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莹不禁暗自吃惊。她按捺住了追根问底的冲动,点点头后就飞快地吃完了这顿已经晚了的早餐,随即问了吴氏张寿在哪讲课,最终,不识路途的她到底还是带了张家仆人阿六。
张家大宅位于村口,昨天朱莹只到了这里,便已经觉得简朴到简陋,今天深入村中,她方才算是真正领略了,诗词歌赋中描绘得无限美好的田园乡居生活,现实中是个什么光景。
沿路所见的房舍年岁不一,大多数年久失修,屋顶瓦片残破,甚至还有四面漏风,只用竹篱和茅草搭起来的简易窝棚,散发着阵阵恶臭。
当然,她完全不知道,最后那些窝棚是猪圈。
路上,她好不容易从阿六口中掏出几句话,原来,张家所在的这个村子,因从前张家收租很轻,更不曾盘剥乡里,已经算是京畿地面上,温饱能够相对得到保证的“富村”之一。
如今是水稻收割季,村中壮年男女很少,大多数农人都去忙着下地干活了,就连稍大一点的孩子也不例外。自家没有稻田的,自然是去帮别家收割水稻,来日自家麦地或是棉田收获的时候,曾经得过帮助的再把工时还回来,这也是张寿三年来提倡的制度之一。
当然,朱莹并不知道这一点,只觉得路上能看到的,大多是那些三四岁满地乱跑的幼童。
联想到昨天张寿那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朱莹此时对这诗句不禁有了更深的体会。
可就在这时候,几个孩子打打闹闹从她身边跑过,随风飘来的除却欢笑声,竟然还有零零落落几句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要是朱公权在这里,想到昨天信誓旦旦说农家子不懂诗词歌赋,恐怕要尴尬死!
朱大小姐突然生出了这么一个无关念头,随即才向身后的阿六问道:“这是阿寿教的?”
“嗯。”阿六的回答简直一如既往地省事。可这并不妨碍朱大小姐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张寿果然真能干!
一路上已经领教了张家这男仆哑巴似的个性,被噎了个半死的朱莹懒得再问,可没走几步,她又听到一家院子里,有人赫然在背“一一如一,二二如四”。
她不觉得这乡村农家居然有人会知道教导孩子九九歌,干脆直接站在矮矮的篱笆外头向院内张望,却见一个奶声奶气的男孩竟是正在用小棍子鞭策另一个更小的孩子背九九歌。
“你怎么这么笨!小先生说过,能完整背出来,一句不错的,就有饴糖吃!甜的饴糖!”
虽说人家说的是小先生,但朱莹还是本能觉得,教九九歌的是张寿,教背诗的也是张寿。
心情更好的她嘴角不禁一勾,随即悄然离开。很快,她就跟随默不作声的阿六到了村中一座看似还算整齐的屋宅前。她正在想张寿到底在给人上什么课,却不想听到了一个喜气洋洋的嚷嚷。
“多亏了小先生,舅舅只不过是给我通门路找了个机会,我万没有想到真能考上!”
考上?什么考上?莫非张寿还能教出考上秀才举人的学生不成?那可真是太厉害了!
朱莹简直是好奇到了极点,可当她再走近一步的时候,却是听到了张寿一声笑。
“你三年里读书写字,写秃了多少树枝,然后又费了多少钱买纸笔,这才练出了一手还不错的读写?再说,你学了三年的算数,打了三年的算盘,心算一百息中能算出一百题,难得才会错一道。这种文字和算学水平,别说同龄人里难得,在比你大的人里也很难得。”
“而且,你上次回来说,顺天府衙这次考令史,那是新任府尹上来后的新政,卷子是他最器重的宋推官看,被那些胥吏舞弊的可能性虽说有,但也总要有几个充门面的。既如此,你又有路子,要是再考不出来,你爹就该拎你去跪祠堂了!”
考令史?这是什么鬼?朱莹完全愣住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令史是个什么官儿。
偏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到里头传来了另一个恭喜。
“邓小呆,你多亏小先生这才穿上吏袍,不该好好摆一桌酒请一请小先生?”
听到吏袍两个字,朱莹仔细一琢磨,起头那充满好奇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张寿那一手烂字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学问必定有限。所以,能在这乡间农家教出一个小吏,自然就已经烧高香了!
实在不行,只要赵国公府能帮他一把,只要他资质不糟糕,一定可以出类拔萃当然,若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是爹和大哥全须全尾得胜归来!
第十章 数学和八股一点都不搭
屋子里,张寿正笑吟吟地看着两个正闹腾的少年。要是平时,他早就用教鞭维持课堂秩序了,但此时此刻,他却并没有阻止这两个高兴的农家子。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早就很少有笑容的他们,这时候才有点十六岁的样子。
没错,此时此刻这屋子里的两个人,全都是出自农家,和他竟是同龄。
舅舅在顺天府衙户房当典吏,算是有门路的邓小艾,诨名邓小呆,从小在村里长大。
邓家祖上世代务农,自有的田地不过十亩,家里人口多不够糊口,所以也是张家的佃户当然张寿现在知道,邓家恐怕应该算是赵国公家的佃户。
眼看两人笑闹,他突然若有所感,侧头一看,就发现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门口。从前这小子也是如此神出鬼没,因此他只以为是家里有什么事,当即撇下众人来到门前。
“她刚走。”
如此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换一个人绝对要一头雾水,张寿却好歹和人相处了三年,连蒙带猜,终于大致明白,阿六说的恐怕是那位大小姐。只不过,他从朱莹的脾气很快就推断出,所谓的走应该不是回京城赵国公府,而是她刚来过这里,却又突然走了。
想到刚刚屋子里正在欢庆的这件事,他细细一寻思就明白了过来,当即便不以为意笑了笑:“千金大小姐自然理解不了,乡间农家子考上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有什么好高兴的。随她怎么想,反正又不是我求她留在乡下的。你悄悄追上去,免得她遇到点什么麻烦。”
见阿六点点头就二话不说转身离去,已经习惯了这位沉默仆人的张寿转身回来,可随即却想起,之前朱公权还透露过一件事除却田宅之外,张家就连仆人也是赵国公给的。
可看阿六刚刚那样子,好像并没有把朱莹这个真正的大小姐看得比他更重?
张寿从来不怀疑自家三个仆人的操守问题虽说中间生了一场导致穿越的病,但丈夫不明的吴氏,父亲不明的他,在这乡间太太平平安安稳稳生活到现在,三个仆人出力甚大。
所以,他很快抛开了这个疑问,重新又回到了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学生面前。
屋子里的两个少年根本没注意到他和阿六交谈了什么,邓小呆此时见张寿回来,连忙迎上前说:“小先生,我爹娘说这两日就摆酒谢您!另外,从前你为了让我跟你读书,贴补我家不少,赶明儿我一定还!”
“还钱的事情暂且不提,再说也不是钱,我也就是贴补你一点口粮和肉食而已。”
“小先生这话就不对了!”既然能得到小呆这个诨号,邓小呆伶俐之外,还有一股迂气。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舅舅家里有三个儿子,如果不是我跟着先生学会了算数和读写,又练出了一手还不错的字,会处理文书,哪里能越过他们得到去考令史的机会?更何况”
他抬起头,脸上恰是自豪:“今年吏考中,有好几道题都是小先生曾经讲过的。一道是以碗知僧,只不过和小先生的原题略有区别,是四个和尚一碗饭,五个和尚一碗汤,总共二百九十七个碗,问总共有多少和尚。”
“除了这道题,还有藤缠枯木五圈整,枯木高四丈,周长六尺,问葛藤长度。又有一道韩信点兵,三三数之余三人,五五数之余四人,七七数之余五人,问至少多少人。
我出场后就发现无数人唉声叹气,几乎没人能答上来,可我却自信肯定答对了!所以,我这些年又是吃又是学,如今还通过吏考考上了令史,自然应该好好回报小先生!”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这种算术题,搁后世也就小学生水准,奥数题说不定都列不进去,在如今却算得上是顶尖难题。见齐良在那快速心算,不消一会儿就报出了正确的答案,他不禁点了点头,同时对那位出题者也颇有些好奇。
虽说是吏考,可居然能遇到一位出数学题来难考生的官儿,还真是难得!
只不过,面对兴奋过头的两人,他却不得不泼一盆冷水:“小呆你考上令史,可喜可贺,但你也不能懈怠。顺天府衙小吏多如牛毛,你一个新人,哪怕有舅舅帮衬,也很容易被踩下去,得一面勤勤恳恳学本事,一面好好学一学人际交往。”
“你也说过,你想娶的那位姑娘是小家碧玉。戏文里全都是贤惠妻子供养寒门书生,金榜题名之后,书生一面另结新欢,一面发妻还无怨无悔,但那都是编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要读书,靠女人养,要脸吗?真要喜欢她,就该让她风风光光,以你为荣。”
说到这里,张寿看向了一旁瘦弱的少年齐良。如果不说年纪,任凭谁都看不出来,齐良甚至还比他大一岁,只是从前发育严重不良。
“而小齐你要考秀才,我能帮你的就有限了。从前悄悄教我的那位老先生,四书五经教得我算是会背了,数学咳,就是算学,我也学得很有心得。但时文这种东西,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就和吏考与童生试完全不同一样,数学和八股,实在是一点都不搭!”
扑哧
听到这么一个清脆的笑声,张寿忍不住愣了一愣。他当然听得出这笑声是朱莹的,可阿六不是说,这位大小姐已经走了吗?
然而,屋子里两人却只以为又是村中哪个顽童在外头偷听,也没放在心上。
齐良就苦笑道:“时文确实太难,我爹考了一辈子都是童生,从我很小就开始教我时文。可他自己的四书就学得不过尔尔,光是那些格式吃透有什么用?”
张寿也忍不住暗叹。如今这大明和历史上的大明很多地方都不同,偏偏时文这种东西竟仍然是科举考试的一道敲门砖,也不知道某位开国太祖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何况,他过世留给我的就是一屁股债和一堆快翻烂的时文,如果不是小先生,我说不定早就被债主们逼死了,哪里还能读书,还过了县试?真的,我已经很感激了”
张寿没等齐良把感激涕零的话说完,就打断道:“县试能过是你家学渊源,和我关系不大,府试就难了。小呆,你既然考进了顺天府衙做令史,你就帮小齐好好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他的文章给什么好的老师看看。如果有缘能书信往来,不能当面授课,可以函授嘛。”
“好嘞!”邓小呆满口答应,“兄弟一场,小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用心访求!”
没等喜出望外的齐良再次出言感谢,张良就岔开了话题。
“对了,小呆你这次进的是户房吧?如果能查京城户籍资料,能不能帮我个忙,查一查京城那些勋贵家中子女的婚书?我记得娘提过,本朝制度,婚书是要衙门报备的。我家在京城的一个能耐亲戚号称在顶尖的勋贵里给我找了一门好亲事,吓得我连觉都睡不着。”
门外朱莹早就去而复返,原本还暗恼张寿明明听到自己的笑声,却还恍若未闻,直到听见这最后一番话,她才恍然大悟。
张寿教出一个少年考上了顺天府衙的小吏,原本肯定是为了打探身世!如今为了她,他竟然没顾得上去查自己的身世,而是先去打探他们俩的婚约了。
可是,什么叫号称找了一门好亲事,吓得连觉都睡不着!气死人了,她难道是洪水猛兽?
第十一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聚起一堆太小还不能干活的乡下孩子,让他们从小背诗,背九九歌,学习初级文化知识,这原本只是张寿发现自己得先悄悄了解一下这个新世界之后,最初一时起意的行为。
他知道这种事儿未必能有什么成效,甚至连启迪民智的效果也很可能也有限,但本着做总比不做好,反正很闲的他还是认真去做了。
可居然能从围观他教背诗和九九歌的农家子字相当敏感的两个少年,其中邓小呆有门路去参加吏考,“家学渊源”的齐良一次就通过了县试,那纯粹是意外之喜。
所以,朱大小姐既然没有打扰他上课,他就没把在外头旁听又或者说偷听的她放在心上。
在吩咐完邓小呆之后,他便开始给两人讲起了平面几何哪怕这两个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用平面几何的机会,但他素来觉得,数学逻辑培养好,人一辈子都会因此受益。
当然,外头的朱大小姐会听得如何云里雾里,那他就没办法去管了。
朱莹果然听着听着就探出了脑袋,然而,当发现张寿背对自己,站在一块白墙前,正用蘸水的棉线在一面白墙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儿,朱大小姐就完全看晕了。这还不算,张寿一面画图,一面口授题目,她完全是有听没有懂!
尤其当张寿用棉线蘸水画直线,末尾绑着毛笔画圆圈,各种作图,那些图形复杂到了极点,不一会儿还会随着水渍消失而消失,她更是头昏脑胀,甚至忍不住佩服起下头坐着的这两个乡间农家子。要知道,张寿根本就只说一遍,这得多好的记性才能记得住?
很快,她就发现了另外一个没注意的问题张寿赫然是左手作图!想到书架上那些习字簿册上拙劣的字迹,她终于恍然大悟,觉得自己明白了风仪出众的他为什么字写得不好。
左手剑左手刀好练,但左手写字肯定很难!
这一走神就是好一会儿,等她回过神时,就只见坐在小凳子上的两个少年人人膝上一个木沙盘,正在那用木棍写写画画。她这才明白,他们竟用这样的法子在抄题目。等看到两人埋头认真思考,仿佛是在解题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然而,张寿固然是回头朝门口这边看了过来,但给出的反应却让她大为气恼。他非但没有出来给她答疑解惑,而是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下子,她顿时再也忍不住了,恨恨瞪了他一眼后扭头就走。
昨晚上吃饭是这样,今天早上还是这样,刚刚让那考上小吏的邓小呆去打听婚书的内情时,张寿也用听到亲事吓得觉都睡不着来当借口,现在更是嫌弃她太吵!
“不过是几道题目,白纸黑字写清楚发下去就行了,用得着这么故弄玄虚啊!”
朱莹越想越是心中愤愤,不禁抱怨出声,冷不丁面前一个人窜出来,她不禁吓了一跳,等发现是阿六,她意识到自己不但去而复返,还在门口偷听张寿上课被拆穿,顿时俏脸微红。
见阿六一声不吭便侧身让路,她才松了一口大气。尽管她之前还嫌弃这家伙沉默寡言,可现在看来真心是件好事,至少她眼下总算没这么尴尬了!
但她才走了没两步,就只听身后传来了阿六说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纸笔很贵的。”
尽管朱大小姐不像张寿那样了解阿六,可此时也一下子明白,自己刚刚那抱怨到底还是被这个沉默寡言的仆人听见了。长在豪门的她自然不知道纸笔到底多少钱,可联想到刚刚从村中一路走来的景象,她也能猜到,这代价对寻常农家子来说恐怕难以负担。
可心中憋着一肚子火的她,到底还是没忍住:“阿寿就不能买了纸笔送给他们吗?”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可此时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毕竟,从她之前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可以知道,之前那个考中小吏的邓小呆已经是对张寿千恩万谢,何尝埋怨过张寿不曾白送他们纸笔?
“少爷月钱只有五百文,全都买了粮米肉食贴补了他们家里,否则,他们家里不会让他们少干活白吃饭的。齐良还欠了一屁股债,差点连地都卖了。少爷一边教他算学,一边帮他雇人照料了几亩棉田,他这三年勉强能慢慢还上一丁点债务。”
这一次,阿六的话罕有地多了起来:“而且,少爷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救急不救穷,要救穷只有靠自己。”
朱莹不禁哑口无言。尤其是想到家里那些上好的狼毫亦是随手就扔,字纸更是常常一天会丢出去一篓,从前她一向习以为常,可现在想想,不禁就有些不是滋味。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认识贫和富。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闷声不响往前走,心中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张寿刚刚还提到四书五经能背熟,是真的吗?悄悄教他经史和算学的老先生,到底是谁?张寿学问到底怎么样,居然除却那个令史之外,还能教出一个通过县试的学生!
由齐良父亲遗留下来的房子临时改成的学舍里,正在旁观邓小呆和齐良两人冥思苦想解答几何题的张寿抱着双手,心中猜测着朱莹为何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