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小女孩跑到那少年身旁,蹲下身子叫道:“喂,打你的人被我爹爹赶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但是地上的人一动也不动,小女孩一怔,伸出小手探到少年鼻子底下,察觉还有呼吸,心里松了一口气。
身后听见中年男子说道:“玉儿放心,他没事。”
小女孩怔怔盯着少年问道:“可是他为什么不动啊?”
还没有等中年男子回答,少年的头吃力地从泥地里抬起,露出一张混着灰尘与鲜血的脏脸。虽然到处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和嘴角边的血丝还不停朝外渗出,但是那双眼睛却依然明亮,透着深深的仇恨和叛逆。
小女孩儿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又喜道:“你没事吧?”
少年没有理她,甚至没有多朝她望一眼,双手吃力的撑着地想爬起来。
“你没事吧?”小女孩以为少年没有听见,又关切的问。
少年冷冷瞧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继续他爬起的努力。
那是何等孤独与桀骜的眼神!
“扑通!”少年的手一软,无力的趴倒,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一滴鲜血落在了泥地里。
“你不要紧吧?”小女孩从怀里掏出一方娟秀的红色绢帕,递向少年。
“滚开!”少年毫不领情,反手一推小女孩儿的手,却软绵绵用不上气力。
小女孩没有想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楞在了那里。手里拿着绢帕转头望向爹娘,大眼睛里秋波闪闪,这次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妇人秀眉一挑,微微怒道:“你这孩子,人家好心帮你,却如此无礼。”
少年伏在地上,痛苦的咳嗽几声,有气无力的回答道:“我的死活不用别人管,你们快滚。”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道:“好小子,有点意思。”话中竟然颇有欣赏之意。
却听女孩儿惊声道:“爹爹,他昏死过去了!”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嘴角流露出一缕微笑,喃喃道:“你这小子不要我管,我却偏偏要管,看你能奈我何?”
说着抱起少年,朝街头大步迈去。
妇人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摇头苦笑道:“六十年静修,也改不掉这副牛脾气。”
言似有憾,实则赏焉。
※ ※ ※ ※ ※
“你叫什么名字,小哥哥?”
在城东“迎福”客栈的一间客房里,小女孩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少年。
少年躺在床上,脏兮兮的身子早被擦洗过,衣服也换了新的。看上去精神好了不少,靠着枕头半倚着床。
“小子,我的乖女儿在问你叫什么,听见没有?”中年男子站在一边道。
少年干脆把头扭到另一边,装作闭目养神。
中年男子嘿嘿冷笑道:“我苏真六十年未曾下过聚云峰,没有想到如今世上娃娃都比我蛮横。不要以为我会救你就不会拿你怎样,弄火了我,小心剥了你这张人皮!”
“爹爹!”小女孩儿不满的瞅着父亲道:“你又在吓唬人家。”
苏真微微一笑,心里想道:“你这孩子晓得什么?想当年你爹爹纵横天陆九州的时候,连白痴听了我的名字都会害怕。若不是遇见了你娘,如今天陆的魔门,怕也早在我的一统之下。”
“孩子,别听他胡说,先来喝口鸡汤。”妇人推开门,端着一碗热汤走到床前。
少年闻到诱人的香味睁开眼睛,吃力的捧过汤碗大口喝起来,模样就像三天没吃饭一般。
苏真啧啧道:“小子,慢点吃,不怕汤里有毒吗?”
少年一口喝干鸡汤,抓起鸡腿大嚼道:“毒死总比饿死强。”
“哈哈,这鸡腿没白吃,终于肯开口了?”苏真抚掌道:“现在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丁原。”少年随口把鸡骨吐到地上回答说。
妇人暗自一皱眉头,心想这个孩子看来只是普通人家的娃儿,对于诗书礼仪怕是从来没学过。也难为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外漂泊,为了吃顿饭还被人打成这样。
一念及此,心中怜惜又起,于是说道:“你家在哪里,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街上偷东西?”
丁原有点不耐烦的看了妇人一眼,冷冷回答道:“我没家,不偷我吃什么?”
小女孩儿同情的说道:“丁哥哥,你真可怜。”
丁原像被人踢了一脚的野猫,低吼道:“谁稀罕你可怜来着!”
苏真走到床边,注视着丁原道:“你要是再敢用这种语气和我女儿说话,我就把你从屋里扔到街上去!”
丁原毫不畏惧,反而轻蔑的一笑,双脚踩到地上道:“哈,以为给了我口鸡汤喝就可以教训我,少做梦了,你们也不过是利用我来炫耀自己所谓的善心罢了。不劳驾你扔我出去,我自己会走。”
他穿上鞋子却一怔,才发觉原来的烂草鞋也给换成崭新合脚的新靴子。
不晓得苏真给他用了什么灵药,身上的疼痛已经消失大半,淤血也消退许多。但刚一站起来,肋骨还是传来刺骨的疼痛,眼前一阵金星乱晃,差点摔倒。
苏真微笑道:“你这小子身上断了三根肋骨,能再走三步,老子便服了你。”
丁原一言不发,艰难的抬脚迈出,额头的冷汗像雨水一样滴落。
小女孩望着不忍,道:“丁哥哥,你别逞强啦,快躺回床上让我爹为你医治。”
丁原的右脚重重落在地上,粗声的喘息着,就这么一步,仿佛已经有万水千山般的遥远。
“还有两步。”苏真冷冷盯着丁原,计算道。
丁原一咬牙,再次抬腿,身体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伸手一扶桌角,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妇人叹息道:“你这孩子,何苦赌气来着,快回床上去。”说着伸手想扶丁原。
丁原一甩手,喘息道:“不用你们管!”
苏真也不生气,只笑道:“盈妹,随他去,摔死也是他自己的事。”
丁原一手扶着桌角,深深吸了一口气,却牵动了身上的断骨,一道道钻心的剧疼像锯子一样切割着他的神经。
然而这个倔强少年竟一声不吭,又奋力迈出了第三步。
脚一迈出,丁原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头昏昏沉沉的往前直挺挺栽倒,耳边依稀听见小女孩惊呼道:“小心!”
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醒来,人又回到床上,不过屋子里却只剩下苏真一个人。
他修长刚毅的身躯立在窗口,负手端望着屋外冷冷清清的夜色,头也不回地道:“躺着别动,不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丁原一怔,沉默半晌才开口问道:“你们干么要管我?”
苏真哼道:“如果不是玉儿和我夫人,你就是死在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丁原闻言顿时又被激起傲气,冷冷回答道:“我就是真的要死了,也不会求你半个字!”
他虽然年纪小小,但自幼失去双亲颠沛流离,尝尽世间种种炎凉,逐渐养成了孤僻怪异的个性。
在他身边,几乎每个人都把他当成不可救药的小偷和垃圾,或鄙视或嘲笑,偶尔有人怜悯,也不过是给点吃的罢了。虽然今天在街上被两个伙计打得半死,但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虽然拳头无情的落在身上,他却不愿意求饶半句,因为他知道,自己越是求饶,那些人反而会打得越开心。
每一个欺负过他的人的模样,他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他要讨回这个公道。
“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什么公道,公道只给那些蛮横的人,或者有本事的人。”丁原记起小时候母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那时朦朦胧胧,现在却有了深深的体会。
可是眼前的这个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女却出手救了他,不仅如此,还对他百般照顾,关爱有加。
丁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一切的背后,会有何种企图?
不过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家三口。他宁可回到冰冷的大街上,也不要躺在舒适的床上。
他最看不得那对夫妇对小女儿宠爱娇纵的模样,心里说不出是嫉妒还是厌恶,只觉得自己在这里,其实是一个多余的人。
在别人赶走自己之前,最好是自己先离开!
丁原这么想着,于是他说道:“无论如何,先谢谢你救了我。不过,我现在要走了。”
“去哪儿?”苏真望着窗外问。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丁原一边回答一边下床,却发觉自己身上的疼痛几乎消失,肋骨只有隐隐作痛的感觉。
他心中奇怪自己的伤势,怎么会这样快就得到医治?
却未曾料到,方才苏真以精纯的多年修为替他推血行气,又以世人梦寐以求的“无忧丹”外敷内疗。
别说是丁原这种普通的伤,即便是命悬一线,气若游丝,不用一天的功夫,也能够起死回生,枯木逢春。
丁原更不晓得他服用的三粒无忧丹,乃苏真耗费三十年心力精心炼制,修炼之人若得一丸服之,即可通经舒脉,根深固本,受用无穷。何况他一用就是三粒?
这时门一开,小女孩儿跑进来叫道:“爹爹,可是丁哥哥醒了?”
“醒是醒了,不过他又要走了。”苏真回答说。
小女孩儿一怔,望着正在穿靴子的丁原问道:“丁哥哥,你为什么要走?”
丁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不喜欢这个小女孩,没好气地回答道:“这里又不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走?”
小女孩儿关切地细声道:“可是你的伤还没好,爹爹说过,你至少还要休养上五日才行。”
“离开这里我一样可以休养。”丁原站起身来道:“请大叔把名字告诉我,我丁原年纪虽小,也懂得大丈夫恩怨分明,他日若有机缘,必当回报。”
苏真一听大笑起来,道:“有意思,我的名字不妨告诉你,不过你也不必回报。我叫苏真,行事从来只凭自己喜恶,今日救你,不过是兴之所至,就当是救了条猫。”
小女孩儿却仿佛快哭出来似地说道:“丁哥哥,我的名字叫做苏芷玉,爹娘都叫我玉儿。你不要走好吗?”
两人一前一后开口,态度语气截然不同,看上去哪像父女?
丁原朝苏真一抱拳道:“要不要救我,是阁下的事情,要不要回报却是我的事情。苏大叔只当救了一条野猫,我亦只当被另一条猫给救了。”
苏真哈哈笑道:“有意思,我下山多日眼看要回去了,却不曾想过,还会遇见你这么一个有趣的娃娃。可惜你不肯跟我走,不然我倒可以考虑收下你这个弟子。”
丁原回道:“我一个人自在惯了,不想当谁的弟子。”
苏真刚要说话,神色忽然一动,冷笑道:“难得出来走走,却偏偏有人不想让我清静。”
那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苏真身旁低声道:“有老朋友上门了。”
丁原和小女孩都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怔怔望着苏真与妇人,却隐隐感觉到一阵风雨欲来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