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个早已死去,尸体都火化了的人谈话,怎么听都瘆得慌,更不要说,还能再见面了。
现在,温朔把话直接给挑明了!
这是证明!
刘茂和一时无措,总不能,真的和老韩头见面谈谈吧?
谈什么?
怎么谈?
刘茂和觉得大腿肚子有点儿发麻抽筋因为他看到,温朔已经站在堂桌前,拿着毛笔挥毫书符了。
堂桌上,摆放着砚台,砚台中有加了辰砂鸡血调制好的墨汁。
原本温朔不想咬破自己的手指滴血的,毕竟接下来起坛作法的过程,基本都是装神弄鬼故作玄虚,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而这些,又是刘茂和决然不会想到的,所以,自己何必再挨这份痛?老话说,一滴血十颗蛋啊!
但最终,他还是咬破食指滴入了几滴血。
一是对刘茂和仍心存忌惮,不敢稍有差错;二是,内心中对冥冥玄法的尊重他越来越相信了。
符箓绘制出三十六道布阵符、八张导引符,温朔盘膝坐在了堂桌前一米开外的空地上,一边嘀咕着法咒,一边拿起蓝衣纸和黄衣纸折叠插拼成各种古怪的样式,有鹿、猪、马、羊、牛、鸡、鸭、鱼、鹰,有衣衫、元宝、剑,还有大大小小六个纸人。
刘茂和忍不住又问了几句话,温朔却没有搭理他,于是感觉骑虎难下,愈发紧张起来。
很快,温朔的面前就摆放好了一堆活灵活现的纸扎。
他也不去看傻站在旁边欲言又止的刘茂和,起身拿了三十六道符走到旁侧空地上按照八卦阵形摆放好,此阵为“一地接天阵”,开启时,能参通“三界定魂阵”,从而让“三界定魂阵”的运转方位从河堤转到屋里来。布好法阵,温朔又用食指在砚台中沾了点儿墨汁,走到刘茂和面前,不由分说抬手在他的额头中间认认真真地勾勒出一道“天泪符”,一边说道:“一会儿我起坛作法时,会把老韩头请来,给你额头上画符,你就能看到他并和他对话了,那,你现在就做好心理准备,切记,和老韩头说话要客气,无论他说什么难听的话,你都要忍住。当然,我会确保你的绝对安全。”
“朔,你真要我和老韩头见面啊?”刘茂和浑身止不住地打颤。
“我有一说一!”
“可是”
“你没得选择!所以,记住我叮嘱的话,做好心理准备,我要起坛了。”
温朔转身到堂桌前站定,点燃两支蜡烛分别插入烛台,就着左侧的烛火点着了十八支细香,恭恭敬敬地插入小香炉中,继而拿了大米和小米,将半斤大米撒在纸扎堆左边的半圈,半斤小米撒在纸扎右边的半圈。剩余的半斤糯米,温朔则放入一口大海碗中,用剩下的辰砂和公鸡血和在了一起。
做完这些,温朔站在纸扎和堂桌之间,面朝挂画,以食指、中指夹起了两道导引符,在蜡烛上引燃,动作略显生涩地在空中挥了挥,嘴里嘟哝着听不懂的法咒,直至符纸即将燃尽,便随手抛起任凭自然落在桌上,口中道一声:“今日作客家中,焚香烧符引经;往日冤仇今诵,不负各路神明。”
右手再夹起一道符,念念有词一番后,在蜡烛上点燃,转身将烧着的符抛在了纸扎上。
呼
纸扎烧了起来,火势陡旺。
刘茂和站在门口的位置,看着旺盛的火苗和在火苗映衬下,忽明忽暗形象格外诡异的温朔,紧张的内心中,生出了一抹诧异和惊奇纸扎堆点着了,却只见火苗不见丝毫烟气。
08章 请来送去
火,越烧越旺,火苗窜起来足有一米多高。
但火势距离如此近,站在门旁的刘茂和却感觉不到丝毫热浪,这让他愈发紧张害怕。
事实上,处在燃烧的纸扎堆与堂桌之间的温朔,心里也很紧张。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这种起坛作法就是故弄玄虚糊弄人的,老韩头当年也明确提及并承认了这一点:无论是驱邪逐鬼,还是降妖除魔,亦或镇宅堪舆等等法事,起坛、作法、请神的过程步骤,多半只是在走一个表演的形式,以便让事主觉得这件事确实很玄乎,法师很不容易,然后内心里认可自己花的钱值了。因为大多数民间所谓的外灾、撞客、虚病之类,倘若真是邪孽异物作祟,对于玄法之士来讲,其实轻易就能解决,烧符、念咒、布下法阵驱散甚至击毁也便是了。然而,明显信手拈来解决了问题,事主会觉得钱花得冤枉,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毕竟玄法之士,本就容易被民众视作江湖骗子。
所以第一次起坛作法的温朔,除了担忧自己能否成功之外,还担心,这火势如此之大,别把自己烧伤了。
不曾想,火大无烟,也无炙热烘烤的感觉。
这般诡异的状况,绝对是符箓和之前布下的法阵起到的作用也得益于自己没有太过看轻这个过程,而是滴血认认真真书符,一字不落诵咒,精心布阵,才会有了现在的效果。
于是温朔豁然醒悟,老韩头当初所言非虚,可是这故意弄出玄虚之状,还得真能唬到人
也是一门技术活儿啊!
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
外面艳阳高照,纵然是小门小窗都关闭了,屋内的光线也很明亮了,但此时此刻,又有火光熊熊的情况下,屋内光线却愈发昏暗,不但没有火热炙烤,反倒有了一丝阴冷之感。
于是站在门口的刘茂和,骇得双腿直打颤。
突然,他看到温朔动作缓慢地走到右侧的太师椅前,转身坐下,闭目轻声道:“韩老爷子,久违了。”
听到这句话,刘茂和终于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靠着紧闭的房门圆瞪双眼,大气不敢喘一口只见熊熊燃烧的火势忽然诡异地熄灭,堂桌左侧的太师椅上,空气出现了肉眼可及的流纹波动,扭曲着渐渐显现出一个人的形象。
穿深灰色中山装,光头,留着几缕雪白长须,满是皱纹的脸上神态祥和。
正是死去多日的韩克虎!
当韩克虎的形象愈发清晰,刘茂和只觉得如同置身冰窟,却浑身冷汗直冒,牙关禁不住磕打出哒哒哒的声响,他无比期盼着,自己这时候干脆被吓得昏死过去算了,偏生心性又比寻常人强一些,所以在极度的恐惧中,神智反而越发清明。
有没有可能,是温朔玩儿的把戏,作假?
刘茂和很清楚,温朔自幼在仙人桥上玩耍长大,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跟着那些江湖耍把艺的人学到了戏法、魔术的骗人手段,今天来上这么一出,真能把人给唬住啊!
也难怪刘茂和会在这种情况下心生疑惑,毕竟死去多日的人忽然灵魂现身,而且是大白天出现在眼前
太不可思议了!
“刘茂和?!”韩克虎有些疑惑地唤出了他的名字,继而看向温朔:“小朔,是他逼你,把我请来的?”
“老爷子,您人都仙去了,何必再计较以前的事情?”温朔心中极为惊讶,没想到以法阵之力留存下的灵魂,竟能有这般完全如真人般的表现,他勉力保持着平静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和声道:“刘村长帮着把这处老宅,都过户到我的名下了,昨天我去他家里作法把您请走,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宅子既然随了您的心愿,归到了我的名下,您也该走了。却没想到,您还记恨着以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今天我请您来,就是想您和刘村长当面谈谈,事情过去那么久,您也该放下,踏踏实实仙去,也省得到了那边,心里还一直有牵挂,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韩克虎怔了一会儿,继而凝视刘茂和,道:“我本该是百岁长寿人,后半生享福四十余载,可是花甲之年前后,被刘茂和带人几次殴打、批斗、羞辱,身心受创,才导致八十三岁寿终,而且这二十余年来,我身心乏累旧伤难以根除,只能拖着残躯病体每天到仙人桥摆摊,艰难度日苟延残喘。刘大村长,这笔账,咱们总该算算吧?”
“老,老韩头,啊不,韩叔,虎叔”刘茂和现在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不是他妈的戏法,这,这真的是请来了韩克虎!他战战兢兢地说道:“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对,我混账,该死,可那时候全国形势都一样,我也有很多无奈啊,而且当初我年轻不懂事,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我吧!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一直都心怀歉疚,远的不说,近些年我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您老的事情,反而对您老多有照顾,对吧?要不然您老临终前,也不会把遗嘱和老宅过户给温朔的事情交给我做,这,这事儿我可都给您办齐了啊!”
韩克虎冷笑道:“大前年秋天,在我那四亩地的边上,修路强占了一米多宽却没有给补偿,那笔钱呢?”
“这”刘茂和心虚不知如何作答。
“前年村里办低保户,我没给你送礼,所以没给我办,这又该怎么说?”
“韩叔,其实不能”
“去年你喝醉酒,逼着我在大街上给乡里H县里的领导表演起坛作法,你们乐呵呵地拿我当猴耍,这笔帐,又该怎么算?”
“我”
“刘茂和!当年我盖房时,警察突然把我抓走并罚没存款,你当我不知道,是你私下偷偷举报我的钱财来路不明,才导致我存款被尽数罚没,一贫如洗!”
“还有很多事,我懒得一一说起了,估计你也不记得,因为对你来讲,欺辱我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事,可是啊”老韩头冷冷一笑,道:“我已经死了,不会再顾虑什么,想想这辈子,被你欺辱得最多,干脆就让你和我做个伴,做一个绝后的伴,怎么样啊?嘿嘿嘿,这老绝户的身份,挺有意思的。”
刘茂和浑身汗毛都炸了,他豁然起身:“你,你,老韩头,你想做什么?我警告你啊,你可别打我家里人的主意,否则将来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哟呵,你以为将来死后做了鬼,我就会放过你?”老韩头阴冷笑道:“我就是要让你生不如死!死后,又不如生时”
“你,你”刘茂和骇得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哀求道:“韩叔,虎叔,虎爷爷啊,我知道错了,我向你赔不是,求求你别伤害我家里人,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我,我刘茂和就算是卖血也要让你满意,只求你,千万别伤害我的家里人啊,他们都是无辜的,所有错我一个人扛,求求你了”
“晚了”老韩头阴阴地说道,语调拖得老长,飘忽忽仿若在远方。
声音未落,他已然起身作势就要离去。
刘茂和吓坏了,转过身又看向温朔,砰砰砰往地上磕头:“朔,朔啊,你快劝劝老韩头,你答应我的,这件事你一定要管到底啊,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
温朔重重地叹了口气,看向老韩头,道:“韩爷爷,咱们有一说一!您老别让我太为难,毕竟,您已经是仙去的人了,以前您也教过我,人鬼殊途,学会了您的这些玄法,就必须和邪孽异物、魑魅魍魉站在对立面,如今您是鬼,我是人,又身负您传授的玄法,如果您执意要加害刘茂和以及他的家人,那么,我势必要插手管一管的,这也是您教我的,玄士与世,应有所为,应有不可为!”
“就凭你小子?”老韩头站在那里,却是脚不沾地悬空漂浮,冷笑道:“别把自己的命也搭进来!”
“您是鬼,我是人!”温朔咬牙说道,一边伸手捏起了两道符。
老韩头诧异道:“咦?你小子还有没有点儿良心了?我是你师父,传授你玄法,把老宅都留给了你,如今你竟然帮着这个坏蛋和我作对,这可是欺师灭祖!”
“但,您现在是鬼!”温朔决绝说道:“您老曾说过,鬼无善类,不可安处。况且这处宅子的凶煞风水那么重,您被连累了一辈子,又留给我,是什么意思?”
韩克虎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在刘茂和惊恐万状的注视下,淡淡地说道:“老夫是鬼,可老夫生前修玄法,纵然做鬼也有仙人力,温朔啊,你这犟脾气以后得改改,否则会吃大亏的!也罢,老夫在世间只有你这一个传人,舍不得伤了你的性命,更不想自己死后不惧任何人,却反而被你小子伤到这次,老夫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暂且饶了刘茂和这个混账东西!另外,这处宅子的凶煞风水,老夫既然已经死了,自然可以将凶煞尽数带走,你就踏实住着吧!”
言罢,老韩头的身影飘忽而起,渐渐疏淡。
“等等!”温朔喝道:“既然已经仙去,以后就别再回来了!这是人世阳间,不是您该待的地方!”
“哼!”老韩头冷哼一声,瞬间消失无踪。
温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却已是满头大汗,面部通红,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费力地对坐在门口已经吓得大小便失禁的刘茂和说道:“刘村长,咱有一说一,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他本事比我大得多,不是普通的鬼,我豁出命也打不过他的”
“这,可是,这”刘茂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温朔喘息了一番后,渐渐平复下来,这才说道:“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我了解他的脾性,既然说给我面子,就会做到言而有信。况且,他总得顾忌我的态度,唉。”
“朔,我谢谢你,谢谢你了”刘茂和感动得泪流满面,哭泣着说道:“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我刘茂和水里火里,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09章 人故去,音犹在
“别!”温朔挥手很不近人情地说道:“咱俩的交情就到这儿吧,以后你家里万一有什么事,不分青红皂白就赖到我的身上,那我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说着话,温朔起身拍了拍屁股和腿上的尘土,颇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你赶紧回家去吧,记得把额头上的符洗掉,省得让人看见了不好解释。老韩头这件事,到此为止,就当没发生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哦对了,我再叮嘱你一句,千万不要对人说,我是老韩头的徒弟,会玄法。”
刘茂和赶紧起身,犹有余悸地说道:“那,那万一将来老韩头又找我的麻烦……”
“这事儿我可以答应你,如果是老韩头寻事,我肯定管!”
“那就好,那就好,太谢谢你了……”
“你赶紧走吧,让外人看到你在这宅子里待得时间长了,难免会乱想乱说的。”
“是是是,我这就走,这就走……”刘茂和转身打开门,迈步就往外走,结果因为腿软无力,脚没抬高绊在了门槛上,一头栽倒在外面,却是连哼都没哼一声,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匆匆忙忙跑到摩托车旁,骑上摩托车飞快驶离了院子。
温朔拿了笤帚和铲子,将堂屋里打扫干净,便拎起之前刘茂和带来的破布兜,来到了厨房。
耳畔忽然又传来似有若无、飘渺轻微却又极为清晰的声音,是老韩头在说话:“朔小子,早就料到你会来这么一出戏,所以我都提前做好了准备,你才能借助于法阵之力,成功书符诵咒,并催动引导了法阵的运转,不过,此次事毕,你可要认真研读我留给你的笔记,好好修行,否则,便是寻常一品符箓你都书写不成,更不要说起坛作法了……好了,没什么可说了,这次是真的永不再见了。”
话音落,温朔怔在了西屋的门口,忽觉眼角发酸。
许久之后,他摇摇头,迈步走进西屋,打开破布兜,发现里面除了刚才起坛作法已经拿出去使用的物事之外,还有一沓百元大钞,掏出来数了数,整整八千块。
在这方面,刘茂和倒是没耍小心眼儿。
温朔现在也有十足的把握,倘若刘茂和故意少拿了钱,一会儿就会乖乖把钱送来。
而且,从今以后,刘茂和绝对不敢招惹他!
因为在刘茂和的心里,老韩头并没有“灰飞烟灭”——天知道这个死后化作厉鬼,却有着仙人法力的老家伙,什么时候不满意了,就会杀一个回马枪!
将八千块钱放回到破布兜里,温朔把蜂窝煤炉上的烟囱挪开,继而毫不费力地把小小的、陈旧的蜂窝煤炉搬到了一旁。蜂窝煤炉下面,有一小堆煤灰渣,扒拉开煤灰渣,他用旁边的火钳将下面的几块砖撬开,发现下面还交叉铺着几块砖,再撬开取出后,就看到了一个卷裹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包。
取出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卷裹着的红色塑料袋,再打开塑料袋,便露出了一个厚厚的16开黑色封皮笔记本。
没有立刻翻开阅览,温朔将笔记本塞进破布兜里,然后把几块砖依照原样铺好,再把蜂窝煤炉放到原位,烟囱也对齐放好,拿笤帚简单清扫了一下室内的卫生。
出屋将房门上锁,温朔拎着破布兜走到院子里,扭头往东北角看了眼。
尽管距离较远,还是能清晰地看得出,那些插排成法阵,原本还带着些许暗淡绿意湿气的树枝,已经完全干枯,爆皮开裂——白日招阴灵,彻底耗尽了“三界定魂阵”的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