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走开,宝珠以从没有过的敏捷,揭起裙脚,轻盈地跳到接连正厅的墙壁边,把一侧圆润小巧如贝壳的耳朵,紧贴到墙上。
大汉们说话响亮,安老太太又中气十足,又精神正爽,宝珠听了个一字不落。
“侯爷好?”这是老太太钟氏在问候哥哥南安侯。
“好呢。侯爷问老太太好,让我们快马送钱来。”有什么落到几下,“咕咚”一声,很是沉重。
钟氏开怀笑了两声:“代我说谢谢,侯爷一年一年的想到我,我没有别的谢礼,还是和旧年一样,四套衣服两个家常戴的帽头儿,又一些我亲手做的小菜,费心帮我带去。”
“是。走时侯爷还说,正想老太太亲手做的小菜吃,让我们路上小心的带。”大汉们笑声朗朗。
就在宝珠以为到这儿就结束时,笑声中,安老太太喜滋滋地问:“几时进京可定下?”宝珠知道这指的是南安侯进京,可心中还是一跳,直觉上有些与自己有关的事要出现。她往绣着百子多福的门帘上看看,猜测着梅英就要回来。
咬一咬牙,宝珠继续听下去。下面的话,对她实在太重要。
“侯爷说进京日子在信里,请老太太自看。再侯爷循循交待,请老太太收拾东西吧,有好些年没见到,已经先头派人给老太太在京里找房子。”
宝珠的心如坠上块石头,往下狠命的沉着。
她呆呆地立在墙边,梅英进来也没有听到。幸好她犯呆,而不是刚才姿势,耳朵并没有贴在墙上。梅英就笑问:“四姑娘在那里作什么?”
“我看这花儿呢,走到这里,又听那边有客人,笑声这么大,把我唬了一跳。”宝珠手指几步外,高几上的一盆早开水仙,一寸高的蓝地五彩瓷盆,三寸高的花,有十几个骨朵,开了近一半。
她坦诚听到隔壁有人,梅英反倒不疑心。说了声是有客人,把手中的轮花扁瓶给宝珠看,和宝珠讨论下花瓶好不好。
宝珠强打精神,把花插好后,依就从后门出去。路上遇到方明珠风风火火,如飞蛾似冲过去,不知道她又怎么了。
换个路让开,宝珠回到房中,见卫氏恰好不在,心中郁闷无人可诉,只呆呆在常坐的褥子上,顺手拿起针线来,绣上几针甚觉无趣,就又丢下。
卫氏看得没错,宝珠是有不进京的主意。可她同时也存侥幸心理,盼着祖母不要进京。但这消息确定下来后,宝珠是怅然的。
怅然中,又有几分压抑的惊喜。真的,要用那个主意吗?
真的,要开始自己挑夫婿?
如果没有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宝珠是打算祖母作主,为自己在本城选一个殷实人家。就是选中余伯南,宝珠也会接受,虽然她对余伯南并无过份的喜欢。
选别人,宝珠也没有过份的喜欢。古代有很多盲婚,这是正常现象。
但进京这件事尘埃落定,宝珠也就可以实施自己的计划,有机会有时间,多看一些本城别的男儿郎,她的不安中,惊喜自然而来。
对着窗外悠然一笑,宝珠又想到,自己不进京的举动,同时也算解救姐妹们,也算解脱方姨妈。
方姨妈是不会放任三个姐妹都进京的。她肯定会弄些手段,设法让一个或两个姐妹去不成,再以路上不方便,多个人侍候为由,推荐她的女儿方明珠。
与其病了中圈套了,不如主动退出,直言相告说自己不去。
门帘子打开,小丫头红花进来笑:“姑娘,对你说个笑话。昨天老太太说想核桃吃,方表姑娘和大姑娘都在剥,不过呢,一个是丫头剥的,一个是方表姑娘自己剥的。表姑娘剥完,抢在大姑娘前头才刚送去,大姑娘去晚了,又和方姑娘在吵架呢。”
“咱们不去看,”宝珠微晒,方明珠刚才像男人一样飞奔,原来是这样的原因。
☆、第十五章,传话
红花见宝珠这样说,又知道她是个从来不喜欢看笑话的人,就道:“可是的,方表姑娘疯疯癫癫的又不是一天,看多了学会她的疯劲儿可怎么好?”
宝珠扑哧一笑:“倒不是为这个,我就是嫌她一年疯几回,每回都去看,知道的说我们是劝架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鬼赶脚似的,让她支指着走。”
红花恍然大悟:“是了,果然姑娘是聪明的,就是这样,咱们要去了,可不是让方表姑娘使唤了。”
“正是这样!”宝珠见红花小脑袋点个不停,也跟着笑个不停。红花就打消现在去看热闹的心,往小几上摸摸茶碗:“茶凉了,我给姑娘换热的。”
往隔间里换过热茶,红花到底心痒痒的。她们在家里总不出去也闷,有个热闹看好似看大戏。这样忍到晚上,侍候宝珠晚饭后,卫氏让红花去催水,红花跑得飞快,先到隔壁二奶奶院门前伸一伸头,就有小丫头紫花出来悄声笑:“我就想着你怎么还不来?”
紫花和红花一样的淘气,两个人走到门外的大槐树后面,紫花悄声笑道:“你来晚了,白天的热闹没看成,刚才的热闹你也没看成。”
“又怎么了?”红花津津有味地问。
“方表姑娘要回家去,大姑娘不留她,二奶奶要留,方表姑娘把前五百年的事都翻出来,白便宜别人又听一回。”紫花捂着嘴,笑出双颊上小酒窝。
红花有些失望:“就这些?一年一年的没有新意?”
“有,”紫花往左右看看,低声道:“告诉四姑娘,从现在起到过年,都小心吧。”红花打哈欠:“就这样,我的点心白给你吃了许多,”手扳着紫花小嘴儿笑:“给我吐出来,”
“又不是进了狗肚里,还能吐出来,”紫花说过,哑然而笑:“这不是成了骂我自己。”见红花抱着肚子笑得缩着头,紫花才又道:“晚饭前我才对三姑娘房里的丫头说话,你来晚了,最后一个告诉你。前几天我睡得早,姨太太也不要我作什么,我就想指不定她们又说什么,我就撑着不睡,夜里又静,听到她们房里收拾东西,说什么行装和去京里的话,”
这话把红花精神打起来,眼睛在暗处溜圆得如只猫:“老太太不是不去京里?”
“谁说的,这个不一定。”紫花噘起嘴,素来和红花好,却又爱和她争,道:“打五百钱的赌,要是老太太去京里,就算我赢。”
“要是老太太不去,你就给我五百文。”红花与紫花轻轻击了三掌,双手合十对着月亮喟叹道:“愿老太太不去吧,我不是想你的五百文钱,是我们姑娘说的,好好的去给人相看,什么脸面都没有了。”
紫花也道:“是啊,可是我们院里这两位,一个大姑娘,就爱逞强,逞不过别人回来就骂人。一个方表姑娘,又不是正经主子,最爱生事,正经的好茶好饭招待,安生些不更好?”红花和她对着嘟嘟嘴,从眼中看到对方的理解,都露出调皮的笑容。
“我要走了,奶妈让我催水呢。”
紫花一把抓住她,急急道:“最后一句,方姨太太和表姑娘收拾东西准备去京里,怕有人挡路,要对三姑娘和四姑娘下手呢,”
见红花直了眼睛,似有不信。紫花对着月亮赌了个咒:“我耳朵好,不会听错。”话音才落,院中有人叫道:“紫花,死丫头,去了哪里?”紫花一溜烟儿的跑进去,满面带笑:“来了来了,外面有个雀子,不知哪家跑丢的,”
红花扁扁嘴:“你才是雀子呢,这么冷的天,谁家会丢雀子,”听院中骂出来:“这天忒冷,哪家的雀子不长眼飞了来,一定是你撒谎,”
红花气得走开,见脚下月光白得似下霜,一边踩一边低声骂:“你才不长眼。”到底年纪小,为不相干的事生气,从厨房上催过水回来,就不再生气,看月亮又像一堆银子,回来卫氏问她去了这么久,红花就道:“看雀子呢,”
卫氏也笑骂:“外面刮北风,哪里来的雀子?”
“别人家里跑出来的吧,”红花回过卫氏,一径走到宝珠房中,见绡红纱罩着的烛下,宝珠正在挑拣衣服,堆满半个榻,粉紫明黄各样都有。
红花鬼头鬼脑的凑过来:“姑娘,您也是为进京准备衣服吗?”宝珠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把手中的一件粉色绣桃花的衣服给她看:“这是我以前的,找出来给你们。”
红花嘿嘿笑上两声。
“谁为进京准备衣服?”宝珠心知肚明,却还是问出来。红花和紫花等人,全是一起买进来的,后来分到各个院中,也比别人要好。私下传话虽然不对,不过有老太太这尊门神在,内外传话的事不会有。而私下里传话,却是各院里的人需要听的。
红花出去半天,宝珠自然知道她又打溜,不过说也说过,她不听,却也没法。
见她小脸儿红扑扑的鼓起来,往前又过来一步,嗓音低得如窗外细细北风,晚来风停,余风不经意间都听不到。
“姑娘让我告诉你,是方姨太太和表姑娘要随老太太进京,怕老太太不肯带上她们,要治你和三姑娘呢。”红花一古脑儿倒了一个干净。
宝珠没有问从哪里来的,反而淡淡地道:“怎么不治大姑娘?”
“那是她的亲表姐呀,自然不治的。”
宝珠放下手中衣衫,红菱角似的唇边浮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这么简单的道理,小丫头红花都知道,可自己的大姐姐却不知道。还有她的好表妹方表姑娘,也是一样的不放心里。
“我知道了,”宝珠没有半点儿惊讶。
红花倒献出很多的主意:“以后呀,不许方姨太太和方表姑娘到我们这儿来;再不然,见到她们就走开;再不然……”
“我是这家的人,她们是这家的客,我躲她们?笑话又出来了。”宝珠忍住笑。红花一脸的关心,但是傻乎乎:“那依着姑娘,您可有什么好主意呢?”
☆、第十六章,相比
“红花,你话忒多,水来了,快拿铜盆来,让姑娘洗过早睡。这天就要入九,晚上冷得人骨头缝里寒,倒不可学秋天时候,针线活不用做太晚也罢。”卫氏在茜红色绣金丝帘子外面见到红花问个不停,虽不知道她又说什么,不过以她的年纪,总是淘气的话罢了。
晕红烛光下,红花对宝珠吐吐舌头,回应道:“来了。”因房中四姑娘总是宽松的,卫氏奶妈也并不爱打骂人,红花先不走,欠起身子,斜着眼睛挑中榻上一件玉色绣荷花的锦祅,是宝珠前几年常穿,因保管得多,似八成新模样。
“这件给我,我就知足了。”红花笑眯眯,小声讨要。
宝珠嫣然:“好,这件给你,”拿起这件,并另一件雪青色的厚比甲,又是一条水绿色厚裙子,一并交给红花:“收着吧。”
红花喜欢的脸儿通红,接住衣服在榻前蹲身,恭恭敬敬道谢道:“姑娘最疼我们,我没有别的孝敬,等姑娘睡了,我去菩萨面前多上三炷香,保佑姑娘寻个好姑爷……”
“你又胡说了,”房里没有别人,宝珠不用扮害羞,拿手指刮自己面颊羞她:“是你自己想女婿了吧?”
“我才没有,我呀,是要陪着姑娘一辈子的。”红花自知话说得不对,红着脸笑着辩解过,再有些得色:“老太太也说过的呢。”
宝珠轻笑:“是了,是了,”指着榻上另外几件衣服,告诉红花:“那是你的,这些是这房里别人的,你送过去,让她们不必大晚上的就来道谢,可是奶妈说的,天冷呢,我坐着腿就冷浸浸的有些寒,我今儿要早睡的。”
她一边说着早睡,一边却细听房外的动静,但除了北风呼呼,一阵紧似一阵,再就叶子落地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我知道呢。”红花抱起自己和别人的衣服,往外走又自说自话:“汤婆子我早放到床上去了,要是姑娘冷,这房里再加盆炭火也使得,”
就这么说着出去。
主仆对话活泼有趣,又听到一些消息,虽然旧,也可以阅视听,比枯坐着好。宝珠就笑着红花背影,想到她刚才说的话:“我要跟着姑娘一辈子的,这是老太太说过的。”
红花和另外的一个丫头,是安老太太为宝珠准备的陪嫁丫头,掌珠玉珠,一概有之,这是早就明说过的。
很快,红花和卫氏送水过来,侍候宝珠梳洗过,宝珠往窗外听听,没有动静。到坐在小串枝花鸟铜镜前,外面似有语声。
宝珠感应的对卫氏道:“外面是谁?”
“四姑娘,老太太房里的梅英姑娘来了,”外面一个婆子也扬声叫出来。老太太房里的人过来,好似惊天动地,不等宝珠吩咐,帘子从外面早打得高高的,梅英穿一件银红比甲,套着件淡紫色绣寿字的锦袄,戴几件首饰,猛地一看,和宝珠等人是不能比,却把寻常人家的小姐都能比下去。
到底是老太太亲手调教的人,梅英从来含笑大方,不疾不徐的进来,手中抱着一个包袱,正责备那回话的婆子:“你小声些,四姑娘从来禀气弱,惊动她你担不起!”
婆子跟在她背后一句一弯腰地笑:“这倒是真的,老太太还说四姑娘弱,冬令要进补呢。”
这样罗嗦几句,梅英才进到房里。早就眼尖地看到宝珠在晚妆,急步走来,把手中包袱往上亮亮:“老太太让给四姑娘送来两件玩的,”
再才徐徐笑道:“天冷,早睡倒好。老太太刚才还说,她也要早睡,姑娘们比不得她老人家,更是弱的,夜间不要做活才好。”
“正要睡呢。”宝珠已经站起来,听过祖母的话,才含笑落坐,边坐下边听梅英说完,含笑道:“你坐,烦劳你跑来一趟,多谢多谢。”
“四姑娘总是这般客套,”梅英回过,把手中包袱打开,是两件小巧的玩意儿。一个是嵌玉点翠的金帐钩,玉并不大,却匀净。另一个,是桌上摆的小屏风,散发出淡淡香味。
卫氏在旁边嗅一下:“这是南海的香木?”
“就是正宗的紫檀,”梅英稳稳重重说过,才取笑她:“想是你闻多了紫檀,紫檀在你眼里不值钱,必得南海来的香木才行?”
“看梅英姑娘说的,我这是没眼力的人,”卫氏表露出讪讪,其实心中暗喜。老太太肯疼四姑娘,于归之日自然不会亏待她。
忙着去给梅英另泡香茶,梅英已起身:“不必了,还有大姑娘和三姑娘的没送,四姑娘离得近,我就先过来了。”
宝珠莞尔,这是她正要问的话。老太太单独给她一个人,她再喜欢也是心中不安的。如今人人都有,宝珠放下心,起来站了一站,权当相送,由卫氏把梅英送出来。
这边宝珠继续梳妆,房里的人因四姑娘平和稳重,都跑来看热闹,见那金帐钩小巧,都称赞道:“这金匠的手艺一流,”还有那小屏风,房中虽点了百合香,这香还是悄悄的潜在房中,让人闻过有醒神之感,红花就乐道:“姑娘就要睡,再闻了这个,要是睡不着可怎么好?”
说笑了几句,见卫氏回来,皆退下去。
睡到床上,宝珠才悠悠然的想到白天见的大汉们。他们精神饱满,声音铿锵有力,从面色上看主人必然是日子如意的。
这就是舅祖父南安侯的下属,从宝珠记事起,每年京里南安侯府送过年礼,南安侯就从任上再打发人来,给安老太太送钱送东西。
安老太太在这前后的几天里,就会格外的开心,骂人也可以暂停下来。和见到南安侯府的几大车东西的开心,是截然不同。
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看人多看一眼都会感动。
宝珠微微地笑了,祖母能守住这份家业,能强迫二婶儿守寡,除了她老人家的手段以外,还有她的胞兄南安侯,对她是实实在在的照顾。
和老太太相比,三个孙女儿其实都不如她。等到宝珠等人出嫁后,可全是没有亲兄弟撑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