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囚牢难友
刹那光线全无,黑暗里,小石头颓然坐地,双手捧着碗筷,想到自己兴许当真要终老于此。不禁心伤无比,直觉苦命。寻思自己素来诚恳待人,从无虚言。即便棍棒加身,也是能避则避,能让则让,平生更无欺压弱小之事。何以苍天这般无眼,总教自己波折不断,坎坷连连。难不成,厚道人在这世上,真就寸步难行?不得存活?
愈想愈悲,尤其四遭阴黑,光亮片无,越觉孤苦无依。不由默默垂泪,呜咽声起。蓦地,耳边骤响,声如炸雷:“臭小子,不许哭!”接着传来几下呵欠声,哪讲话人仿佛极是犯睏,继而道:“好好的一个午觉,全被你这小子给毁了!真是气死我了。”听着声音很是苍老,讲话人多半上了年岁。
小石头初闻有人说话,顿吃一惊,须臾,即大喜道:“老人家,老人家,你在那里?在那里啊?”当下凝神细视,想要寻到哪个与自己同为落难的牢友。在此暗无天日的牢房内,倘有人陪着说话,实属不幸中的大运。可望来望去,固然是牢顶俱已看过,就是不见人影。心道,莫非哪说话人是冤死在这间牢房的鬼魂?思至此,亦不觉骇怕。落到这步田地,直觉自己与怨鬼并无甚不同,刻下如有鬼出来与自己聊聊侃侃,倒是人生一大乐事。
索性大声道:“老人家,你出来吧!我不会害怕的。即便你想寻我作替身,我也无谓地紧。”过了片刻,仍无回应,他又轻声喊道:“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家……”
如此不依不饶,犹如蚊蝇缠人地叫唤,终让老者不耐。嗔道:“臭小子,是不是闻人离哪老鬼叫你故意来扰我睡觉,好让我忍不住出手杀人,犯了诺言?”
小石头听他提起闻人离,又听他称呼闻人离为老鬼,一时不知这讲话的老者究是何等身份?然他是地牢屈死怨鬼的猜想,却也放弃。禁不住问道:“老、老人家,你认识闻人前辈?”
“狗屁,什么闻人前辈?不许这样叫,要叫他闻人老鬼。听见嘛?”语气里充满着对闻人离的愤恼。小石头寻思,多半这人是闻人老前辈亲自抓进来的,否则,焉会如此怨恨他?
老者发话后,未得回应,不由冷哼一声:“怎么?着你唤他作老鬼,你还挺不愿。哦……对了,我先前帮你驱毒,发觉你体内似有阴阳两股真气。那股阴气,至柔至阴,虚实并重,虽若有若无,偏沛然浑厚,极像《不灭修罗神罡》,而另一股阳气,至刚至阳,生生不已,固已满盈,却无休止,瞧它恢廓大度,明明赫赫,然冲而不溢,澄澄湛湛,实为无上妙法。难道,你是哪老鬼的弟子?可是……不对啊!这般阳刚威猛的功诀,老鬼可不会。莫非?……哎……还是不对……”
老者苦思半晌,终抑不住心底的疑念,问道:“小子,快些说,你和闻人老鬼是什么关系?”
小石头听他一人自说自话了大半天,到最后,仍是询问自己,不禁好笑。但他素来敬老,尽管心下有此念头,神色间倒不愿显露丝毫,生恐他人窘糗。道:“晚辈与闻人前辈有过一面之缘。”
这话虽实,老者却不信。大声道:“放屁,一面之缘,老鬼就传你《不灭修罗神罡》?莫非他锈逗了?”接着仿佛想起什么,话锋陡转道:“嘿嘿,这倒大有可能。他魔教的镇教典籍还有一部《太素心境典》。难道,他自不量力地修炼起来,最终走火入魔,以至变傻了?嘿嘿……”
老者说到这里,显然很是高兴,一个劲地道:“傻得好、傻得好啊!呵呵……老鬼仗着比我聪明,用计骗我自进牢狱,时下,嘿嘿……自己变成了一个傻子。真是苍天有公,老天有眼啊!呵呵……”老者愈说愈是兴奋,到最后,竟然哼起了山歌。只是他的喉音实属沙哑,而且调子平直,不显抑扬,简直和谋杀人家的耳朵毫无轩轾。
自哼自唱了一会,没闻得小石头的赞赏,不免无趣。老者喝道:“小子,是我唱得不好?亦或你本身便是聋子,为何不鼓掌啊?”
听到这里,小石头已然呆怔到极限,直觉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竟还有这等厚颜无耻的人物。自己唱也就唱了,旁人尚未说他污染空间,玷人耳际,他却斥人不喝彩,不鼓掌。而且纵是你如何气恨,但你迳直诅咒人家,那也罢了,目下居然还唱起了山歌,以示愉悦,这未免有失厚道。只是他不惯责人,心下虽有不满,若要表达出来,倒是难为了他。
老者一直不闻小石头的回音,心下大为不喜。气道:“怎地?你以为不说话,我就寻不到你了?你给我过来吧!”语声一落,小石头顿觉一股无匹的强力扯着自己迳向牢狱的墙上撞去。想起当日许一炒的死相,心底不禁发寒,“你想干什么……”话尚未完,忽感自己的整个身躯贴在了墙上,只是落劲甚小,半点都没觉得疼痛。
这会儿,牢房外的看押老徐蓦地嚷道:“小子,叫什么?静一些,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小石头气苦,寻思,适才哪疯老儿又是叫又是唱,却不闻看押的半句话。而自己仅是喊了几字,居然就遭了叱骂。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难道说,坐个牢房,也讲究资历不成?
疯老儿道:“小子,原来你不会传音术啊?呵呵……怪不得。那我不罚你了。”
小石头觉得束缚自己的哪股力量,随着疯老儿的话语,顿告消失。随即,从墙上滑落下来。他心下暗自吃惊,寻思,这疯老儿别看他痴癫作狂,哪内力却比自己强胜数倍。只是随便一扯,自己就毫无抵御的能力。也不知是疯老儿太过厉害呢?还是闻人前辈骗了我,说我的内力已是天下罕有。不过,这疯老儿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一个绝顶高手。不然,他怎会被囚此处?岂非早脱牢狱?
疯老儿道:“小子,我先传你传音术。既然老子被你扰醒了,那你就陪着我说说话吧!嘿嘿……”
小石头不明,唯唯喏喏地道:“老人家,什么叫传音术?”
他在铁屋内虽然尽阅天罗武学,可上面的俱是上乘之作,至于类似传音术的基础工夫,几乎未见。而且,多闻又对他深有忌惮,一直限制他习武。半年的圣宗生涯,实是在书房和花园里度过,那圣宗铁屋却是再未去过。故而,他的内劲固然臻至绝顶高手之境,可基本的武学常识,怕是连江湖上一个寻常的耍刀汉子尚要不如。
这些匪夷所思的事,疯老儿自然不知,当下微怔,诧道:“小子,你那一身浑厚内劲究竟是怎样来得?怎地连传音术都不晓得?”
小石头忖及自身内力的由来,不禁赧然,方想回答,转念思起疯老儿与闻人前辈似有莫大的冤仇,若是坦诚,不定会被他整治的死去活来。自被神目与广智陷害,他这时的心胸已非原先那样的白纸一张,而有了些防人之心。这样的谨慎,在往日,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可以说,经过此劫,小石头对于如何与人交际,虽不能骤然精明,但还是在那澄明的心湖里有了一丝涟漪。
听他支支吾吾,疯老儿不耐道:“别说了,半天都未讲个清楚,也不知哪个老鬼受了你这么一个蠢的弟子。”继而道:“传音术实为武林一流人物中的一门必修武学。需要有浑厚的内劲强硬地凝聚自己的音波,然后传送到自己属意之人的耳中。这就叫法不传六耳,惟有对话二人可以互相交流,旁人却不得丝毫。所见的也仅是二人翕动的嘴唇。这门武学说来虽为简单,但需要有强大的内劲作为后盾,否则,怕是要得不尝失,非但密语教人听去,且还有走火的危险。”
说到这里,听到小石头倏然而起的心跳声,好气又好笑地道:“你怕什么?老子适才帮你驱毒时,就发现你的内力修为已臻江湖一流,这门传音术旁人固然难继,对你却是小事一桩。来来……听好了,若你自己听错一字,以致走火,却不可怪我。”
他这厢迳自念起传音术的口诀,小石头不敢大意,专心聍听。口诀不多,仅是数百字,由于小石头过目不忘的记忆,倒不足畏。疯老儿念了一遍之后,他已可随口念出,而且一字不差。
疯老儿诧异,“你小子,说你蠢笨,记忆却是极好。也算是你的唯一优点。嘿嘿……不过,多半是苍天见我要授你口诀,是而突然让你的记忆变得这么强。否则,一个呆子岂会有如此记忆?”他原是称赞小石头,可说到后来,忽成了颂扬自己的话语。对疯老儿不着边际的疯言疯语,小石头经过半晌的盘恒,已大有免疫。至于他忽而称老子,忽而称我,小石头早已见怪不怪,只当清风飘过,流水潺潺。
疯老儿又道:“小子,你先照着口诀试试。”
小石头不敢怠慢,生怕又遭他叱骂。迅即施展起了传音术。然他不知疯老儿到底在那?用内力凝聚的音波一时都不晓该传往何处。这前一句既不能传送,那么后一句也难以开口询问,于是便这么张口结舌般地僵愕。
疯老儿待了须臾,未闻语声传来,恼道:“蠢蛋,学了传音术后,难道连话也不会说了?”又是稍顷,喝道:“快说啊!你要让老子等到什么时候?”
小石头被这雷轰般的声音一惊,直觉双耳欲聋,脑里“嗡嗡”地响不停。着慌之下,先前凝聚的音波自也散了。疯老儿的话语原是用内力包裹,不虞会泄。不想,小石头的音波骤然散开,竟而撞裂了他的劲力。只闻得“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与“老人家……老人家……”这几字在牢狱里一个劲地回响。
随着门外老徐再次地叱责,小石头谦道:“老人家,晚辈不知你究竟在何处?故而,故而……”
疯老儿听了这话,气急败坏道:“蠢蛋、蠢蛋……老子不就在你隔壁么?到现今还不知道,真不晓得你的浑厚内力到底是怎样来的?”
“隔壁?”小石头愕然,心想,那音波岂不是要穿透墙壁,方能传到老人家的耳内?我能行么?念及此,不由踌躇。思及地牢的墙壁厚达几尺许,若要让音波穿墙,怕是经年累月也不够啊!这当儿,想到疯老儿的轻轻松松,小石头不自禁的由衷钦佩。
“隔壁又怎么了?”疯老儿怒道,“嫌墙厚啊?下面不是有个小洞嘛?”刻下,他对小石头的愚蠢,实已到了忍耐的极限。只想着,世上怎地还有这等蠢人?瞧着别人轻松传音,不会自己寻找原因么?
然他自囚于此地以来,足有四十余年时光,未曾与闻人离之外的人说过半句话。今日原瞧着小石头呆呆傻傻,大是有趣,不禁起了兴致。尤其小石头的古怪内力以及体内的毒素,更让他生出探究之心。基于这些缘故,他仍是强压恼火,道:“下面的小洞,是我挖的,专用来窥视你那里的。”说到这里,一直未闻小石头的声音,心中火气又升,不免提高音量:“还没找到啊!蠢蛋!”
“找到了,找到了……”小石头慌不急忙地回道。
他先前因体内的阴阳真气与真空散毒素几番殊死争斗,以致耗力过甚,是以六识的灵敏度降到了自闻人离传功以来的最低点。而且牢狱暗无天日,若无一流的修为,休想瞧清四周的环境。直到疯老儿襄助,方是稍复内力,那时,他若能细心观察,自可寻到墙上的小洞。不想,后来胖长老的冷漠离去,又有牢头老徐的责骂,再则疯老儿的嬉笑怒骂,他从萎靡颓唐到晕头转向,心神全放在思虑上,那里会顾及到墙壁上的小洞。
目下,经疯老儿的提醒,他凝神细察之下,很快便寻到了哪个所谓的小洞。高兴里,那“找到了”的三字却无心地用上了传音术。三个字声若炸雷的在疯老儿的耳边乍响。疯老儿倒没生气,相反呵呵道:“不错,不错,这传音术算你过关了。只是这声音未免响了些,若非是我,换了别人,只怕会被你当场震聋双耳。呵呵……”
小石头惭愧已极,道:“全赖老人家的不吝指点,晚辈方能有此成绩。”
疯老儿仿佛极喜有人阿谀,笑道:“不要拍马屁了,我可不喜欢。”话虽这样说,但语气里的欣然,即便是呆子都已听出,何况,小石头还非是真的呆子。
小石头心想,看来,这马屁言语倒是人人喜爱,个个欢喜。老人家尽管疯疯癫癫,一听马屁,居然即可正常。他道:“老人家,你在这关了多少年啊?”被关在此地,确属他的心病,一直想及自己是否有机会可以再次出去,尤其每每念到冰清时,心下更悲。
疯老儿沉吟余裕,道:“约莫,约莫有四十年了吧!”
小石头陡闻,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就此晕厥。疯老儿这会儿扳着手指,算了片刻,又道:“认真的说,应是四十四年。”
小石头兴致全无,胸中澎湃不定。但觉自己定与疯老儿命运相同。思及他偌高的功力尚在牢狱里囚禁了大半辈子,别说是自己了。想到再也不能与冰清促膝谈心,从此只能和个疯老儿癫言癫语地过活,心下悲意上涌,不觉哽咽。
疯老儿等了半晌,不仅未闻回音,反而传来阵阵的呜咽声,知小石头伤心。他素来开朗,更喜作弄,索性浇油:“唉……我五十五岁那年被闻人老鬼骗来此处囚禁,一直到如今,已有四十四年,眼看将逾百岁。唉……想必此生是再没机会出去了。外面的阳光、小河、鲜花……”说到这里,假意地哭了几声“呜呜”,又道:“还有那些嫩嫩的小姑娘,我是没福享受了。唉……唉……唉……”
前面的阳光、小河、鲜花,倒也罢了,可后面的小姑娘三字,让小石头思念冰清之心更甚,尤其最后的几声叹息,越发刺伤他的心旌。怆然下,哭声非但不息,反而愈加响亮。
牢头老徐听得厌烦,又是严加警告。可这次小石头只想泣个舒畅,那里还顾得上旁的。而且,他寻思着从此不能再见冰清,又是被囚终生,如此人生有何快乐。由得苟且,不如死去的好。又想,我固是放肆些,那又如何?大不了一死而已,眼下这般情形,焉不知比死还难受。
疯老儿听他迳直哭泣,没想他是心有所思,只道全是自己的功劳。抑制不住欢意,不自禁地笑出声来。随着小石头的哭声顿挫不止,疯老儿的笑音愈发绵延,笑到最后,声震牢狱,几欲摧人胸肺。
第23章 昆仑冲虚
这会儿,他也忘了使用传音术,任老徐在外怎生咆哮,二人便如一曲交响,哭笑不已。顷刻后,听老徐骂的恶毒,疯老儿气恼,一个音浪袭去,当即震晕了他。
哭了良久,小石头觉得一直被疯老儿这般讥笑,极是无趣而且尴尬,当下渐渐收了。气道:“老人家,晚辈是心有感伤,是以哭泣。你不来安慰倒也罢了,怎地还笑话我?”
疯老儿此刻只感自囚此处四十多年来,从未如此有趣。纵是与闻人老鬼比武切磋,也未有这般快乐过。不禁哈哈大笑,直笑得小石头诧异无比,只道他犯了甚失心疯。他方道:“你以为出不去,是而才这么哭泣。可老子能让你出去,难道我不该笑么?”说完,又是放声大笑。
突闻可以出此囚牢,小石头顿时大喜。但转念稍思,忖及既有出狱之法,疯老儿怎地还在此甘愿被囚四十余年?岂非值得怀疑,思至此,不禁喃喃地道:“老、老人家,你在诳我吧?还是故意开解?”
疯老儿笑道:“我可没骗你!你以为凭天罗教的区区地牢便能囚住我冲虚子?说出去,怕是会笑掉江湖人的大牙。呵呵……”
听他讲的这么有把握,小石头起了侥幸心理,问道:“那?……老人家,你……自己为何不先出去呢?”由于心中的大喜大悲,话语间显然已无伦次。而那“冲虚子”三字更是未有听及,岂不知,倘然教任一寻常江湖人听到这三字,势必翘起拇指,而且双眼放光,脸上更会崇敬万分。
疯老儿忽而正经道:“老子在这里是有大事要办,你小子岂会懂?”
小石头素来不喜打听旁人的私事,听他不愿讲出,自不追问,当下沉默不语。
疯老儿又道:“罢了,罢了,原想让你在此多待段时间,陪我好生说说话。可看你这么想出去,而且,我与闻人老鬼的比斗日期,也是愈来愈近。若一直与你聊天,势必耽搁我的苦修。输予老鬼倒是事小,万一让他以为天下之大再无人可以治他,让他生了自大心思,到时为祸江湖,荼毒武林。无疑全是我冲虚的过失了。其实,你也不须着急。我看你似是中了什么诡异的毒药。到时,纵是你解脱樊笼,但由于毒素未解,反而送了性命,岂不因小失大?悔之晚矣?”
这番话,小石头一听大觉有理。只是对疯老儿将与闻人离比斗的事,却感不可思议。问道:“老人家,你要和天罗圣宗闻人前辈比武?”
疯老儿道:“不错,我与他足足斗了四十四年了。这些年里,我胜不了他,他也赢不了我,一直是个不胜不败的局面。也正因如此,他总是龟缩在那间圣宗铁屋内苦练天罗武学,从未涉足江湖。我冲虚子虽然自囚数十年,尝尽暗无天日的岁月,但整个江湖缘于此举,而免了天罗教的荼毒,以致平稳了数十年。每每思及,贫道实感欣慰!”
小石头愣愣地听完他的叙述,一时百感交集、心生钦佩。寻思,为了些素不相识的江湖人,自囚阴森地牢数十年,这需要多大的胸襟和多少悲天悯人的心怀?简直难以置信。他吃吃地道:“老、老人家,你、你……晚辈对前辈的光风雯月,由衷景仰。”
疯老儿朗笑道:“这些均属小事,有何可钦?既身属江湖,自当责无旁贷。呵呵……”
一番话虽说得简单,却教小石头思潮起伏,久久难平。心想,天罗教的名声看来在江湖上并太好,否则,冲虚前辈焉会牺牲数十年的清闲岁月,以禁闻人前辈为己任?念及自己作为圣宗的那段时日,只知吃睡玩乐,却未把天罗名声扭转,不禁懊悔。又想,倘然还有机会,我必让天罗教成为江湖的正派,让他们不再作恶,不再为祸。但想起自己现下的处境,一时神伤。直觉自己当真幼稚可笑,妄说再次执掌天罗,如今固能保住性命,已属大幸,何言其它?思至此,不由哀叹一声。其声幽幽,直欲叩人心扉,几教人黯然垂泪。
疯老儿原是强自欢颜,可这一声发自心底的哀叹,顿引得他心生戚戚。暗自拭泪后,对于小石头的看法,刹那起了莫大的变化。觉得他岁数虽小,与自己偏是知音之人。他道:“小子,我先测探下你的毒素,然后,有些事交代你。”说罢,浑厚的内劲骤涌,瞬时进入小石头的经脉。
约莫柱香的时辰,察觉到疯老儿的内力收回。小石头道:“老人家,我、我怎么样?”任他如何洒脱,然至关自身,问来竟而口吃。
疯老儿惊道:“小子,你中的是真空散?”
广智说药名时,小石头业已昏迷,故而对是否确实,倒是难给答案。不过,疯老儿只是下意识的问一声,依他的经验,又加真空散的威名,他如何不晓。又道:“小子,你到底得罪了谁?竟然给你下了这么恶毒的药。唉……我、我也是束手无策啊!”这话说得忒是为难,凭他的赫赫声名,目下居然被难住,直觉羞赧万分。
经他一问,小石头陡觉万念俱灰,寻思,完了、完了……连他老人家都无法子,那我是命该绝矣。失魂落魄里,不觉把自己的事尽情叙述。从七里塘掌柜的惨死,讲到在穹隆山被玉美人邓蓉追杀;又自小镇大闹酒店,多闻如何易容成神目诳欺糊涂二长老;最后说至闻人离由于输功给自己,以致油尽灯枯而亡。
疯老儿听得是目瞪口呆,惭道:“没想到一介竖子,仅仅数月时光,居然比贫道近百年的生涯尚要光怪陆离,奇异多变。呵呵……小子,纵是死了,你也不冤啊!而且那闻人老鬼既已死了,那我的任务却也算是完成了。呵呵……”欢欣笑声里,对自己数十年的目标一朝尽失,不由心生空虚。霎时,不知该是欢喜,还是丧气?直觉彷徨踯躅,人生茫茫。
待小石头说到神目与广智由于他生来愚笨,是而下毒废篡,并且用一个与他长得极其相似的年轻人移花接木地代替。
疯老儿大怒:“畜生,畜生……两个畜生居然干出这等事来,简直毁了天罗教的威名。想那闻人离尽管心肠歹毒,出手狠辣,可行事光明磊落,一言九鼎。向来就没这样的卑鄙之举。不想,方一逝世,天罗教竟而堕落至此,真令我寒心。”说到这里,只闻得隔壁的牢狱传来阵阵的劈风声。想是他恼急下,在墙壁上出起了气。
又是余裕,却见两座牢狱相邻的墙壁蓦地如腐切开,竟不溅片丝灰尘,疯老儿从隔壁威风凛凛的迳直走来。
小石头骇然瞪视,但觉匪夷所思已极。寻思,凭他现今的表现,适才说可以放我出狱,倒非虚言。再看他,黑眉黑发,相貌温雅,衣衫尤其整洁,宛若飘飘神仙,先不说不似关押了数十年之久,单是那样子也决非像是近百岁之人。
疯老儿睨及他的神色,不由好笑,道:“怎地?被我吓住了?”
小石头搔首赧道:“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而已。只是……老……”他原想脱口“老人家”三字,转念想及他现下的模样,那里显出半丝老态,顿即改口道:“只是前辈何以要破裂墙壁?”
疯老儿道:“听了你那些古怪事,我很想看看你的样子,到底是怎生的模样,所遇所见居然这般稀奇?”
小石头没料这就是他打裂墙壁的原由,刹那愕然。只感到他的行止与他的神仙模样,当真是一大对比,着实发噱。
疯老儿又道:“小子,不要忧急。你中的毒素,即便我不能解,却有人可解。”
小石头大喜,忙询:“何人?”
疯老儿神色一肃道:“是我的师兄元虚真人。我师兄弟三人里,大师兄元虚虽澹泊寡欲,然精擅丹术,对药草素有研究,你的真空散毒,想必能解。二师兄清虚,诚稳笃重、才德兼备,把个昆仑派管理得精精有条。可我,冲虚子抚今追昔,当真愧煞,惭煞,无地自容矣。”
他沉吟不决,似在思虑要否叙述下去。突而双眉一轩,仿是下了决心,朗声道:“实话告诉你,小友……我与闻人老鬼数十年的争斗,说来全非甚卫道,或是以身伺虎,让他难以踏足江湖,而是为了一尝我的武瘾。四十年前,贫道一举修成昆仑绝艺《驭剑术》,从此傲睨得志,只道方今天下再无人敌。没料,在天山脚下,偶遇天罗圣宗闻人离。贫道素闻他武功天下第一,于是非要与之相斗。三日三夜,未分胜负。贫道不服,便随之,一路跟到了摩天峰下。我与他二人就这么开始了数十年的论武。以致一发不可收拾,我不再回昆仑,他也不再统辖天罗教。呵呵……不想,固是花费了忒许辰光,仍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论武!也不知是悲亦是喜?”
一番坦诚,登令小石头愕极。
疯老儿又道:“稍顷,我打裂牢狱,你可乘机逃出。然后一路向西,迳自去寻我师兄元虚真人,让他为你解毒。”发现小石头怔怔不语,他大吼一声:“小子,听见没?”
小石头从呆若木鸡的状态里返神,忙道:“可前辈你呢?闻人前辈既已身死,你也无对手可言,自当回山才是。”
疯老儿轻叹道:“我么!就终老于此了……反正这里幽静僻雅,端是一处闭关的好所在。待我把本门无上绝学全数修成,再回山便是。”
小石头听他非但不愿回山,且仍想隐修此处,不由费解,迅即又是劝了几句。但看他神色坚定,心志已决,无疑是枉费唇舌,遂即作罢。可念起自己单身前去求医,又有何理由能教昆仑大长老出手解救?尤其自己不名一文,江湖上更无丝毫名声,可说平平无奇,寻常已极。自己想想,别说是神仙般的元虚真人,固然是普通医师都无理由会医治自己。思虑及此,当下气馁地把自己的顾忌说将出来。
疯老儿一听,也是蹙眉深思,心想,自己倒是大意了。这小子言之有理啊!虽然大师兄仁厚,凡有人求治,必无不应的道理。可这小子一路上山,定是先遇到二、三代的弟子。这些弟子的心性人品,我却了之不深,若有人说他胡言乱语,或是瞧他不起。岂非误了卿卿性命?支颐良久,他猛地里抚手大笑:“呵呵……我有主意了,我有主意了。”
小石头也是欣然,能保性命,终究也是一桩高兴事。即问:“什么主意?”
疯老儿道:“小子,算你福气!我思来思去,原想给件信物让你依此前去,可我身无长物,两袖清风。没法子了,只能先传你一门本派的绝学,到时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是我的弟子。想来,就无人会阻挡你面见我大师兄了。”
听到这里,小石头分外感动,道:“前辈,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疯老儿笑道:“若想感谢,到时入了昆仑即可。这不解了么?呵呵……反正,天罗教也不认你了,你属孤魂野鬼之流,无人收留。而我昆仑惮赫万里,世间名门,想必也不致辱没了你?”
小石头闻及,方想跪下行礼,怎料,疯老儿拂袖阻止,道:“暂且别拜,待你毒伤尽愈,你把实话相告,入我师兄门下便可。我这人只知打架斗殴,好勇争狠,从未替本派立下半分功勋,有何资格授徒?”一番言语,说来苍凉,自有凄怆哀伤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