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驿站口,晏小仙笑道:“楚兄,你等我一等。”翩然进了驿馆,取好行李,牵出一匹高
大雄骏的白马,扬鞭驰出。
他白巾雪衣,银马玉辔,宛如冰雪雕琢,清丽出尘,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闪闪发光,直如仙
子。
楚易目眩神迷,怔怔不语,心中又是一阵暗暗激赏。突然之间,今日以前从未有过的自惭形
秽之感再度涌上心头,人海茫茫,不知这清丽如仙的王孙公子为何独独对自己青睐有加?
晏小仙冲到他身前,勒马回缰,双颊一红,笑道:“你看什么?”
楚易脸上发烫,微一沉吟,老老实实地叹道:“晏公子你人如翩翩仙子,马似矫矫白龙
,简直不像人间所有,难怪李公子等人个个都想与你结识。”
晏小仙嫣然一笑,脸红如桃花,柔声道:“楚公子你人如阳春白雪,驴似玄虬黑蛟,仙界也
少见得很,难怪我这仙人也死乞白赖地想和你结交呢。”
楚易一愣,两人相视大笑。
艳阳当空,山水明丽。官道迢迢,蜿蜒北曲。遥望北边天际,风起云涌,黑红色的彤云滚滚
奔腾,遮挡了半壁青天。
两人骑驴策马,并肩而行,高谈阔论,天南地北,越说越是投机。
说也奇怪,无论什么话题,晏小仙竟似是总能与楚易不谋而合,许多话楚易尚未说出口,他
便抢先说了出来。有时楚易刚说了上半句,他就将下半句接了出来,与他内心所想,丝毫无
差。
楚易又是惊奇又是喜慰,说不出的淋漓畅快,想不到这无意间邂逅结交的朋友,竟是自己生
平志同道合的第一知己。
一路行来,两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谈笑风生,情谊越笃,彼此之间熟稔亲切,就像是早
已认识了多年。楚易也早没有了起初那局促羞涩的感觉。
并肩聊了半晌,楚易忍不住笑道:“晏公子,好生奇怪,你我虽然相识不过短短半日,却像
是多年的故知。”
晏小仙俏脸忽地一板道:“既然像是多年故知,你又何必口口声声叫我晏公子?”
楚易正自愕然,却见他“扑哧”一笑,秋波流转,笑吟吟地凝视着自己道:“楚兄,咱们一
见如故,情投意合,不如就此结拜为异性兄弟,如何?”
楚易大喜,笑道:“妙极,我也正有此意!”
两人俱极欢喜,跳下坐骑,在路边折下树枝,撮土为香,盟誓结拜。楚易是年十七,比晏
小仙长了一岁,故为大哥。
结拜完毕,两人起身,相视一笑,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喜悦快乐,彼此间又觉得亲密熟稔了十
分。
那毛驴也高声欢鸣,乘机凑上前来,与那白马蹭脖摩鬃,大献殷勤。
楚易家境贫寒,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没有兄弟姐妹,知己朋友也寥寥可数,直到今日才真
正感受到意气相投、肝胆互照的喜慰快乐。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他心里喜悦不胜,暗暗下定决心要与这义弟做一世
的至交知己。
到了傍晚,距离万寿县尚有六七里地时,漫天彤云密布,朔风怒舞,开始飘起雪花来。风
雪极大,片刻之间,万山镀银,千树压雪,就连横空哀啼的寒鸦也似乎被染成了白色。
楚易自小居于闽东海滨,海风湿暖,四季如春,极少见过如此大雪,不由惊喜莫名,东张西
望,大感新鲜。
那毛驴也极之兴奋,“啊吁”欢鸣,专拣积雪最厚处跑去,颠臀晃脑,甩尾舞耳,一刻不得
消停,颠得楚易东摇西摆,惊呼连连。
晏小仙见状,咯咯脆笑,花枝乱颤。毛驴听得他的笑声,仿佛备受鞭策,欢嘶跳跃,左冲
右突,在雪地上留下迤俪曲折的串串蹄印。
雪越来越大,纷纷扬扬,等到两人抵达城门之外时,已是天地茫茫,银装素裹。马蹄踩在雪
地里,“咯吱咯吱”脆响,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万寿县在群山脚下,背山面河,原只是个人口不过数千的小城。但因其距离长安城不过五十
余里路,据守南北交通要道,每年秋冬之季,南方各地举子进京赶考时必然经过此地,人口
倍增,故而城中旅店林立,颇为繁华,号称“西唐四大驿城”之一。
进了城,天色已颇为昏暗,风雪狂猛,华灯初上,雪光泠泠辉映,街巷行人寥落,偶有马车
辚辚驶过。
晏小仙似是对此地颇为熟悉,东折西转,到了一条大街上。两旁高楼大阁,勾心斗角,白雪
覆檐,冰柱垂立,彩灯摇曳,五光十色,都是极为昂贵的旅舍。
晏小仙在一家旅店大门前停住,嫣然一笑道:“大哥,咱们就在这里过夜吧。”灯火映照在
他的脸上,嫣红娇美,不可方物。
楚易微一踌躇,自己盘缠甚少,实是住不起这等豪奢旅舍,又不忍总让他花费许多,但知道
这义弟脾气,生怕惹他不悦,当下点头答应。
两人牵着驴马方进大门,早有几个伙计迎上前来,一个将坐骑牵往马厩喂草饮水,其他的则
领着他们朝大堂里而去。
众伙计见这二人一个是丝衣玉带的俊俏王孙,一个是补丁青衫的落拓书生,如此亲密并行,
无不暗暗诧异。以楚易这身行头,又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驴儿,若不是和晏小仙一齐携
手步入,早被大扫帚子轰了出去。
旅舍大堂内华灯结彩,欢歌笑语,锦衣满座,三五成群,到处都是进京考试的公子哥儿。丝
竹悠扬,觥筹交错,正在宴酒取乐。
瞧见翩然而入的晏小仙,众人无不眼前一亮,纷纷顿住动作,目光如磁石附铁,紧紧相随;
但看见他纤手所牵,竟是一个穷酸书生,无不哄然,议论纷纷。
西唐素重门户家世,豪贵布衣常常不相往来,这座旅舍中所住的,非贵即富,对寒门布衣极
为鄙夷。
楚易坦荡淳朴,对自己贫寒家世从无自卑之意,今日虽然连连遭受如此轻视、白眼,心中也
毫无疙瘩;只是想到义弟却要因己之故,让这些人指摘议论,不免有些难受。
晏小仙却若无其事,牵着他的手,语笑嫣然,旁若无人。
上楼到了房内,将行李放好,楚易向伙计打听衙门位置。伙计道:“衙门就在通化门大街
上。”走到窗前,连说带比,指出大概方位。
等到伙计走后,晏小仙奇道:“大哥,你想去衙门吗?作什么?”
楚易苦笑道:“还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取出那丝囊,将里面的珍宝一股脑儿抖了出来,堆
在床上,珠光宝气,满室粲然。
晏小仙极是惊讶,柳眉一蹙,嗔道:“大哥,原来你腰缠万贯,却骗小弟是寒门之士。”
楚易急忙叫屈,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说道:“这些珍宝系出妖孽
之身,多半是不义之财,所以我想明日一早便交给官府衙门,若逢灾祸荒年,也好捐助穷困
百姓。”
晏小仙嫣然道:“原来如此。我错怪大哥啦。”眼珠一转,吃吃笑道:“其实大哥你不就是
穷困百姓吗?依我看,你不如就将这些宝物收下,只当是官府发还给你,资助你上京赴考的
盘缠。”
楚易摇手笑道:“贤弟莫取笑我,君子好财,取之有道。大哥虽然贫寒,这等飞来横财、不
义之物却不敢昧心收下。”
晏小仙笑道:“既是不义之财,你不肯收下,又为何让其他百姓收纳?这不是陷别人于不义
吗?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哥若将这些不义之财通通花个精光,才是真正的菩
萨心肠呢。”
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了,现今贪官污吏多如牛毛,历年赈灾钱银有几分落入灾民手中?
你将珍宝给了这些个贪官,还能指望他们分给贫民百姓吗?这些官吏贪狠如虎狼,说不定还
因此捏造个罪名,说你是江洋大盗,杀了灭口,好将珠宝吞为己有呢,拾金不昧反倒惹祸上
身,何苦来哉?”
楚易被他一通诡辩抢白,倒无词以对,说不出话来,笑道:“贤弟伶牙利齿,我辩不过你,
但这些珍宝我横竖不能收下,否则岂不是白读了许多年的圣贤书?”
晏小仙叹了口气,眼波温柔,笑吟吟不再多言。
当是时,忽听走廊内吵吵嚷嚷,有人大声叫道:“就是这间!”
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踢飞开来,几个满脸横肉的官差舞刀弄棒,杀气腾腾地径直冲入。
“哪个是福建蛮子楚易?快跟官爷走一……”当先的捕快话音未落,瞧见满床金光灿灿的珠
宝,满脸杀气顿时变作惊愕骇讶,既而变作贪婪狂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