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表姑娘!”安宝珠再冷凝眼眸,转向方明珠:“快起来吧,以后再不要和大姐姐争执了,好歹,你是她和二婶的客人!”
方明珠也让她目光慑住,忙直起身子,舌头打结:“我也请安去!”
“嗯!”宝珠淡淡,扶着红花,扯紧风衣,在西风中走开,回房去用早饭。
在她身后,安掌珠停下脚步,这才想到:“她倒敢教训我?”不能受气的安掌珠心里突突的直跳,很想再和宝珠吵几句。
可这个在她眼中,一向唯唯诺诺的四妹,厉害起来,安掌珠不是对手。掌珠要强的性子,在老太太面前尚且大大咧咧,姐妹们面前更不收敛。
不过四姑娘性子发作,掌珠这大姑娘也要落败。
想到这里,安掌珠忍忍气,盘算着再找个机会扳回来,先就不提。
方明珠也同样的站住,愤恨地瞪着宝珠背影,嘴里低骂:“什么东西!也来骂我!”才和表姐吵过,不好再惹上一个,方明珠也含恨而去。
请早安,安老太太一般不见。就隔着帘子道声安好,姑娘们就都回房。又过盏茶时分,福英拿大铜盆出来舀水,才是老太太正式起床。
侍候早饭的,是老太太的心腹,叫梅英。梅英边在雕花鸟梅花五福的圆面儿大桌上布菜,边低声地笑:“……四姑娘出去,喝住她们,这才没有打起来,要不然啊,依我看,大姑娘和表姑娘又要弄出笑话看了,”
“哼,”安老太太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不过随意哼上一声,吃了两口她最爱的山药红枣羹,道:“今天估计安生不了,”
话音才落,一个婆子急步进来:“回老太太,大姑娘和方表姑娘争早饭,打起来了。”安老太太脸色沉下去,喝问:“怎么回事?”
这婆子是侍候邵氏房中早饭的人,她也不太清楚。胡乱回道:“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才进二奶奶院门,方表姑娘上来接早饭,说她房中丫头在梳洗,她亲自来端,我就给了她。大姑娘就直冲出来,说方表姑娘迈过她和二奶奶的头,先接了早饭,把粥泼了方表姑娘一裙子,方表姑娘拿小菜淋了大姑娘一头,二奶奶和方姨太太劝不了,都在一处哭,”
老太太险些没笑出来,因婆子在面前,赶快稳住,沉着嗓子道:“管家呢,去一个看看,我正用饭,就听这个,这还让人安生吃饭不让!”
帘外,有人燕翅排列。就有人答应一声,叫出婆子来,往邵氏院中去。
帘子放稳不再晃动,老太太钟氏放下调羹,慢条斯理取帕子拭过唇角,有了笑容:“有亲戚在,就是热闹。这大早上的,一头一脸的小菜,又是粥,姑娘们惜福节食,也须有分寸。”
梅英也好笑,又为老太太布菜:“您先用饭,等会儿我去问个明白,再来回您。一定呀,比街上的古记儿还要好听。”
“这倒也是,”安老太太笑眯眯,重新用起早饭来。
☆、第八章,回话
安老太太用过早饭,和平时一样,坐在雕刻红梅的阁子里管家时,见到梅英回来。
安老太太管家自有一手,安家人不多,没有爷们在,就少去很多外面的迎来送往,招待清客等的事情。
虽有三个青春妙龄的姑娘,但姑娘们不管性子泼辣的,还是性子孤高的,在老太太眼皮子下,都是谨守闺训,闭门不出。实在闹腾的,也不过家里走走,并不与外面姑娘们交往。
安家的亲戚在本城里不多,当年安老太爷去世,也有过争田产,强迫过继的事。最后都大不过南安侯府,皆平息下去。
安老太太拿住这个理由,不太和安家的亲戚走动。寻常往来的,本城县令夫人,本城几个稳重有名声的老人,就拜客也是下午。
上午说是管家,其实每天动用物品都是备下来的,上午就成了老太太最清闲的时间。
红木雕山水人物的桌子前,有几个管家站在两边。安老太太就抬抬手:“就这样,散了吧,晚上再来。”
管家们欠身退出,老太太有了笑容,唤梅英上来:“究竟是怎么件事情,你说与我听听。”梅英还没有说,先扑哧一笑。
惹得老太太跟着笑,微欠身子,摆出兴趣浑厚听的劲头儿,手扶在桌子边上,催道:“快说快说。”
梅英这才款款地道:“大姑娘呀,又在方表姑娘面前摆谱。一早上,在咱们这院子里争上几句,老太太为她们一个是客,一个是没出阁的姑娘,说嘛,羞到她们不好,只是当听不到,大姑娘如何忍住下去这气,就是方表姑娘这没眼色的都不肯忍,何况是咱们家的大姑娘。”
“又不是大孙子,她美什么!”安老太太撇嘴。
梅英听到这话想笑,又忍住。
“大姑娘呀,和方表姑娘都有气,如老太太说的,不寻事就怪了。我问二奶奶院中扫地的婆子,说方表姑娘出来接早饭,手中拿着什么在二奶奶早饭上面甩了甩,那婆子就在旁边扫地,全看在眼中,”
“那她说出来没有?”安老太太忙问。
“按老太太的交待,自然是不说。”梅英笑盈盈。
安老太太舒展一下眉眼:“一个比一个会闹,这姐妹两个人都不是安分的人,大的丈夫死了,卷走别人家里田产,投亲戚是她的家常便饭。小的丈夫一死,女儿也不要了,就想着嫁人,要不是我拦下来,如今她姐姐的样子,就是她的下场!”
再挥挥手:“还是我那句话,随她们去闹,不要管。不安分的娘,生下来不安分的女儿,我倒乐得看看笑话。”
“是啊,方姨太太的夫家,近两年倒不来寻她了。”梅英想到方姨妈的那一摊子事,也为她糟心。
安老太太颇有精神的道:“她住我这里不走,看我老婆子的脸色,挖空心思地讨好我,为的不就是我这块招牌还硬朗,旁人不敢欺负她!”
“这倒也是!”梅英笑道:“我先听到方姨太太的家事,吓了一跳。好好的,把方家的田产全卖光,偷着跑到我们家一住不走,难怪方家亲戚上门寻她事,要不是老太太坐镇,方姨太太早就让人送到衙门里。”
“她也倒运!姓方的死了,薄田产不多,穷亲戚倒多。她没有儿子,理当过继。她不肯,人家就住她家里不走,日日逼迫。她背着人把田产换成钱,就往我们家来了。我看她可怜,想到我也可怜,才收留下她!”安老太太话说的恨恨,却也有同情方姨妈的意思。
梅英忙劝:“她如何能和老太太比,”一样是死了丈夫没有儿子的人,安老太太就是过得比中别人强。
在外人看来,是南安侯府之力,只有老太太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位老太太,从来有主见。
呷一口茶,安老太太悠然:“也给我们家那个当个榜样。让她看看没有儿子,又没有婆婆,就是这样的日子!”
梅英知道说的是邵氏,她是老太太的人,就鄙夷的一笑,再接着把打架的事情说下去。
“方表姑娘干来干去,就会这几出。大姑娘防着她,估计帘子里早就看到。出来就骂,骂方表姑娘坏心。方表姑娘不依,跳起来和大姑娘对骂,问大姑娘有什么证据。又把大姑娘的粥端喝了一口,让大姑娘看她没有死。大姑娘没了粥,就把粥掀到方表姑娘裙子上。方表姑娘顺手,小菜就飞到大姑娘脸上……”
安老太太津津有味听着,呵呵笑出了声。
“等二奶奶和方姨太太出来,方表姑娘脸上挨了大姑娘几巴掌,她却把大姑娘脸上揪了一把,我去看了,幸好只沁出血珠儿,并没有破相。如今二奶奶正和管家商议,让人寻医生抓药。倒没有往老太太这里来说?”
“哼,这样的丑事,她没脸来见我!随她去!横竖她自己找管家,自己出钱,我省下一笔倒好。”安老太太笑眉笑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哼过,安老太太淡淡问:“这么大的动静,我们家的三奶奶三姑娘四姑娘,都出来了?”
“三奶奶和三姑娘去劝了几句,四姑娘和院里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梅英说过,踌躇一下,悄声笑道:“我去问四姑娘房中的扫地婆子,她说四姑娘说了,万事祖母作主,她就不过去劝了。我们家的四姑娘呀,让老太太平时说着了,是个有心人。”
“她没爹没娘,跟着我这不和气的老婆子,不有心还行。”安老太太慢腾腾。
“我是说呀,有心人才更懂得老太太的好,”梅英低声笑:“老太太不是挑中的是四姑娘,四姑娘要是嫁过去,不会忘记老太太的。”
安老太太脸一扭:“我倒怕她忘记?我只管把她们养大,菩萨保佑,大的别再使泼辣,不过她跟着二房里那个,依我看学不到好!三房里的那个,别再喝竹子露水也能过,抱着本书对着月亮一宿一宿不睡,清高太过,到底不是好事。盼着她们,都许个好人家吧。我老婆子迟早要去见菩萨,我只管一个,管不了三个!”
“那,就定下来是四姑娘了?”梅英轻声又问。
安老太太冷冷一笑:“要我说了算,那倒简单,就这么定了。可这事情,还得人家小爷答应。再说吧,我也在等消息呢。只怕,还真的要弄到事先相看相看的地步。”
“这怎么可以!”梅英震惊:“姑娘们是老太太金尊玉贵的养大,长这么大,二门也没出过几回。亲事是父母命,媒妁言,凭什么要给他们相看?”
“唉,他相看我们,我们也相看他,这些年没见过,都看看也好。”安老太太微有叹息。
☆、第九章,探病
老太太和梅英说话的时候,四姑娘宝珠正在交待房中丫头:“这几天避着方表姑娘。”见丫头们皆点头,宝珠无话让她们散去,安然绣着房中手中一幅东西,这是给老太太过年摆在房中的老梅经春。
卫氏进来,见房中无人,低声把梅英往这院子里来,和婆子们说话说出来,宝珠不动声色,轻点一下头,表示自己知道。
家里的大小事情,祖母没有不知道的。这一点宝珠早就明了,她侧耳听邵氏院中没有动静,直到下午,才带上红花来看掌珠。
安掌珠倚在房中,床前坐着好几个人,皆是邵氏的陪房。见宝珠过来,大家陪笑站起,说四姑娘坐。
独安掌珠鼓着眼睛,脸上红了一大片,涂着厚厚的药膏子,尖声道:“四妹妹,你终于来看笑话了。”
邵氏的一个陪房,已近四十岁的钱氏忙打岔:“四姑娘诚心来看您,大姑娘气糊涂了,自家姐妹也乱说乱讲的。”
“滚!”安掌珠本就有气,有人截她的话,更是气上加气,把钱氏大骂道:“你敢指责我。”钱氏噤声,垂首无语,又觉得没意思,悄悄退下。
钱氏下去后,另外几个人见掌珠还在气头上,也各指一件事情都退出去。屋子里,只有姐妹两个人。
宝珠在床前坐下来,心想大姐姐这个人,除了会说话压人以外,别的一概不会。她是那种要强到极致,到最后就只会要强,别的反而退后的人。
不过她自己觉不出来,还以为说话办事上压着别人,这就叫天下太平。
别人心里就不敢有意见吗?你当你是玉皇大帝,别人敢怒不敢言!
刚来,不好就走,宝珠又不愿意和掌珠多说话,免得几时让她噎死,她自己还以为自家谈吐见闻很高,就看房中摆设,再看掌珠的衣饰。
上一次来,是看邵氏,当时春天,房中摆着花插,上面插着鲜花。此时深秋,桂花自然是满满的,又多了一个大红色仕女图的坐屏,摆在红木桌子上。
而掌珠,斜倚床头,穿着大红色锦衣,红得压人眉目,血一般的浓艳扑面而来。宝珠暗暗好笑,老世家的规矩,闺阁姑娘不许穿的太素净,可掌珠这时时偏爱大红色的毛病,从小到大更是不改。
也太浓艳了些。
每年过年,掌珠都磨着老太太,她的衣服颜色,分外要比姐妹们更出眼才行。但颜色过于浓艳了,就和要强太过,扑面就是杀气,腾腾的反而让别人好笑。
“你看完了!”掌珠突兀的道。
宝珠陪笑:“看大姐姐房中摆的就是好,就多看几眼。”
“和你比,差远了是吗?”掌珠的眸子嗖嗖有着寒气,好似就要到来的小北风。宝珠镇定自若,并不放在心上,还是笑容可掬:“我怎么敢这样想?”
掌珠鼻子眼睛上全是生气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别人都夸你安静安宁,像小姐姑娘。可我和你不一样,我居长,方明珠还敢地我挑衅,我要不拿下她,从此不能翻身!”
“话从口出,大姐姐还是少说几句吧。”宝珠心想,你说出话来,句句像诅咒自己。又是挑衅,又是不能翻身,让一个不明白的人听到,还以为方明珠有多厉害。
其实一个蠢笨,一个暴躁,不过如此。
她静谧的神色,让安掌珠起了疑心,挣扎着直起身子,身上大红锦袄和黄金项圈都晃得人眼睛疼,她的嗓音更尖利起来:“你在说我不对!”
宝珠闭嘴,想一想,又紧紧闭上,好似遇敌的河蚌。
“哼!别以为老太太是你可以学的。老太太那个人,我比你清楚。多说几句,又嫌别人烦。不去陪她,又说心里没有她……”安掌珠尖着嗓子,气着话往外蹦。
方明珠说她背后咒老太太死,不是空穴来风。
安掌珠这类人,说话口没遮拦,以要强为人生主要目标,说话不强上三分,就像菜里没盐,浑身上下不是滋味。
而且是不挣钱的那种要强!
她在这里胡说八道,肆无忌惮,她不怕人知道,宝珠还怕让人听到。就笑着起身:“大姐姐没事,我就放心,你休息着,我明天再来看你!”
对于这种吃祖母饭,还要说她不好的人,宝珠不能接受。宝珠对安老太太一些做法也有意见,不过端着谁的碗,心中还算清楚。
她往外走,款款身段好似弱柳,看得以容貌自傲的安掌珠一肚子火,恨声道:“四妹,劝你识时务,侯府不是你能去的!”
宝珠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手中帕子揉了揉,又装作没听到,继续往房外去。红花在外面站着,见她出来,赶快接住,主仆一直到出了院门,红花才怯生生地问:“大姑娘又出言无状了?”
“没有。”宝珠若有所思,在想掌珠说的那句话。看样子京里的侯府,把安家上上下下的心都牵动,可宝珠却不稀罕。
安老太太这祖母年迈,一不小心让方姨太太说服,全家就会去京里丢人。而光方明珠和安掌珠这一对表姐妹就能上天入地,宝珠可不想跟去,让南安侯府的人把自己也笑话进去。
得想个法子才行。
宝珠回房,沉思到晚饭前。见一个人掀帘进来,笑吟吟道:“四姑娘,老太太说阖家做衣服,我送花样子来给四姑娘看。”
来的这个人,是管针线上的管事人。
她手里捧着的,是各色绸缎的料子布头,有万字不到头的,有梅花五福的,有流云细锦的……宝珠随便挑了两样,管事的人出去,卫氏走过来,抿嘴而笑:“这一年啊,又可以过去了。”宝珠也笑起来。
中秋才过,没到过年又不是过节,老太太给全家做衣服,只能为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