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心里犯嘀咕,张寿到底没有再去撩拨大小姐的虎须,带人里里外外逛了一圈自己的家。内外两进院子,外院东西厢房分别是老刘头和刘婶两夫妻外加阿六住,厅堂晚间就落锁关门,张寿病愈后这三年独住内院正房,而吴氏住在内院东厢,西厢房则是空着。
因为统共就这么大一点地方,逛一圈也不过一小会。不出意料,他听到了大小姐讶异的叹气声:“怎么这么小”
张寿不禁呵呵:“家中简陋,大小姐你多包涵。毕竟,比起那些辛苦耕种的乡民来说,我这家里已经是豪奢了。”
见朱莹顿时默然,他便又添了一句:“当然,能住这房子,也要托令尊的福。”
朱莹有些不高兴:“你是不是打算和当初讽刺朱公权那样,也背上两首诗,嘲讽我不知民间疾苦?”
张寿不禁耸了耸肩:“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是人之常情,你家富贵也是你爹拿身家性命拼来的,我干嘛嘲讽你?不过,你家丫头不来也就罢了,可你的衣裳怎么办?”
如果说丫头问题,朱大小姐还自信自己能够克服,那么,此时听到这么一个没法妥协的重大问题,她顿时有些呆滞。
一天不换衣服这种事,平民百姓根本就无所谓,但对于她来说,那绝对是不能想象的!
要知道,她一天在家里有时候要换个好几套衣裳!骑马有骑马装,出门做客有专门的行头,进宫时还要再换,居家有家居常服,就连在后花园喂个雀儿,划个船,那也都得换!
最让她暗自恼火的是,张寿不但不想解决办法,还在那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而且,我家不穿丝衣,都是布衣,大小姐你恐怕穿不惯。再说,你身材高挑,我娘比你矮,她的衣裳你也穿不上。不如我让老刘头和阿六套车,送你去追你家里那些人吧!”
“张寿,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吗?”朱莹此时终于炸了。
为了想这么个留下的借口,我容易吗?
别人想娶我还高攀不上呢,我又没有缠着你我不过就是想近距离多瞧瞧你而已。
当然,若你相貌丰神俊朗,却是那种一见我就急不可耐的俗人,我也不会留下来
吴氏正好匆匆出来。恰巧听见张寿和朱莹似乎在大声说话,尤其是看到朱莹那委屈的样子,还以为两人在争吵,等上前问明白,她才笑了。
“阿寿之前新做了两套夏衣,都是丝绢的,是我为了他生辰特意准备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然还没上身。你们身材相仿,大小姐你姑且穿着,想来赵国公府那边,明日一定就会把你那些行头都送来了。”
张寿好容易才酝酿出这么一种大小姐呆不下去的氛围,却被吴氏破坏得干干净净,顿时差点没绝倒。
朱莹却喜出望外。就单凭吴氏一句话噎得张寿无话可说,她终于可以放心留下,那也得感谢人家!虽说朱公权对吴氏那称呼在她脑海中转了转,但她须臾就将其按了下去。
眼珠子一转,她便笑道:“好,就听吴姨的!对了,我都住在你们家了,就别叫什么大小姐了,祖母和爹都叫我莹莹!”
一切从拉近称呼开始!
之前被朱公权一句你不是正经婆婆狠狠一刺,吴氏到现在还觉得心里难受,此时听这位起头自己还觉得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这么说,她一时又惊又喜,才刚说了一句那怎么使得,就见朱莹不大高兴似的,当下便立时知机地改口。
她灵机一动,指着笑眯眯的张寿道:“那莹莹你也和我一样,叫他阿寿吧!”
朱莹见张寿立刻苦了个脸,她明明喜出望外,却还得装着若无其事:“那我就随吴姨,叫他阿寿!”
之前没觉得,现在这样一叫,她着实觉得,这名字挺俗气的。就好像是高门大户担心孩子早夭,故意起的小名
见大小姐笑眯眯连叫了两声阿寿,张寿顿时好生无奈。可是亲娘拖后腿,他有什么办法?
然而,他更没想到的是,吴氏突然又来了另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提议:“阿寿,晚上你和娘一块睡吧。”
“绝对不行!”张寿不假思索地反对。
见朱莹满面惊疑,吴氏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家里空屋子倒是有,从前阿寿睡在后院正房,我睡在东厢房,西厢房也空着,可如今把正房腾出来却也容易,但家里从来都没客人,合适的大床只有两张。前院倒是有两张床但搬过来待客的话太怠慢了。”
张寿瞅了一眼朱莹,见美艳大小姐显然一副惊掉下巴的样子,他不禁摇头叹气。
你自己要赖在我家,现在看到乡下的条件艰苦了吧?
然而,他不可能完全把自己当成吴氏的亲儿子,哪能和她同床?
想到这里,知道撵走朱莹现在已经不大可能,他急中生智,放缓和语气对吴氏说:“娘,她初来乍到又是陌生环境,咱们家还没有丫头伺候,她肯定不习惯。不如娘你带她睡正房,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至于我,一个人睡东厢就行了!大小姐你别忙着拒绝,乡下不比城里,没人打更,半夜三更风呜呜乱叫,和鬼哭狼嚎似的,指不定还会跑出野猪恶狼之类的猛兽来。”
听到这里,朱莹差点没起退堂鼓。可发现张寿仍然不肯叫自己的名字,想想自己掷地有声号称要留下,她就觉得打道回府实在太丢脸,当下便硬着头皮哼了一声。
“不用你吓我,既然床不够,我和吴姨一块睡就行了!我箭术好得很,要是真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我一箭就射跑了,这村里没人打得过我!”
第八章 嫌弃
这一天,因为多了朱莹这个千金大小姐,小小的张家鸡飞狗跳。
老刘头和阿六去村里的箍桶匠那儿,急急忙忙采买现成的新木盆木桶等等各色供大小姐姑且凑合用的用具。
吴氏和刘婶忙着整理原本张寿独住的那间正房,毕竟从男人住到女人住,总有些差别。
至于张寿朱莹一转眼就发现,人突然不见了。虽说有些恼火,可她只能暗地里劝自己说,来日方长,既然都留下了,还怕没有近距离好好打探张寿的机会?
不过,对于朱大小姐来说,张家的一切都是寒酸却又新鲜的。她也不是没在外住过,但那是家里的别院,一样有无数婢仆跟在后头奉承,一样是从用具到饮食全都精挑细选,一样是所谓野趣都不过重金堆砌只为博她一笑,哪里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要紧急置办,紧急收拾?
见别人都在忙碌,想到刚刚张寿仿佛是认为自己没有丫头什么都做不成,乍然离开赵国公府这个熟悉环境,有意熟悉一下新环境的她捋起袖子去正房自告奋勇帮忙。然而,当她失手翻了木盆,差点溅了一身水,吴氏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直接把这位华丽的大小姐送到正房东屋里隔出来的那一间书房。
随即就是一杯热茶奉上,请大小姐“好好休息”。
朱莹非常庆幸张寿这会儿不在,否则被他看到自己这笨手笨脚的一幕,她简直不知道才刚说了大话的她脸往哪搁!
此时此刻,她喝了一口寡淡无味的茶水,目光突然落在了靠墙那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上,一时不禁眼睛一亮。可取了几本随便翻翻,发现不过四书五经之流,根本就连一本闺阁千金常常在私底下传阅的小说话本也没有,她又觉得索然无味。
可就在这时候,她随手又抽出了一本簿册,翻开一看,却发现是一本习字的帖子。眼见那一手字虽然勉强还算端正,但绵软无力,更不要说风骨,她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就算是她从小练字并不勤快,也比这写得好!
“长于如此农家子之中,那人怎能不庸碌?”
朱公权之前指着张寿后脑勺说的那一番话,仿佛骤然又在她耳边响起。她就犹如兴头上被人泼了一盆凉水,猛地想到,张寿到底是乡下长大的,不可能接触到名师。
心烦意乱之下,她丢下那习字帖子,随即遮掩似的将其放回原位,随手又取了一本。
可翻开来一看,又是那小儿习字似的一板一眼字迹,扫了一眼书架,发现类似装帧的习字簿册足有十几本,她只觉心情就更复杂了。
几代皇帝都最爱好书法,就连她爹一介武将都是一手遒劲好字,她都被祖母逼着练了一手还过得去的字,如若张寿连字都写不好,日后怎么出仕?
这样清俊脱俗,放在京城多少贵介子弟根本就望尘莫及的美少年,就该三元及第,跨马游街,出将入相总之,应该站在朝堂最高处,让那些庸俗的猪头自惭形秽!
怎么能这样一手烂字,太可惜了!
绕到外间,见吴氏正带着刘婶在忙碌,心事重重的朱大小姐立刻就溜了出去。
进了内院东西厢房,发觉根本就没人,她想了想便来到了外院。却只见大门虚掩,四处静悄悄,只有厨房似乎有动静。知道张家两个男仆都去采买东西了,她几乎以为是进了贼,可到厨房门口冷不丁揭起那布帘子,她却只见在里头忙碌的人正是张寿!
朱莹几乎下意识地开口问道:“怎么是你下厨?”
张寿早听到门口那动静了,此时便头也不回地笑道:“你想说君子远庖厨?不好意思,之前中午野餐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我没那忌讳。若真的不忍杀生,那就去吃素。一边吃着牛羊鱼虾,一边悲天悯人叹杀生,那是伪君子,还不如真小人!”
他顿了一顿,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你一个大小姐突然留在这没什么好东西的乡下,连口好茶都喝不上,要是再吃不饱,那回头你家的人过来时,岂不是要觉得我们慢待了你?”
他信奉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想当初刚穿越那会儿,刘婶那被母亲吴氏评价为还不错的手艺,到他这就成了单调乏味。幸亏他前世里是个孤独的美食家,否则绝对要被这乡间单调的伙食花样给引出胃病来!
当然,他为此还不得不造了一本菜谱,说是经过的某个饱读诗书老先生送给他的
眼下其实不是特意讨好大小姐,而是相熟的某少年掐了半箩野菜送来,再不处理就老了!
想到中午那顿饭,朱莹哪里还不明白,张寿仿佛随手就能做出好吃东西,正是因为常下厨。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这样一个上朝都绝对是一道风景的清雅俊逸小郎君,怎值得在这种事情上花费精力?
思前想后,她就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本待看看张寿到底在捣腾什么,却不想他再次头也不回地说:“厨房里不是锋利的菜刀,就是烫人的蒸汽,锅碗瓢盆摔碎了更是难以收拾!大小姐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刚刚在正房就被人嫌弃,此时又听到这嫌弃的口气,心里正在因为张寿那手字而犯嘀咕的朱大小姐顿时气鼓鼓地反问:“难道你还能比得上京城名厨?”
“呵呵。”张寿哂然一笑,“京城名厨一席桌面,价值几何?咱们这乡下农家菜一席,价值几何?云泥之别,不可比。不过,家常菜百吃不厌,至于名厨有些是真本事,有些却是名头大,鲜少有哪家名店名厨,能让人顿顿连吃十天的。”
朱莹顿时哑口无言。京城一家赫赫有名的馆子,她两顿就腻了!
她张了张口,突然很想问张寿那一手称得上拙劣的字到底是怎么回事,更希望从他口中听到,那不是他的字,而是吴氏又或者别人的笔迹,可话到嘴边,她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的身世应该有些玄虚,她何必出言不慎戳到他痛处?再说,字是可以练的,大不了她回京之后好好磨一磨祖母,找个饱学老翰林,来教张寿好好写字就行了!
对对,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偷偷看过他书架上的习字帖!
张寿却不知道大小姐心中正如何千回百转,他半哄半骗,总算是把人给劝走了。
虽说心下犯嘀咕,但对于这顿晚饭,朱莹还是异常期待。中午野餐的时候,她便是一面品尝美食,一面饱餐秀色,晚饭大伙儿坐在一块,那岂不是更可以正大光明好好看他了?
然而,等到晚饭时,在正房等的她却只见吴氏独自捧着条盘进来。当看到吴氏笑吟吟摆在桌子上的,赫然是一个梅花形攒盒以及两个带盖子的小钵,她不禁愣了一愣。
而攒盒盖子揭开时,她就更纳闷了。并不是因为其中有些菜她认得,有些菜却从未见过,而是她发现,这里头的东西固然品类繁多,异常丰盛,但应该是只够她一人份的。
“这是凉拌苋菜、炒车前草、荷叶粉蒸兔肉、酒酿蒸小鲜鱼、灌汤小笼包、野菜鸡蛋饼这两个小钵里是豆腐鱼糜羹和香菇火腿丁子蒸饭。”
亲自送了这些过来的吴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继续说道:“阿寿说,莹莹你初次住在乡下,突然和陌生人同食必定不习惯,还是大家分食的好。”
等到吴氏含笑离开,被撂在这偌大的正房里,不得不单独享用四方桌上这精致量少晚餐的朱大小姐,忍不住重重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简直恨得牙痒痒的。
刚刚在厨房时还说得这么好听,现在却又来什么分食制!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能和陌生人同桌吃饭了,我中午不是还和你一块吃的!
张寿,我都没嫌弃你那一手烂字呢,难道你竟敢嫌弃我!
第九章 小先生
满心不高兴的朱莹,这一顿晚饭却吃完了。原因和中午单纯是饿了还不一样,因为她只尝了一口就觉得,带着乡间野趣的饭菜相当美味。当然,张寿那绝佳的手艺,绝不能浪费!
而晚上睡觉前洗脸洗脚时,朱大小姐不好意思让吴氏再帮忙,可小心了再小心,结果前襟还是沾湿了大半,好在晚上原本就要换洗,她只能换了一套吴氏临时找出来,没上过身的中衣和亵裤,虽说短了一大截,可临时凑合,她却也顾不得料子粗糙了。
接下来这一觉,偶尔出门必定择床的她竟是做了个美梦!
梦中,张寿不再对她若即若离,而是笑得温文尔雅,最终,她几乎是笑醒的!
当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笑声。等好容易清醒了一些,她才立刻咳嗽一声,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湛金,发现没听到反应,她不由睁开眼睛茫然四顾,足足好一会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家里,而本来睡在外头的吴氏早就不在了。
朱莹慌忙坐起身,见床边便是衣架,上头搭着一套男子衣衫,不禁眼睛一亮,连忙下了床趿拉了鞋子过去试穿。
总算张寿这一套行头倒也简便,她刚穿好,对着铜镜端详里头那位朴素中透着华美的小郎君,外间就传来了吴氏的敲门声,却原来是人在外头听到动静,来送热水以及早餐。
在吴氏的帮忙下梳洗之后,看了一眼那简单却干净的清粥小菜以及两个小巧玲珑的白面馒头,朱莹瞥见天光大亮的外头,顾不得吃便开口问道:“吴姨,什么时辰了?”
“快辰初九点了。”吴氏见这位千金大小姐倒吸一口凉气,已经因为这一天一夜的相处,对人了解了几分的她便笑道,“这是乡下,又不是赵国公府,晚起一会儿不妨事的。阿寿早起出门还特意嘱咐过,说是让你多睡一会儿。”
朱莹没注意其他,只听到了两个字,出门!
想到昨天在厨房和晚饭时都被张寿“嫌弃”了,如今他竟然撇下她不顾,她不由得更加憋屈。她朱大小姐勾勾手,京城无数贵介子弟趋之若鹜,他竟然还跑!她还没拿他怎么样呢!
赌气似的哼了一声,她方才强挤出一丝笑容:“到底是我不该起那么晚对了,阿寿他上哪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吴氏对这桩婚事早已不存多大希望,尤其是昨天被朱公权羞辱过后。可朱莹挟持张寿离开了那么久又回来之后,突然性子大改,起意留下,又分明对张寿很好奇的样子,她心里既觉得欢喜,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
便是生长在乡间又如何?那也掩盖不了我家阿寿的光芒!
她当即笑吟吟地说:“阿寿在家里闲不住,这会儿大概是在给村里那些少年郎讲课。”
朱莹不禁暗自吃惊。她按捺住了追根问底的冲动,点点头后就飞快地吃完了这顿已经晚了的早餐,随即问了吴氏张寿在哪讲课,最终,不识路途的她到底还是带了张家仆人阿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