿子里响起一声女子的低喝!
客栈内剩下的二十几名捕快厢军,呆若木鸡的看着四名华服青年抬着青衣小轿调转轿头,下阶,离开,最终消失在街尾白茫茫的雨雾里……
——每个人都是单枪匹马在闯荡险象环生的人生,一念起,风生水起;一念灭,万劫不复。生命里永远让人怀有希望,却又充满撕毁希望的残酷。
“四大天王”死了,他们是京师八十万禁军里的勇将、干将、猛将、悍将,他们是安天命的兄弟。
安天命曾经扶植过他们,所以,安天命一句话,他们就来了。
自京师而来,带着杀意。
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杀死楚云眠。
——替安天命的胞妹安琪儿郡主洗刷被弃婚的耻辱!
然而这惊心动魄的一战,直到“四大天王”全部横尸当街,在楼上观战的安琪儿都始终没有动容一下,好像整件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死的不是兄长的心腹爱将,而只是四条野狗。
雨歇,已是掌灯时分,灯下的安琪儿云鬓散披,眼睛像秋水一般亮丽,别具一番幽艳,别有一销魂。
她颈肩的衣裳散开,却披着冷北城的袍子,掩映着她水绿色的宫装纱衣。她那一双眼眸,比烛火还灿亮,仿佛像一个深湖,浮漾着千年流云的梦。
冷北城只看了那么一眼,觉得自己在梦里,梦见了梦里的雅雅,醒来发现不必再梦,原来梦的梦里不是梦,而是世上真有这样柔艳如雅雅的女子。
“轿子里救走楚云眠的人,是息红泪。”安琪儿幽幽的道。
“‘四大天王’死了,你一点不感到痛惜吗?”冷北城又开始咳。
“像他们那般的武夫,我哥哥手底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什么好痛惜的?”安琪儿靠在楼头栏前,似是在俯视黄昏雨后的风景。
冷北城沉默,只是咳,越咳越剧,好似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方可甘心似的。
“楚云眠必死,因为他不但负了我,还夺走了我哥哥的心上人,息红泪。”
安琪儿回身,眼睛眨了眨,就连桌上的烛火都为一黯,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那一对深邃而清灵的眸子,像一个惊喜的梦。
第四章 风雨飘香楼
——遇见到楚云眠的时候,我十九岁。那个满腹才华,萧疏轩举的男子,从“风雨楼”下吟诵着那首《指间砂》乘舟而过,然后他一转身,就看见桃颜青丝的我。我和他相视而笑,那一眼的沦陷,开始了我一辈子的孤单。
“红泪,这一路颠簸,真的辛苦你了!”楚云眠脸上深深痛惜惭愧,俯身向怀里的人儿低声软语。
怀中的红衣绝色女子仰面,摇头,柔声道:“云眠,你能为我舍弃郡马的荣华富贵,我为你受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眉色抑郁,苍白的脸色让楚云眠心里一痛。在被罢官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让心爱的女子为自己奔波亡命,尤其是息红泪这样柔弱的女孩子。
这里,是京师“风雨飘香楼”,一个容易诞生爱情的风月场,更是一个容易葬送爱情的烟花地。
夜已深沉,但厅里的烛火跟烛火下的人儿却都了无倦意。
恰在此刻,楼下河面“砰”地一声飞起一道七彩烟花,飞上夜空足有十多丈高,然后向四面炸开,如同蓦然盛开了一朵艳丽的七色花。
“他来了。”息红泪有些惊慌,有些失色,她知道那道烟花代表了一个京师禁军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是安天命?!”楚云眠担心之色溢于言表。
匆忙的脚步声起,帘外传来“京城四少”之一风漫天紧张的声音:“大姐,禁军包围了‘风雨楼’,安天命已向京师各路人马发出通牒,谁若助楚公子,便同样以朝廷钦犯对待,格杀勿论,株连九族!”
——楚云眠在大婚之日,背弃郡主安琪儿,惹怒了御前大统领安天命,以致丢官流亡。身为楚云眠红颜知己的“风雨飘香楼”大姐息红泪,在京师虽然广有恩客,人脉极广;但安天命格杀令一下,江湖各大势力,谁也不会傻到为了友情去站出来对抗朝廷八十万禁军的地步。
“也罢,如此我们‘风雨飘香楼’独挑禁军,战个痛快!”息红泪转首,向立在帘外的高削人影威严的道:“所有兄弟姐妹,全部准备迎战,为了楚公子的安危,‘风雨楼’三千弟子即使拼光性命,也在所不惜!”风漫天轻轻叹息数声,已经穿透茫茫夜色去了。
“红泪,为了我,就要牺牲这么多人,值得么?”楚云眠的目光里分明有无尽的悲凉。
息红泪神色从来没有如此沉郁过,她站在楼头,俯瞰楼下河面明明灭灭的灯火,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最初的最初,‘风雨楼’无人打理,一盘散沙,处处被官府欺压;在我接手‘风雨楼’之后,跟其余各方势力抗衡,使这里变成了一片歌舞升平之所,更成为了‘富贵集团’安氏兄妹垂涎三尺的宝地。如果我这次倒了,兄弟姐妹们又要重回到以前受人欺凌的悲惨境地,反不如拼死一战。”
楼下的河面灯火在这个时候,陡然发生了变化,禁军终于发动了!
千军万马刀剑丛中,安天命跃马扬刀,高声道:“红泪,我待你一向不薄,你又何必为了你身边楚云眠那小子惹祸上身,自毁家业性命?”
“大统领,楚公子我保定了,如果你真心爱红泪,就求放过我们一马,以后红泪必定会涌泉相报。”息红泪立在“风雨楼”最高的十三层绝顶,红裙长袖,飘然若仙,修长的眉眼含着淡淡的笑。
息红泪的笑容令安天命的心阵阵紧缩,这笑,是为楚云眠而发!
——“息红泪,我安天命功成名就,为你挥金如土,哪一点比不过那书呆子楚云眠?你偏偏对我毫不假以颜色?”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有的人从你生命里路过,不管再怎么卖力表演,你想起他时也不过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而有的人从你生命里路过,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消看你一眼,你心里便会万马奔腾,地动山摇。
安天命受了伤,伤在心上,她对息红泪再也没有半点怜惜之意,他暴喝:“杀进‘风雨楼’!谁敢帮助楚云眠,一律以反贼论处!”
一人动,万人从。
三千铁甲禁军在水面架起浮桥,潮汐般涌来,大枪如林,长戟如云,风雨楼弟子苦苦支撑,且战且退。
丑时一刻,弟子来报:“安天命攻破第二楼,杀十三太保——”
寅时二刻,弟子来报:“安天命攻进第五楼,杀青楼七秀——”
寅时三刻,弟子来报:“安天命攻入第九楼,京城四少三死一重伤……”
杀喊声依然在耳畔,楚云眠变色:“红泪,是我连累了你!”
“不要这么说!”息红泪在楼上眼看楼中火起,无数姐兄弟妹妹在铁甲禁军屠刀下惨死,不禁神色凄怆。
“唉,红泪,事情到了这般田地,你悔不悔?”楚云眠无法释怀,这“风雨楼”之变,都是因他而起。为顾全他一人之命,反伤及无数条无辜性命。
息红泪仰起芙蓉面,道:“你和我、我和你,没有悔不悔,只有爱不爱。”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答得掷地有声,说得义无反顾。
“我本以为入京之后通过你在官场的关系,便可上达圣听,沉冤得雪,东山再起,可是……”
楚云眠话未尽,风漫天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地闯进来:“安天命已经迫近百步之内!兄弟姐妹们差不多……都拼光了……”他未来得及报告完全部内容,便颓然倒地。
——敌人来势汹汹,箭矢已经伤了风漫天全身要害。
“这一劫,是再也躲不过了!”楚云眠仰天长叹。
息红泪突然转身向楚云眠问道:“云眠,你怕不怕死?”
楚云眠强笑道:“红泪,只要和你在一起,死又有何惧?何憾?”
息红泪笑中带泪,道:“那好!我早就在‘风雨楼’绝顶储存了足以荡平左近百丈方圆的火药。待敌人攻上,我们便引发火药,与他们同归于尽,为死难的兄弟姐妹报仇。”
楼下一阵叮叮当当的零星格斗拼杀声,火光熊熊,安天命瞬息之间已经杀到。
楚云眠向楼下望望,神色间突然起了变化,遥遥一指道:“红泪,你看那里?”
息红泪只当情郎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之变,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乱军中人头攒动,什么都无法辨识,不由得问道:“云眠,你看到了什么……”一句话没说完,胁下一痛,已着了楚云眠三指。
“啊?云眠?你……”息红泪心中一沉,陡地发现楚云眠唇角泛起的那丝阴险笑意,不由得一惊!
——黯然憔悴的惊!
第五章 只要你要 只要我有
“红泪,请原谅我无奈出此下策!”楚云眠面上有些许惭愧地道,“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还有大好前程在的等着我。”
息红泪看着楚云眠的脸,幽幽的问:“为什么?”她不明白楚云眠为什么会这样对待自己,她突然感到自己很好笑,很滑稽。
楚云眠急促地道:“红泪,既然事已至此,我便全盘托出了吧!我这一路奔波,假装逃婚、被免职、被追杀、被逼的走投无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与安氏兄妹设的局,为的就是诱得你出手,将这日进万金的‘风雨飘香楼’纳入安氏兄妹的‘富贵集团’旗下!”
息红泪奇怪自己本该震惊愤怒的,但心里平静得像死水,无一丝波澜。
“云眠,原来你的心里早就没有我,早就没有‘风雨楼’……”她向火光四起的“风雨楼”望了望,脸上一片迷惘,叹道:“只可惜我那些兄弟姐妹为了我息红泪,无辜牺牲。而我,又是为了谁?”
“红泪,事到如今,你就从了大统领吧!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统领夫人,总好过一个欢场卖笑的烟花女子吧?”楚云眠迫近息红泪,目光灼灼,早就失去了素日的沉静。
“云眠,你不该负我!即使负我,也不该骗我!即使骗我,也不该帮助安家兄妹来骗我!”息红泪目光萧瑟,为了楚云眠,她已经付出了最大的牺牲,包括“京城四少”、“冷血十三鹰”,包括三千兄弟姐妹的性命,也包括“风雨楼”在京师屹立这么多年的基业。
——可是,一切牺牲换来了什么?
“红泪,我是有苦衷的,安家兄妹权高势大,我一个小小的历城安抚使得罪不起的;大统领已经答应我,只要你把‘风雨楼’的地盘和产业交出、只要你肯嫁进统领府,他就将我从历城那个穷地方调到京师兵部做从三品的员外郎、将安琪儿郡主下嫁给我,你已经为我牺牲了这么多,便再牺牲一分又如何?以后我会报答你的。”楚云眠已急不择言,“牺牲”两个字直触到息红泪痛处。她浑身忍不住一阵颤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息红泪对楼下烟花和敌人恍如未见,斩钉截铁地道:“云眠,咱们的交情到今天为止全部断绝,再没有以后了!”
她的眉已经扬起,像刚刚自一场噩梦里醒来。
楚云眠微谔,息红泪猛然探手,从楚云眠胁下抢了“诗剑”在手,一跃便上了两尺高的楼栏,迎风而立,下面是日夜奔腾汹涌的河水。
楚云眠一惊,他明明已经点中了沈息红泪胁下的穴道,她怎么会突然自解?难道是她拼得性命不要强行冲破穴道?蓦地,他大叫:“红泪,不要冲动,一切还有商量转圜的余地!”
“云眠!楚云眠!你这——”息红泪本待说“你这忘情负义的薄幸人”,但话到了嘴边又自己忍住。她曾经见过“风雨楼”里很多痴情女子爱上了前来寻花问柳的公子王孙,两情相悦时信誓旦旦,最后被骗到人死财空。那时候,她怜悯她们,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过,今天她比以前所有被负的女孩子加起来都输得更惨、败的更狼狈。
“唰——”的一声,息红泪横剑在喉,凄然道:“云眠,你负了我,我负了‘风雨楼’三千兄弟姐妹,一切亏欠负累,咱们来生再算吧!”剑一挥,满腔鲜血喷洒出来,她向后慢慢仰倒坠落,发带飘舞,向湍急的河心直降下去……
安天命于乱军丛中早就看见,心里一痛,如同失去了今生全部的希望与眷恋。
楚云眠奔到楼栏边,伸手去抓,早就救不及,耳边只能听到息红泪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以及若有若无地吟唱:“婉转七夜的雪,你指尖的砂,已结了霜。发如云,挥剑断,转身时,挥手,只怕,误解了生死的惆怅……”
——云眠,你要好好活下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知道你一直不希望我赢,其实我早就输给你了,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对不起,到最后没让你喜欢上我,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拿出来给你的,已经是我有的里最好的,怎么能让你看到我呢?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息红泪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雨过天晴。
冷北城安静的坐在“北凉河”畔垂钓,晨光照在流动的水面上,倒映着他风霜憔悴、伤痛寂寞的容颜。
曾经的情深似海,如今的两地相望,原来这就是,残忍的时光万丈。有时,恋旧才是最大的弱点。当你想起一个人,会轻易地哭出来。要么因为你很年轻,为新伤;要么因为你已苍老,为旧患。
冷北城几乎在闲暇的时候,都会独自一个人在河边打发寂寞的时光。客栈的厨子唐招财从来不奢望主人会钓回一尾鱼来,事实上冷北城每天也都是空手而归。
鱼钩是直的,没有放饵,他只是想一个人坐坐,一个人静静的思念另一个人。
当雅雅憨笑的娇颜再度闪过脑海时,冷北城抬头,便看见了上游河面顺流浮下的一条颜色鲜红的“大鱼”。
美人鱼。
凉城客栈依然人来人往,凉城,从来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寂寞。
楼下雅阁内,县令席青谷老爷、敖近铁总捕头和蔡耀扬都监聚在一起,正一边喝酒,一边议论着京师的新闻,说到京师第一美人息红泪自刎坠楼、葬身鱼腹的时候,周围的食客无不扼腕惋惜,叹息连声。
楼上,花十八与冷北城并身而立,伤感的道:“红泪姑娘真是命大,在河中漂流几百里,还能被爷的医术起死回生,也算是老天有眼了。”
冷北城轻咳回首道:“这个世上,从此以后只有冷若颜,再没有息红泪了。”
两人身后的书楼,堆积如山的资料信文里,一个红衣绝色女子埋头抄写整理着,听到冷北城的声音,抬起头微笑,她伸手下意识地拉了拉颈中的罗帕,护住了那个可怕的伤口。
(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