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又玠奉调赴京师 张衡臣应变遮丑闻
钱度心慌意乱,上前翻看衣服,并无异样便转脸看贺李氏,恰好贺李氏的目光也扫过来,忙掩饰着问道:“这是贺大人的衣服?”
“是……”贺李氏低头拭泪,说道:“这是申家老店派人送回去的,说已经官府验过……我当时昏昏沉沉,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家人都哭成了一团,象掉了魂似的。问来人谁是跟我老爷的长随,他说已经结案,长随被打发走了。
“我家老爷为人,虽然刚直要强,但是遇到再为难的事从没有唉声叹息过,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他既没伤着害着谁,又不贪财好色,会有什么事想不开走这条路呢?来的那个人叫小路子。我就留下他,好生款待,细细盘问,偏他什么也说不出。
“也是天助人愿!小路子在路上淋了雨,发热,一时也走不了。我怕这些衣服发霉,就搭到天井里晒,谁知这一晒,就出了蹊跷,引来了满院的绿头苍蝇,打不尽赶不走。我一件一件仔细看,原来衣领上、肘弯上,连朝服后肩上都有斑斑血渍,只是让人仔细揩拭过,不留心看不出来——钱师爷,您瞧这帽子红缨上头还留有血痂,必是凶手当时手忙心乱,没有擦净!
“我没见过上吊的男人。我本家妹子就是上吊死的,我去看过,难看是难看。但是干干净净的,别说血,连痰都涌不上来——钱师爷,当时我浑身汗毛直乍,心肠肝肺都要裂了!转身就去寻那个小路子,谁知他正热得发昏,满口里谵语……说‘贺道台……我知道……知道你屈……我敌不过人家……救不了你哟……”
“和我们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我们找了个和我家老爷相貌身材相似的家人,当晚半夜换穿了老爷的官服,灯底下叫醒了他。小路子当时就吓得翻倒在地上,连滚带爬钻到床底下哀告说‘您老明鉴,我只是隔窗瞧见了,刘府台人家四个壮汉,外头又都是人家的人……求求您去吧……我许下三十三坛罗天大愿为您超度……您就不来,我也会夜夜见您的。你吓死了我,我老娘谁养活呢?……”
说到这里,贺李氏已是泣不成声,抱着头呜呜只是个哭。两个孩子也哇地放声号啕。钱度想想,心里也觉惭愧凄惶,点头道:“这衣物送到仵作那里再验验。如今既有人证,这案子就好办。那小路子呢?他也来了么?”贺李氏哭得气噎声嘶,断断续续说道:“他……他连夜就逃了,可怜我母亲听见这凶耗一病不起,我忙着办丧事分不出人手去追。我一个没脚蟹,从宁波赶到济南,又去德州,死活寻不到申家老店一个人。告到臬司,人家说我是痛迷心窍,还有说我是穷疯了,指望打官司当苦主讹钱——皇天菩萨!我男人当了十四年官,我都没指望他发黑心财,他死了。我倒来讹钱么?啊……”她虽然矜持,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案上死命地抓丈夫的遗物:“老爷老爷……你生是人杰,死当为鬼雄,为什么不显显灵呢……”
“贺夫人,不要伤情太过。我都听见了。”李卫站在门前忧郁地说道。原来他已经来到门前好些时了。他的脸色异常苍白,闷声说道:“杀人偿命,情理难容。真要象你说的,杀人犯定然难逃法网。这案子现在虽然已经不归我管,我还是要咨会岳濬,要他们重审。我到北京,还要奏明皇上,必定给你讨个公道。”见贺李氏张着泪眼怔怔地望李卫,钱度忙道:“这就是我们李制台。”
“李青天!”贺李氏一手拉一个孩子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扑簌簌只是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李卫轻轻捶捶自己胸口,上前查看了一下贺露滢的那包衣物,沉重地点点头,舒了一口气说道:“贺夫人,小路子在逃,他又是唯一见证人。一时半时难以结案。这样,你的案子算我接了,且回乡安葬老母抚养孩子,一有信儿我就着人告诉你,不要在这里滞留。”说罢叫来门外的戈什哈,“带她去帐房,从我俸银里支三百两,钱师爷明儿派两个妥当人送贺夫人回家。”
送走贺李氏,钱度立刻赶来签押房见李卫。李卫躺在安乐椅上,似乎精神很不好,一声接一声地干咳,见钱度进来,只看了一眼便闭目沉思。钱度忙宽慰道:“这不是东翁手里的案子,至今也没有结案,您——”
“结了。”李卫冷冰冰说道,“你不要看我名声大,威重望高。其实山东、两江的官儿听说我要调走,恨不得燃醋炭!你串了这多衙门,看不出他们高兴?姓刘的知府是庄亲王门下的包衣奴才,又是岳濬的门生,只要银子使到,什么事遮掩不来?我已经派人又去过德州,亏空真的填补了,你不能不服他。哼,倒真不愧是刑名师爷出身啊!”
钱度眼皮子一颤,才想到不是说自己。忙道:“这事早晚总要败露的,就有人想掩也是掩不住的,各衙门高兴,我看是因您去职后,他们能递次补缺。哪里是恨您呢?东翁,您太多心了。”
“这个是的。我说的那种人也是有的。”李卫咬牙冷笑道,“我在这‘廉’字上抠得紧。走了,人家松一口气是真的——我创的养廉银制度,堵了他们在火耗上发财的路,那就只好从人命官司里头打主意了!”
李卫轻装简从,只带了在签押房侍候差使的蔡平、钱度两个师爷启程。他身子骨已十分虚弱,只好用暖轿抬到新河码头便弃轿登舟,沿运河水路直抵北京朝阳门外。这一来耽误了一些时日,已是季秋时节。一行人下船便觉风寒刺骨,与济南迥然不同。暮色中但见东直门灰暗的箭楼直矗霄汉。天还没黑定,码头上已到处点起“气死风”灯,闪闪烁烁隐隐约约间只见水中到处停泊的是船,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李卫进了驿馆稍稍安顿,便叫过钱度,笑道:“看你傻子进城似的,是头一回到天子脚下吧?叫蔡平带你左近转转。坐船一天晕头转向,疏散一下——我要不是怕冒风,也想走动走动呢!”
“谢东翁!”钱度喜得眉开眼笑,一躬到地说道,“这地方儿真开眼,我和老蔡出去走走就回来。”正兴高采烈往外走时,李卫又叫住地吩咐道:“不要耽搁的时辰太长,明日我必见皇上,要奏的事情多,你们还要开个节略目录——去吧。”这边李卫便命人进城禀知鄂尔泰、张廷玉两位宰相,报说自己已经抵达京师。
吃过晚饭,李卫用青盐水漱漱口,要了热水正准备烫脚歇息,驿丞便一溜小跑进来,禀道:“鄂相张相都来看望制台大人了。”李卫连忙着袜蹬靴,也顾不得穿袍服,便迎出客厅。见两人一般瘦削,都是六十岁上下的红顶子一品大员从正门联袂而入。稍高一点的,是鄂尔泰,稍矮点是张廷玉。见李卫要下阶相迎,张廷玉笑谓鄂尔泰道:“你看看这个人,还要和我们闹虚礼!”鄂尔泰也是一笑,说道:“又玠,你是嫌我们搅扰,要赶我们走么?”
“哪里的话。”李卫此刻提着精神、一点也不象个病人,嬉笑着让二人进屋坐了,一叠连声命人“看茶”,又道:“我是想凑近点瞧瞧,看看二位宰辅脸上又添几条沟儿!”说着,三个人仰头大笑。
三个人絮语欢言,看上去是极好的朋友了。但知道内情的却清楚他们相互之间存着很深的芥蒂。当年张廷玉的堂弟张廷璐主持顺天府贡试,贪墨卖官。副主考杨名时拂袖走出棘院,夤夜谒见李卫,查封贡院。张廷璐因此东窗事发,被雍正下旨腰斩于柴市胡同。杨名时与李卫原本交情极好,后来李卫在两江总督任上试行“火耗归公’得罪了杨名时等一大帮官僚,连上参本弹劾李卫“好大喜功欺蔑同僚”。当时鄂尔泰奉旨前往查处浙省亏空,被李卫使弄调包诡计,累得他三个月一无所获,空手回京。原上书房大臣马齐告老致仕,腾出一席宰相缺,鄂尔泰满心指望张廷玉举贤荐能推选自己,张廷玉却密荐了自己的门生入选,弄得杨名时也大不高兴。后来鄂尔泰因是满洲贵胄,有斩关夺隘的功劳,凭着真本事入阁拜相,自然对张廷玉暗存芥蒂……这些个公私怨恨各人自己心里雪亮。只是大家都是从宦海里滚出来的,深通喜怒不形于色的奥秘。且雍正为人最恶党争,纤过必究,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因而心里纵有不受用,却是各自严守城府,不遇机缘,外人很难看出半点。三人亲热寒暄一阵,李卫改容躬身问道:“主子身子骨儿还好?傅六爷进京后,我就得了主子两份朱批,皇上说颊下长有疙瘩,又说叫我荐医,总没有得着好的。我在外头着实惦记
拍兀
“皇上御体尚算安康。”鄂尔泰抱拳一拱,皱眉说道:“只是自二月以来,因苗疆改土归流事务不顺,主子心境不好。嗯——衡臣我们两个来也有意和你商量,直隶总督衙门你是否暂时不要到任,先到古北口,仍以直隶总督身份阅军,看看军需还缺什么。如果使得,就奏明皇上。”
原来西南贵州是苗瑶聚居之地,历来都由当地土司土官土目世袭统治,名义上说是归朝廷管,其实山高皇帝远,各自占山为王,不但相互之间争地盘打冤家火并,过往行商甚至朝廷驿传也时受袭扰。因此自雍正四年起便下诏由鄂尔泰主持,撤销上司制度。在贵州苗区设厅设州设县,与内地政令一统。这就是所谓“改土归流”。张广泗、哈元生等人在苗疆大杀大砍,数年经营,辟地三千里,设了八个厅州县,几乎占了贵州省的一半。不料去年十二月,苗人中出了个老包,四处传播“苗王”出世,聚众闹事驱赶朝廷官员,到今年二月已是全省烽火遍地,雍正自然很不高兴。
“二位中堂既这么说,我李卫当然要为皇上分忧。”李卫下意识地抚了抚前胸,叹道:“当时设厅,我就有信给上书房,苗人生性强悍,抱团儿,不是好惹的,要派最能干的官去。不是我当面埋怨,你们都弄了些什么人去了?韩勋是总兵,带三千人马,看着老包闹事按兵不动,平越知府朱东启平日敲剥苗民伸手捞钱时劲头十足,偏苗变一起,他却称‘病’辞官。还有清平知县邱仲坦更出奇,娘希匹苗人杀来,他下令所有官弁‘不得逃避’,自己却脚板抹油溜了,张广泗要管哈元生,哈元生不听张广泗的令,主将管着两省疲兵,副将却坐拥四省军兵不动……唉!我不说什么了,这张嘴已经冒肚了……”说罢看了张廷玉和鄂尔泰一眼,他确实还有更难启齿的:主将张广泗上头还压着一个抚定苗疆的钦差大臣张熙,是个出了名的才子。诗词歌赋样样拿手,偏偏他既不是张廷玉的门人也不是鄂尔泰的私交。两人为了避嫌,竟公推这个白面书生去调和张、哈两军。张熙支持哈元生压张广泗,哈元生也不全听张熙的。弄得平定苗疆十万天兵,竟是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
张廷玉默然良久,叹道,“又玠公说的是,我不推诿,这是我的责任。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鄂尔泰立刻接着道:“我也没想到张熙无能,丧师辱国,这不是衡臣一人之责。又玠,我和张公都已写了自劾密折送上去了。朝廷自然有处分。事到如今,只有整军再战。据你看,用谁为主将最好?”说罢凝神注视李卫,张廷玉也把目光扫过来。两个人心想李卫必定举荐哈元生或张广泗,不料李卫一笑,说道:“我看岳钟麒这人行。”三个人各怀鬼胎暗斗心计,至此竟都忍俊不禁芜尔一笑。还待往下详谈时,便听门外一阵喧嚷。三个人都为之一怔,却见养心殿太监高无庸大步流星进来,脸色青中带灰,死人般难看,径抢步立于中厅当央南面而立,怪腔怪调扯着公鸭嗓子道:“有旨意,张廷玉、鄂尔泰跪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三人“唿”地站起身来,李卫忙退到一边回避,张廷玉、鄂尔泰一撩袍子扑通跪下,叩头道:
“奴才张廷玉、鄂尔泰恭聆圣谕!”
“奉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宝亲王弘历、怡亲王弘晓传谕圣命,着张廷玉、鄂尔泰火速前往圆明园面君。钦此!”
“奴才遵旨!”
两个人一齐叩下头去。高无庸也不说话掉头便走。李卫平素和高无庸极相熟的,一把扯住,似笑不笑地问道:“老阉狗,没瞧见我在这里?你这样儿,是起反了还是天塌了?”高无庸急得一把扯开,说道:“快快!快快快!”说着就跑,竟被门槛一脚绊倒,几个骨碌直摔到堂前石阶下,起来也不掸灰,就在院里拉马上骑还加了一鞭,一阵急蹄去得无影无踪!
鄂尔泰和李卫情知大变在即,两个人紧张得挺着腰相对而立,竟都保持着送别高无庸的姿势不动。张廷玉入阁三十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是脸色煞白,但他毕竟是历事两朝的老臣,迭遭宫变大故,毫不迟疑地大步抢出滴水檐下,站在阶上厉声叫道:“谁是驿丞?有马没有?走骡也成!”那驿丞连滚带爬出来,叩头道:“这是水路驿站,没有配备马匹。不过今晚有送煤人住在后房,卑职见有几匹走骡……”
“谁听你嚼老婆舌头?”张廷玉焦躁得声音都变了,“快、快快……”那驿丞脚不沾地地奔向后院。顷刻之间便亲自拉了两头骡子,哭丧着脸说道:“没有鞍,这光脊梁骡子二位中堂可怎么骑……”
张廷玉和鄂尔泰什么话也没说,儿步下阶一人牵了一匹,就着堂屋台阶骑了上去。二人互视一眼,一抖僵绳便冲门而出。张、鄂二府带来的家人戈什哈护卫亲兵一个个不声不响纷纷离去。李卫掏出怀表看时,已是戌末亥初时辰,蔡平和钱度刚刚回驿,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真是惊心动魄,对望一眼便进了上房客厅。见李卫身子前倾木然呆坐在安乐椅上。钱度嗫嚅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圆明园在畅春园北,离西直门尚有四十里,原是雍正皇帝未即位前康熙赏赐的园林。雍正生性畏热喜寒,见园东有一大海子,名字也吉利,叫“福海”便于雍正三年下诏,以圆明园为春夏秋三季听政之所。园外分列朝署,内设“光明正大”殿,在正殿东侧又设“勤政亲贤”殿。张廷玉、鄂尔泰从东城策骡急奔到此约七十余里,足用了多半个时辰,直到大宫门辇道旁,方翻身下骑,早见高无庸、赵本田两个太监带着十几个小苏拉内侍张着灯,正望眼欲穿地望着南边。二人将缓绳一丢疾步上前,鄂尔泰问道:“皇上现在哪里?”
“在杏花春馆。”高无庸答应一声,只举着玻璃灯疾步前行,却不再言语。鄂尔泰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张廷玉蓦地升起一种大事临头的不祥之感,来不及转念,已见允禄、允礼、弘历、弘晓四位老少亲王亲迎至殿口,都是脸色铁青。忙和鄂尔泰跪下请安,说道:“万岁深夜召臣等进宫,不知有何要事面谕?”
“是我们四个王爷会议,为防物议有骇视听,特矫诏召你们来的。”允禄迟缓地一字一板说道,他素来口齿很流利,就这句话还不知斟酌了多少遍才说出来。允礼见鄂尔泰、张廷玉愕然相顾,语气沉重地说道:“雍正万岁爷已经龙驭上宾——你们进来瞧瞧就知道了。这里一切我们都没动。”张廷玉听罢,只觉得腿软身颤,茫然地看一眼鄂尔泰,见他也是脸色雪白如鬼似魅——他们不敢说,也不敢想什么,贼似的蹑脚儿进殿,顿时惊得木雕泥塑一般。
高高的门槛旁便是一滩血,沿着斑斑点点的血渍向前,地下横陈一具女尸,双眉紧蹙,秀色如生,只嘴角微翘,泪痕满面,似乎死前恸哭过一场。她身上胸前有伤,地下却没有血斑。殿里别的件事都没有乱。只一把座椅翻倒在地,案上盘子里放着一粒紫红色的药丸,一眼可辨是道家所炼的“九转还丹”,大约核桃大小。御榻前的情景更是惊人,雍正尚自端坐榻上僵死,御榻前淋淋漓漓斑斑点点俱是血渍,凝成血痂。雍正皇帝颏下有一刀伤,划痕约在一分许深,肩后有一刀伤,是刺进去的。可奇怪的是凶器匕首紧紧握在雍正自己手中,直插心窝!两个人如入梦境,凑近俯视这位当天还说笑着接见过自己的皇帝,只见他眉目间毫无惊恐愤怒之色,双唇微翕,似乎临死前还在说话,惨笑的脸上双目紧闭。张廷玉尽力屏气,使自己镇定下来。细看时,只见雍正左手紧攥,他却不敢去掰,取过一支蜡烛,照着,才见手里攥着一只长命石锁。张廷玉正皱眉沉吟不得其解,鄂尔泰在案边轻声惊呼:“衡臣,你来看!”张廷玉忙秉烛走过去,只见青玉案上赫然写着几个血字:
不许难为此女,厚葬!
两个人都是日日奉侍雍正身侧的鼎力重臣,一眼便看出,这字迹千真万确是雍正皇帝以指蘸血的最后手书!
“情死!”鄂尔泰轻声咕哝了一句,看张廷玉时,张廷玉却咬着牙摇头道:“万不可外言。”说着用手指指丹药,没再言声。两个人使眼色便一同走出殿外。张廷玉对四个傻子一样呆站在殿外的王爷道:“请进殿内叙话——高无庸守住这道门,无论宫人侍卫一概不许偷听。”
四个王爷依次鱼贯而入,象是怕惊动死者似地绕开那个女尸,小心翼翼地跟随两位宰相鹄立在殿西南角。张廷玉的目光在烛光中幽幽跳动,许久才道:“诸位王爷,这里的情形想必大家都仔细看了,显然是这个宫嫔弑君。但皇上圣明仁义,已有血诏不许难为。因此,这里的事不但不能深究,而且不能张扬。”他说着,口气已经变得异常严峻,“我们都是饱读史籍的人,此时正是社稷安危存亡关头。廷玉以为第一要务乃是遵先帝遗命,星夜前往乾清宫拆看传位遗诏,新君即位万事有恃。不然,恐有不侧之祸!”允禄听了说道:“宰相所言极是。不过循例宣读遗诏,要召齐诸王、贝勒,是否分头知会,天明时在乾清宫会聚宣诏?”“不能这样。”鄂尔泰的脸冷峻得象挂了一层霜,“这是非常之变。礼有经亦有权,现在只能从权。现在且将杏花馆正殿封了,着侍卫禁锢这里太监、宫女不准出入。待新君定位,一切按旨意办理。”
待一切议定,已时交寅初。七个王公贵胄便乘马赶回紫禁城。此时张廷玉方觉两股间钻心疼。一摸,已被骡背磨得血渍沾衣,看鄂尔泰时,上马也是攒眉咬牙。却没言声。众人见他们上马,一放缰,连同护卫,几十匹马立刻消失在寒风冷月的夜色之中。
第四章 天生不测雍正归天 风华正茂乾隆御极
四位王爷和两位宰相赶到大内,天色已露晨曦。早朝进来到军机处和上书房排号回事和等候鄂尔泰、张廷玉接见的下属司官,还有外省进京述职的官员已经来了几十个人,都候在西华门外,呵着冷气看星星。张廷玉随众下马,因见李卫的官轿也在,便吩咐守门太监:“传李卫立刻进来,其余官员一概回衙。”说罢,与众人径直穿过武英殿东北角门,由弘文阁西侧,过隆宗门进天街,由乾清门正门沿着甬道向北,远远见丹陛上下灯火辉煌,八名乾清宫带刀侍卫钉子似地站在丹墀上。殿内各按方位点燃着六十四根碗口粗的金龙盘绕的红烛,十二名太监垂手恭侍在金碧交辉的须弥座前。七个人站在乾清宫丹墀下一字排开,对着大殿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张廷玉见值班头等侍卫是张五哥,便招手叫他过来,说道:“有旨意。”一边说,一边用手擎起雍正皇帝用于调遣五城兵马的金牌令箭请验。
“原本没有信不过中堂的理。”张五哥笑道:“不过这是规矩,这殿里存放皇上传位诏书,是天下根本之地。”他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侍卫,从康熙四十六年入值,到现在整二十八年,别的侍卫一茬又一茬早换过了,唯独他寸步未离大内,取的就是他这份忠心。五哥接过,就灯下验看,果见上面铸着四个字:
如朕亲临
凉森森黄澄澄闪烁生光,忙双手递还张廷玉,“叭”地打了马蹄袖颤巍巍跪下。
“奉先帝雍正皇上遗命,”张廷玉从容说道,“着内阁总理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行走大臣张廷玉、鄂尔泰会同乾清宫侍卫拆封传位遗诏,钦此!”
“奴才张五哥……领旨……”
跪在地下的张五哥两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半晌才抬起头来,颤声问道:“皇上,皇上……他驾崩了?前日见中堂,不是说……”张廷玉见他脸上肌肉一抽一颤,老泪浑浊盈眶,知道他马上就要开哭了,忙低声说道:“这不是哭的地方,也不是时候儿,仔细违旨失仪!快,奉诏办差!”
“扎……”
“张五哥起身拭泪,说道:“请王爷们就地候着,奴才和二位中堂取遗诏。”
传位遗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存放。这是康熙皇帝开创的办法。康熙皇帝八岁御极,十五庙谟独运智擒鳌拜,二十三岁次第削平三藩,征服台湾荡平新疆之乱,治黄河修漕运,轻徭薄赋修明政治,抚有华夏九州六十一载,算得上明君主,功盖唐宗宋祖。唯有晚年两废太子,群王觊觎帝位夺嫡成祸,为终生一大憾事。因而在第二次废黜太子胤礽后,决意不再立太子。将拟定的继位人密书金册存于此地。雍正即位后便下诏“著为永例”。饶是如此,雍正的八弟九弟谋篡不成瘐死囹圄,雍正的儿子弘时为谋太子位置,被削籍赐死。自弘时死后,乾清宫其实已成了专门存放这份密诏的机枢禁地。张廷玉和鄂尔泰会同张五哥正要入殿,却听旁边有人说道:
“三位大人且慢。”
三个人一齐回头看时,却是宝亲王弘历。宝亲王穿着四团龙褂,足蹬青缎皂靴,灯影里只见二层金龙顶皇子冠上十颗东珠微微颤动,晶莹生光。真个目如明星面如满月,因修饰整洁,二十五岁的人了,看去还象十八九岁那样年轻秀气,只是似乎刚哭过,白净的脸上带着一层薄晕。雍正皇帝有十个儿子,在世的儿子只有四个,弘时已经去世,弘昼在康熙诸皇孙里是个污糟猫,整日闭门在家玩鸟笼子熬鹰,和一群和尚道士参禅炼丹,有时几个月也不洗脸。最小的还不足三岁。遗诏里写的继位人已注定是宝亲王。听他招呼,众人无不诧异。鄂尔泰、张廷玉忙回身道:“四爷(弘历叙齿排行老四),有何吩咐?”
“还该传弘昼来一趟听旨。”弘历皱眉说道:“他和我一样是先帝骨血。逢此巨变,他不来不好。”说罢注视了一下众人,只这一瞥间,显现出与他实际年龄相称的成熟干练。张廷玉明知多此一举,忙躬身连连道:“四爷说的是,臣疏忽了。五哥叫乾清门侍卫去传,这边只管搭梯子,等五爷十爷到,再取诏开读。”
说“搭梯子”,其实是“摆梯子”。当时安置遗诏时就设计好了三个高大无朋的木柜,柜子呈梯形一层层高上去,刚好可抵“正大光明”匾额,“木柜”就摆放在御屏后面。鄂尔泰站在一旁看着人们动作,只觉得一阵阵眩晕。昨天上午,雍正还在圆明园接见自己和张廷玉,议论苗疆事务一个多时辰,商量着从宗室亲贵里派一个懂兵法的替换钦差大臣张熙。因议起佛家禅宗之义,雍正还笑说:“张熙的号‘得意居士’,还是朕赐给的。可叹他不得朕的真意,难免要交部议处,吃点俗尘苦头了。人生如梦一切空幻,他那么聪明的人参不透这个理,以恩怨心统御部属,哪有个不败的?”这话言犹在耳,如今已成往事。鄂尔泰正在胡思乱想,五贝勒弘昼已踉踉跄跄从乾清门那边过来。此时天已放亮,只见弘昼衣冠不整,发辫散乱,又青又黄的脸上眼圈发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和弘历同岁,相貌并不丑陋,只这不修边幅,比起弘历来真算得上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张廷玉生怕他哭出声来,忙疾步上前温和地说道:“王爷,此时大局未稳、要节哀办事。请和怡亲王并排站着,等候宣读大行皇帝遗诏。”正说着张五哥过来说道:“梯子已经摆好,请二位中堂……”
于是,在众目睽睽中,张廷玉、鄂尔泰和张五哥三人迈着沉重的步履拾级而上直到殿顶,在“正大光明”匾下用铁箍固定着一只紫檀木箱,张五哥取出钥匙打开了,取出沉甸甸亮闪闪围棋盒子般大的小金匾,郑重交与张廷玉。张廷玉象捧着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缓缓下来,站在丹墀上,眼风一扫,看了一眼鄂尔泰,把金匾又交张五哥。几乎同时,两个人从腰里各取出一把金钥匙——那金匾正面有两个匙孔,两把钥匙同时轻轻一旋,机簧“咔”地一声,金匮已是大开。里边黄绫封面金线镶边平放着那份诏书。张廷玉小心地双手取出捧在掌上,又让鄂尔泰、张五哥看了,轻声道:“这是满汉合壁国书,请鄂公先宣国语,我宣汉语。”转脸对几个王爷道:“现在宣读先大行皇帝遗诏,诸臣工跪听!”
“万岁!”
满语在大清被定为国语,不懂满语的满人是不能进上书房的。清朝立国已九十一年,饮食言语早已汉化,通满语的寥若晨星。几个王爷听鄂尔善叽哩咕噜传旨,都是一脸茫然之色,惟弘历伏首连叩,用满语不知说了些什么。听来似是而非,似乎是谢恩。张廷玉见大家只是糊涂磕头,接过诏书便朗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皇四子弘历龙日天表资品贵重堪为人君。即由弘历嗣承帝位,以继大清丕绪。钦此!雍正元年八月中浣御书。
这一来大家才真的是都听清楚了,齐声俯身叩头称道:“臣等谨遵先帝遗命!”
“国不可一日无君。”张廷玉听诸王奉诏,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徐徐说道,“先帝御体尚未入梓奉安,即请宝亲王即位,主持一切大政。”说罢和鄂尔泰二人一齐上前,一边一个搀起哀号恸哭伏地不起的弘历。乾清宫大殿里立刻开锅水般忙碌起来,拆梯子的拆梯子、摆御座的摆御座,掸尘拂灰、研墨铺纸各办差使。只一刻时辰便一切停当。此时天已大亮。
弘历坐到乾清宫正中的须弥宝座上,心中仍是一片迷乱混沌。虬龙盘螭的龙座又宽又高,明黄软袱面冰凉软滑,足可坐三个人,端坐中间,两边的檀木扶手完全可说是虚设。往日在这里侍候差事,只是觉得坐在这里的人尊贵庄严,今日自己坐上去才真正体味到“四边不靠”孤家寡人的滋味。刹那间他有点奇怪,昨天侍候在这案下时,怎么就没有这种感受?甚至连徐徐鱼贯而入的叔王兄弟、并张廷玉、鄂尔泰这些极熟捻的人,也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怔忡良久,弘历才突然警觉过来,自己已不是“宝亲王”,而是统御华夏抚有万方,天地宇宙间的第一人了!他的脸立刻泛上一丝潮红。眼神安详中带着尊贵,看着几位大臣在御座前行礼,半晌才道:“都劳累一夜,乏透了。起来吧!”
“谢恩……”
“实在没想到,父皇把这千斤重担卸到我的肩上。”弘历说道:“说起来,皇阿玛的御体不安,已经有六个年头了,忽寒忽热,似疟非疟,不知用了多少法子,总不见好。前日我去圆明园见皇阿玛,阿玛还拉着我的手说‘近日不安,身上焦热难当,这个热退不下去,恐怕就起不来了。内外事多,朕要病倒了,你和兄弟大臣们要多操持些了’……想不到事隔两日竟成谶语,今日骤登大宝,思及先帝言语,音容宛在,能不令人神伤?”他心里突然一阵酸热,眼泪已是夺眶而出。
这个开场白是谁也没想到的,娓娓而言,说的全是雍正的身体,入情入理,动人心肺。但张廷玉、鄂尔泰立刻听出了话中之话:大行皇帝绝非“暴亡”,而是久病不愈终于天年。因此,杏花春馆里的那一幕必须深深掩住,永不外传。因见是个空儿,张廷玉正要说话,鄂乐泰在旁说道:“皇上不必难过了。大行皇帝统御字内十有三年,享年五十八岁已属中人高寿。先帝继圣祖谟烈,修明政治,条理万端,躬勤爱民,夙夜劳旰,实千古罕见之圣君。臣以为当遵祖宗成例赐以佳号,奉安龙穴,这是此时最要之务。”
“可照祖宗陵葬规制。”弘历看了一眼鄂尔泰,说道:“现有跟从先帝的人都去守陵。”鄂尔泰虽然没有明说,但含糊以“祖宗成例”掠过,显而易见是想遵照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的成例,将杏花春馆所有知情太监宫女一体殉葬灭口了事。弘历当然也不愿让雍正暴死真相传播出去,但觉得鄂尔泰存心未免过于狠毒。于是口气一转,将“我”字已改成了“朕”,“孔子说忠说孝,还有礼义廉耻,无非为了天下归仁。朕以仁恕待人,人必不肯负朕。杏花春馆的事如有泄露,自有国法家法,岂能违世祖、圣祖圣谕恢复殉葬,无分良莠一殉了之?”鄂尔泰一开口便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顿时涨红了脸,忙躬身说道:“奴才心思难逃圣鉴。皇上训诲的是!”弘历点头道:“你也是事出有困。这件事就着落到你身上——朕想,现在有几件要务立刻要办: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要定。朕的年号要定,然后召集百官宣布中外,由礼部主持拟定丧仪,这就稳住朝局。还有些常例恩旨,待举丧之后再议不迟。”
张廷玉在旁听着心下暗自惦辍,宝亲王不愧是圣祖皇帝亲手调教、久历朝务的皇阿哥。这些事都是自己准备说的,却都被弘历说了个滴水不漏。想着,进前一步躬身道:“皇上曲划周密,极是妥当。定庙号年号用不了多少时辰。奴才这就传谕,令六部九卿各衙门顺天府衙门主官进朝待旨。”
“这些事统由李卫去办——高无庸,你去宣李卫进来。”弘历从容说道,“你留在这里,把庙号和朕的年号定下来。”说罢转脸问道:“五叔,十七叔,还有三位弟弟,你们看呢?”允禄忙道:“皇上说的是。臣等没说的。”
直到此时,人们才觉得气氛松快了些。张廷玉是此中老手,低头沉吟一阵,说道:“奴才先略述一下,有缺失之处,再请皇上和诸位王爷、大臣指正补遗。皇上以为如何?”见弘历点头,方一字一板说道:“先大行皇帝天表奇伟、大智夙成、宏才肆应、允恭克让、宽裕有容、天章睿发、烛照如神——据此,奴才以为谥文可定为‘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信毅睿圣大孝至诚’不知皇上和诸位以为如何?”
殿上几个大臣面面相觑。虽说这是官样文章,但没有真才实学,就是颂圣也难免黄腔走板,鄂尔泰抱定了“说不好不如不说”的宗旨,不在这上头和张廷玉打擂台。别的人谁肯在这里卖弄,因而一片随声附和,齐声说道:“甚好。”
“朕也以为不错。”弘历说道,“不过大行皇帝一生恤人怜贫,仁厚御下,还该加上‘宽仁’二字才足以昭彰圣德。”
雍正当政十三年,以整顿吏治为宗旨,清肃纲纪、严峻刑律,是个少见的抄家皇帝。他生性阴鸷,眦睚必报,挑剔人的毛病无孔不入,常常把官员挤兑得窘态万状。连雍正自己也承认自己“严刚刻薄”。弘历瞪着眼说瞎话,硬要加上“宽仁”二字!但此时也只好交口称是。张廷玉想想,这是新君特意提出来的,一定要摆在“信毅”之前,便提笔一口气写了出来。仰首说道:“这是谥文,谥号请皇上示下。”弘历想了想,说道:“就是‘宪’皇帝吧。博闻多能行善可以谓之‘宪’,大行皇帝当得这个号。至于庙号,‘宗’字是定了的,‘贻庥奕叶日世’。朕看就是‘世宗’的好。”弘历款款而言,顾盼之间神采照人。张廷玉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雍正晚年一同在上书房办事。当时,只是觉得弘历温和儒雅精明聪慧,此时见着真颜色,才知道是个比之雍正更难侍候的主儿。因此忙收敛锋芒韬光晦迹、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箴言。
“朕其实不难侍候。”弘历不易觉察地吊了一下嘴角,端起太监捧上的奶子呷了一口,“朕最敬佩的是皇祖父圣祖爷,最礼尊的是皇阿玛世宗爷。朕之心朕之性与父祖一脉相承,讲究敬天法祖、仁爱御下。仁者天也,天者‘乾’也,朕的帝号可定为‘乾隆’。你们有的是两朝,有的是三朝老臣了,当以事朕祖、父之心事朕,佐朕治理天下,使朕如圣祖般为一代令主,致大清于极盛之世。但存此念,朕岂能负尔等?朝廷也不吝爵禄之赐。”
这不啻是一篇登极宣言了,弘历说得虽然委婉,但“敬天法祖”讲的就是圣祖康熙。礼尊父皇不过是尽人子孝道。雍正皇帝急敛暴征,行的苛刻政治,现在他要翻过来学习乃祖,以仁孝治天下了。众人想起在雍正皇帝手下办差十三年,天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动辄获咎。刹那间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心头都是一松,忙俯首山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
乾隆觉得身上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万干感慨齐涌心头。强自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凝重地点点头,说道:“今日不是议政的时候,要赶紧筹办大行皇帝的丧事。张廷玉。”
“奴才在。”
“你来拟旨。”
“扎!”
乾隆坐得笔直的身子似乎松动了一下,说道:“人子尽孝,无论天子庶民,以尽心尽礼为诚。所以旧制天子居丧,心丧三年,礼丧以日代月,只服二十七日丧礼,于理不合。朕以孝治天下,先要自己作表率,怎么能令天下人服孝三年,而自己只服二十七天的孝?这个制度改了。大行皇帝大殓,就在乾清宫南庑搭起青庐,朕当竭尽孝子之礼。”说到这里一顿,见众人都瞠目望着自己,又道:“但朕为天子,政务繁忙,如因居丧,荒怠政务,适背了皇阿玛托付深意,反而为不肖之子。因而三年内朕将在乾清宫如常办事,繁细仪节着由履郡王允掏主持,这样既不误军国大事,朕又可以尽孝子之职。”
这其实是带丧理政。过去旧制天子居丧以日代月是张廷玉的建议,也无非缩短皇帝居丧时日以免荒怠政务的意思。乾隆这番议论看似拉长了居丧日期,其实是连二十七日正式居丧也取消掉了。张廷玉学识渊博,却也无可挑剔,只咽了一口唾沫,循着乾隆的话意挥洒成文。
“国家骤逢大变,朕又新丧哀恸,恐怕有精神不到之处。”乾隆接过墨汁淋漓的草稿,点点头又对众人道:“即令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为总理王大臣,随朕行在参赞,着即赏双亲王俸。弘晓、弘昼主管兵部,着李卫兼任兵部尚书,办理军务并处置京师防务一应事宜。”说罢目视张廷玉,略一沉吟才道:“张廷玉、鄂尔泰原差不变,加恩赏世袭一等轻车都尉,上书房、军机处两处日常事务要兼顾起来。就是这样——明白么?”
“扎!”臣等恭遵圣谕——谢恩!”众人一齐叩下头去,思量着还要说些感恩戴德的话时,乾隆已经起身,一边徐徐下座,说道:“道乏罢,各按自己的差事分头去做,朕就在乾清宫,疑事难决的可随时来见朕。”
乾隆待众人退出殿门,有点恋恋不舍似的绕着御座徘徊了一会儿,踱出殿外,守在殿门口的侍卫、太监见新皇帝出来,“唿”地跪下了一大片。乾隆没有理会,摆摆手便下了月台。弘晓、弘昼正在宫前东廊下指挥太监穿换孝服分发孝帽,见乾隆出来,两兄弟一人捧孝帽,一人捧鳃麻孝服疾趋而来,长跪在地,满脸戚容,哆嗦着嘴唇,却什么也没说。乾隆看着这雪白的衣帽,又转脸看看已经糊了白纸的乾清宫正门和到处布满了白花花的幔帐纸幡,在半阴半晴的天穹底下秋风一过,金箔银箔瑟瑟抖动着作响,似为离人作泣。
“皇阿玛……您……就这么……”他呆呆地由两个兄弟服侍着换了一身缟素。刹那间,象被人用锥子猛扎了一下,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上苍啊……这是真的……”他没有眼泪,但视线已变得模糊。似乎不相信眼前的现实,他试探着向灵棚走了两步,双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下!
弘晓、弘昼二人急忙趋前一步,一边一个死死架住了乾隆。弘晓带着哭音说道:“好皇上……您得撑住……这个时候出不得事……外头多少臣子、多少双眼睛瞧着您呢!”弘昼也是满心凄惶,小声泣道:“父皇灵柩没运来,您不能把持不住,我们不好维持……”
“皇阿玛……你去得好——快啊……”乾隆干涩地嚎了一声,两行热泪扑籁籁顺颊而下,却咬着牙镇定住了自己,对弘昼道:“老五,你和弘晓就侍在朕侧。朕这会子心情迷乱……传旨,六部九卿主官和在京二品以上大臣,随朕往圆明园迎接皇阿玛灵柩。这边的事由履郡王指挥安置……”
第五章 慰老臣品茶论宽政 动春情居丧戏父嫔
八月二十三日乾隆皇帝承嗣帝位,布告中外详述大行皇帝患病及死因,安抚天下。此时乾隆皇帝年仅二十五岁,正是英年得意心雄千古之时。他在藩邸时即娴习武功骑射,锻炼得一副好筋骨,吃得苦熬得夜,白天带丧办事,照常见人处置政务,还要三次到雍正柩前哭灵,退回上书房披阅奏章到三更,五更时分便又起身到上书房。如此周旋,不但张廷玉、鄂尔泰苦不堪言,就是弘晓、弘昼诸兄弟也觉难以支撑。乾隆却能变通,七日之后便命兄弟们三日一轮入内侍灵,叔王辈每日哭灵后在各自邸中守孝。只鄂尔泰、张廷玉偷不得懒又住不得大内,便命在隆宗门内为他们专设庐棚,上书房、军机处近在咫尺,虽然累些,却也免了跋涉之苦。这期间连下诏谕,尊母妃钮祜禄氏为皇太后,册立富察氏为孝贤皇后。颁恩诏于乾隆元年开科考试,并大赦天下。直到九月十五过了三七,乾隆命将雍正梓宫安奉雍和宫,待三年孝满再入泰陵殓葬。到雍和宫辞柩之后,其实轰轰烈烈的丧事已告结束。紫禁城内外撤去白幡,一色换上黄纱宫灯。
九月十六放假一天,累得筋疲力尽的张廷玉从九月十五夜一直睡到次日下午申时,起身兀自浑身酸疼。他散穿着一件酱色风毛湖绸夹袍,吃过点心,在西花园书房中倚窗而坐,信手从架上抽出一本书,刚看了两章,便听檐下鹦鹉学舌叫道:“有客来了,中堂爷!有客来了,中堂爷!”
“此鸟真是善解人意。”外边突然传来一声笑语,接着便听帘子一响,乾隆已经进来,含笑对愣着的张廷玉道:“浮生难得半日闲。朕搅扰你来了。”跟着便见傅恒、弘晓还有平郡王福彭——都是乾隆的至亲,毓庆宫的陪读——一齐随侍入内,在乾隆身后垂手而立,含笑看着张廷玉。乾隆身着便服,一手执着湘妃竹扇,撩袍坐下,说道:“这里好清幽,只园里秋色太重,肃杀了些。朕方才去鄂尔泰府看过了,他还沉沉睡着,没惊动他,就又踅到你这里。怎么,连茶也不舍得上么?”
张廷玉早已慌得伏地便叩头,说道:“恕奴才失仪之罪!奴才在先帝爷手里办了十三年差,从没这个例——哪有主子倒来看望奴才的!折煞老奴才了!”说着一叠连声命人“快,把去年蓄的那坛雪水刨出来,给主子煎茶!”“雪水煎茶,好!”乾隆微笑着点点头,“就在这外屋煎,水将沸时告朕一声,朕亲自为你们泡制。宝亲王府几个太监都是煎茶好手,是朕教出来的呢!——坐,坐么!”他亲切地用手让众人,“今儿我们都是客,不要拘君臣之礼。坐而论道品茗,不亦乐乎?”众人便纷纷施礼谢座。刚坐好,还未及说话,便听园里刨雪水坛的小厮一声惊呼:“呀!这是甚么?”张廷玉温怒地隔窗看了看。、“相爷!”一个小厮捧着湿漉漉一杯土,兴奋地跑进来,笑嘻嘻道:“真是个稀罕物儿,紫红蘑菇,蟹壳儿似的,还是硬的!”张廷玉正待发作,突然眼睛一亮,矍然起身道:“灵芝!皇上临幸臣家,天生祥瑞——”他突然想起前天乾隆还在朱批上申斥河南巡抚孙国玺“妄言祥瑞,以朕为可欺之主。”忙顿住了,面现尴尬之色。乾隆何等精细的人,立刻看出来了,呵呵笑道:“祥瑞还是有的。天下兴,河图洛书出;天下乱,山川河湖崩。衡臣读书五车,不懂这个理儿?象孙国玺说的‘万蚕同织一茧’,叫他进上来,他说是传闻;说‘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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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衡臣的家瑞。”乾隆笑道,“不过恰逢朕来它就出现,朕心里也实在欢喜。”说着便索纸笔。张廷玉忙不迭捧砚过来,和傅恒一头一个抚平了纸。乾隆饱蘸浓墨凝重落笔,极精神地写了“紫芝书舍”四个大字。他的字本来就好,此刻神完气足运笔如风,真个龙蛇飞动堂皇华贵,张廷玉先叫一声“好”众人无不由衷喝彩。乾隆自己也觉得意,取出随身小印,说道:“朕的玉玺尚在刻制,这是先帝赐朕的号,倒可用得。”遂钤上了。众人看时,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