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寿这设想虽好,就是她要敷衍那些讨厌的家伙实在是有点烦。
“你来啦!”书桌前背对着朱莹的张寿头也不回地打了个呵欠。
“忙活了一晚上,白天得继续换你帮我看着点了,我得回去睡一觉,这会儿我连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对了,你要是生气我先斩后奏,扯起虎皮做大旗,那你就直接骂我一顿,回头我高挂云游会友的招牌,这高人雅士的身份也就可以丢了!”
话已出口,正在抓紧时间根据记忆做会谈记录的张寿却没等到回音,不禁有些纳闷。毕竟,刚刚外头那些问好的声音着实不小,他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来的肯定是朱莹。
可他扭头一看,就发现朱莹恰好站在自己身后,他动作再大一点,只怕就能撞到她身上!
“说什么呢,谁要骂你!”朱莹从张寿身后探了探脑袋,发觉他合上簿子赶紧往后缩,她心中暗赞了一声真君子,自己也就顺势后退了两步。
“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你出主意帮我。你招揽他们的这法子很好,我前些日子就觉得,我认得的人也不少,怎么就挑不出关键时刻能用的。可你也不要太轻信他们了,听朱宏说,你还在有些人面前露了真面目?那太冒险了,万一有人大嘴巴说出去怎么办?”
即便心里猜到,朱莹在听到他昨晚那番蛊惑人心的话之后,依着这位大小姐的脾气,十有八九会顺水推舟,但她真的摆出如此明快爽利的态度,张寿还是颇受触动。
他自失地一笑:“我的真面目迟早不是秘密,而且昨天晚上看到我那张脸的,总共也就只有六个人,都是我连日以来仔细观察过的。倒是你,提醒我别轻信人,可你就不觉得,你自己才是太轻信我了?万一我昨晚上那么做是别有用心呢?”
“昨晚我不是已经让朱宏在这儿看着你了吗?”朱莹满脸无辜地看着张寿,随即才狡黠地一笑道,“再说,你骗我有什么好处?哪有骗子提醒别人要提防自己别有用心的?”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过高明的骗子,那些人都是诚恳忠厚,人模狗样的!
张寿正在腹诽,朱莹又嫣然笑道:“再说,爹教过我,要看清楚一个人,不妨真心相信他一次,但前提是要有即便错信也稳立不败之地,又或者输得起的本钱。我自信就算你真的骗我一次也不打紧,所以,我愿意相信你是个温厚君子。更何况,你没骗我!”
有这样教女儿的爹,怪不得能有这样任性却大气的女儿啊!
朱莹见张寿那微微发呆的样子,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其实我爹还告诉我,看人不要看表面,说的话做的事,每一个细节都能看出人的本性。”
“比方说,张琛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暴躁公子哥,其实呢,他也不是没做过好事的。想当初不少商船从天津离港之后,莫名其妙沉没,是他收留了一个死里逃生回京告状却被人追杀的商人,悄悄举发泰宁侯家总管勾结天津巡海司底下的临海大营劫杀商船。”
“事情闹大了之后,皇上一怒之下,夺爵泰宁侯,杀了个人头滚滚。所以,张琛虽说缠我的时候讨厌,但自从我从爹那儿听说这件事后,却也觉得他这人有点胆色正气。要知道,秦国公府从来不从事海贸,因为拥有的那些田地和铺子就够他父子几代人挥霍了。”
原来张琛还是个爱管不平事的热血少年,嗯,之前觉得他有意思果然没错……
刚刚生出这么一个念头,张寿突然就听到外间传来了齐良的嚷嚷。
“先生,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
随着这声音,齐良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显然,门外的湛金和流银非常有分寸,根本没有拦他。
而他冲到张寿跟前,就压低了声音说:“他们不是到翠筠间来访求高人的,是冲着先生你来的,他们去的是你家!而且,这些人遇到了正好打算回京一趟的张琛,还有借口去送他,其实是去冷嘲热讽的陆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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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颜值不够,衣服凑
尽管张寿本来是想留着朱莹在翠筠间当定海神针,然而,在昨夜他扯起虎皮做大旗,朱莹一大早又当面给他做了背书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座纨绔讲堂暂时会处于一个微妙的平静期,不会出现什么大风波。
因此,齐良送了这么个信来,在朱莹的强烈要求下,他只能带了这位大小姐和朱宏一块悄然离开,留下了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的齐良“看家”。
水波不兴馆旁边那条隐蔽的小路并不太好走,尤其是为了无时不刻在人前显示出最美一面的朱莹,提着裙子走在其中,那更是颇有些狼狈。于是,后头的朱宏犹豫男女授受不亲,不敢伸手去搀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大小姐伸手拉住了张寿的袖子。
这位护卫忠心耿耿却又死心眼,因此觉察到自家小姐似乎要对前头那位清俊小郎君撒个娇,他张了张口就想要阻拦,谁知却只听朱莹用警告似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话。
“阿寿,一会儿不许回头!”
走在前头的张寿不禁大为纳闷:“为什么?”
“和翠筠间影壁前头那条路不一样,这小路太不好走了。裙子太长很容易被划破,我要把裙子提起来扎在腰里,那样很难看,所以你不许回头!”
听到这样直来直去的抱怨,张寿顿时忍俊不禁:“早知道我就让你和朱宏走大路了。”
“那些猪头觉得我在水波不兴馆,才会心怀忌惮,不至于胡作非为,要都知道我不在,万一他们闹事呢?而且齐良说人家直奔你家,分明是来找你的麻烦,我和朱宏从大路出去,人家看见肯定会有所预备,哪有我们从天而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来得爽快?”
朱莹说得振振有词,同时却又拿眼睛示意朱宏上前去,等到朱宏赶紧目不斜视地超越了他,两个大男人全都走在前头,她这才将百褶裙那宽大的裙幅有选择性地撩起一部分扎到腰间,又将及踝膝裤扎紧,裙子的一部分则是提在手中。
如此一来,她的行动立时矫健了起来。
约摸一刻钟后,一行三人从竹林的另一个出入口悄然现身,朱莹窸窸窣窣放下了裙子,而后在几个看见他们的村人心照不宣掩护下,最终来到了张宅后门。
张寿上前一推,发现后门依旧紧锁,不禁拿眼睛瞟那棵自己曾经攀爬过的大树,心想难道要故技重施?下一刻,背后就传来了朱莹的声音:“朱宏,你翻墙过去,把门打开!”
居然忘了还有这一招!
轻轻拍了拍脑门,张寿就瞥见一旁的朱宏满脸苦色地上前,轻轻巧巧翻身上了围墙,随后纵身跃下。
趁着对方去开门的当口,他就轻声说道:“一会儿我进去,你和朱宏找个地方看热闹,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别出现,如果打算路见不平救我于水火,那就出其不意从前门进来。”
朱莹差点没被张寿这话逗得笑出声来,不禁嗔道:“这世上大多都是英雄救美,你还打算让我这个美人救英雄?”
“你是美人,我却不是英雄。”见大门被朱宏打开,张寿大步上前入内,却是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道,“顶多算是真美人救伪君子。”
“呸呸。”眼见张寿放了朱宏出来,随即反手掩门,朱莹不禁没好气地淬了两口,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美人救君子吗?那还真是不错!
张寿嘴里自黑兼调侃朱莹,然而,当站在自家后院时,他那轻松写意的表情却渐渐消失了。他这个人,从来不藐视任何敌人。而且,前头并没有之前朱莹乳母赵妈妈大闹时的嘈杂,反而显得很有些安静,可他知道,大闹并不代表敌人好对付,安静并不代表来人好对付。
于是,他选择去做的第一件事……是回房换一身行头!
洁面洗手梳头,束发的葛巾换成竹簪,带着肩垫的葛袍换成半新不旧的青色布衣,沾上泥土的厚底黑履换成了一双干干净净的千层底布履……
当最终打扮停当时,他很满意地看了一眼铜镜中那个依旧清俊出尘,却多了几分质朴的少年,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而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阿六闷闷的声音:“少爷,有客人求见你。”
张寿不禁吓了一跳。他很确定朱宏翻墙进来给自己开的门,应该没惊动人,家里人应该以为自己还在翠筠间。因此当他去开门时,疑惑的目光在阿六脸上扫了好几遍。
知道问这家伙怎么知道自己回来也是白问,他就改问了另外两个问题:“娘难道不在家吗?来的都有谁?”
“娘子正好带了刘婶和几个村里的婆子出门去卖丝线了,只有我和老刘头。”
阿六顿了一顿,这才声音平板地说:“来的是两个京城才子,张琛和陆三郎陪着,但对来人明显有敌意,也很忌惮。我听到他们说,一个是去年顺天府乡试解元,另一个是国子监最年轻的斋长。”
对付一个乡下小郎君居然要出动这样的人员阵容?
一个乡试解元加一个国子监斋长,这就连一般地方有名才子都扛不住吧!
已经是火烧眉毛的时刻,张寿却还有闲工夫想这种无稽的问题。他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抬脚出门,路过阿六身边时又笑道:“平日不声不响,打探消息的时候却一等一能干,你到底还藏着多少本事没使出来?”
他并没有期待阿六的回答,因此当那个沉默的仆人悄无声息跟了上来,他不慌不忙往前头厅堂的方向走去,却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们来了多久?”
“刚到。”阿六言简意赅地迸出了两个字,随即又细细补充道,“他们到了村口过门而不入,却到村里打听少爷你的事,结果杨老倌带人弄出了几起小事故,这才能让齐良及时赶去翠筠间报信,耽搁了他们的脚程。他们因此有些狼狈,张琛和陆三郎来时还嘲讽过他们。”
张寿一下子停住脚步,回头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阿六一眼。
“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也不早提醒我!还有什么漏掉的,赶紧给我一块说了!”
“没有了。”这一次,阿六惜字如金,却是再无他话。
当打起厅堂后门那竹帘,目光一扫,注意到左右客位泾渭分明的四个人,以及各自背后配置截然不同的随从时,张寿已经在脸上堆砌出了恰如其分的笑意。
他清清楚楚地发现,在自己观察来人的同时,别人也在悄悄打量自己。
同样是第一次见他这张脸的陆三郎和张琛赫然有些失神,相形之下,坐在右边的另外两个年轻文士,则是显得从容自若了很多。
当然,他更愿意理解为,顺天乡试解元郎和国子监斋长这两位,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样一个他的相应心理准备。
否则,两个大男人跑来见他时,为什么会如同好胜的公孔雀一样,张开美丽的尾屏?
一个绀青,一个紫棠,全都是极其昂贵的暗纹纱袍,而且还特意把一张脸整治得莹白如玉,连束发都用的是玉簪?
颜值不够,衣服凑,一会儿炫才学的同时还要晒衣装,是这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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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狗眼看人低!
张寿之前扮成老先生时的那套衣衫,宽袍大袖,葛巾黑履,乍一看去山野隐逸之风扑面而来,而此时此刻,他这一身闲适的家居便服出来待客,却显得质朴而又随便。
他用不同于在翠筠间扮高人时那般沙哑的清越嗓音开口说道:“有朋自远方来……真是难得。在下张寿,见过各位客人。”
甭管是自负英俊的张琛,还是一贯自惭容貌的陆三郎,此时面对这样一个和他们设想中粗鲁乡下少年截然不同,风采出众的张寿,他们不禁愣在了当场。
来这村里已经有不少日子了,可他们谁都没想到要去见一见传说中朱莹的未婚夫。因为在他们心目中,眼高于顶的朱莹连那么多贵胄子弟都看不中,连皇子都不假辞色,即便真有那么一个婚约,也必定翻脸不认账,怎么可能住在人家家里?
那个所谓的未婚夫,应该不过是朱莹找的一个暂时避开京城漩涡,搪塞他人的借口而已。
而他们因为呆滞没能开口,对面另两位却不会也不能保持沉默。
左手边第一张椅子上,那位身穿绀青纱袍的年轻人微微欠了欠身,淡淡地说道:“不才去岁顺天府乡试解元唐铭,偕友国子监斋长谢万权冒昧造访,还请寿公子见谅。”
“呵呵,两位确实挺冒昧的。”
张寿见唐铭和谢万权因为自己这不客气的话而遽然色变,而张琛和陆三郎却在一愣过后,同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他就不慌不忙地说:“两位可是名震京城的才子,我却是个偏居一隅的乡下少年。我们彼此互不相知,解元郎突然说这拜访两个字,岂不是冒昧?”
唐铭只是面色一沉,谢万权却霍然站起身,面上露出了森然怒色。
“唐兄不过给你留面子,你还当真了?你没听说过我们,那是你孤陋寡闻;我们知道你,也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好名声!张寿,你招摇撞骗,假借山林隐逸的名声骗得京城贵胄投身什么翠筠间,欺世盗名,你敢说没有这回事?”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张寿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照旧安之若素,声音却一下子多了几分凌厉,“你们身在京城,听到京城贵胄子弟投身翠筠间,这并不奇怪。可两位怎么就知道,这是我张寿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两位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吗?”
他顿了一顿,却在谢万权面露讥诮时,一字一句地说:“还是说,二位竟是好手段,竟然在这乡间之地放了眼线,监视赵国公府大小姐和诸位贵介子弟的动静?”
厅堂北面屋顶上,刚刚还紧张到捏着一把汗的朱莹不禁眼睛一亮,僵硬的肩膀渐渐松弛了下来,嘴角也不禁微微翘了翘。
张寿这罪名扣得真不错,监视他们这些公卿官宦子弟,那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万权原本盛气凌人地质问,可此时被张寿这突然一反噎,他一个措手不及,便慌忙本能地否认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张寿依旧淡定:“若是没有安插眼线,怎么解释两位身在京城,这乡间发生的事情竟然尽收眼底,了若指掌?”
见谢万权被三言两语就逼到了悬崖边上,唐铭终于没法稳坐钓鱼台了。他重重咳嗽一声,见一旁的同门小师弟立刻悻悻退了回来,他这才直视着主位上的张寿。
饶是他寒窗苦读之后又周游江南和京畿,交友无数,也不是没见过风流倜傥的官宦公子,可面对眼前这个从来就没离开过一个村子的乡野少年,他看着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自负俊逸出众的他还是不知不觉就生出了忿然和妒忌。
强行压下这种负面情绪,他终于接过了谢万权刚刚搞砸的这一摊子:“张公子果然好口才,怪不得能蛊惑人心,可有一句话说得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用一句俗语姑且把所谓监视的大帽子轻飘飘挑开,随即就沉声说道:“但再巧言令色,也不能掩饰你欺世盗名之举!若不是有猫腻,那所谓翠筠间清风徐来堂中那位老先生,为何从来不曾现出真面目见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张寿见陆三郎和张琛面色惊疑不定,眼睛上上下下盯着自己打量个不停,他就呵呵笑道:“那敢问解元郎,我假冒那位老先生,把京城这么多贵介子弟骗来这里,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又是图什么?”
他这话音刚落,刚刚吃了个哑巴亏正心中窝火的谢万权就冷笑了一声。
“这有何难?你还不是靠这张脸,蛊惑得赵国公府那位素来喜好美色的大小姐神魂颠倒,然后借此扬名立万,妄想做那些贵介子弟的师长!也就是张琛陆三这种饱食终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子,才会上你们的大当!”
一听到你们两个字,张寿便心中敞亮——果然,他一个乡下小郎君没有任何算计的价值,人家的恶意是冲着朱莹这个赵国公府的大小姐来的!
屋顶上,并不笨的朱莹同样体悟到了这一点,一时又气又急,握起粉拳就想去捶瓦片,但却在即将接触到的一刹那硬生生忍住。
这一刻,朱大小姐终于认识到,张寿昨天提醒他的话何等明智。一想到自己想当然地推波助澜,那帮助张寿成名的一片好意极可能连累了人,她就恨不得跳下去现身,把所有事情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下头张寿那依旧沉稳自若的声音。
“呵呵,好一个不学无术,难不成谢公子是把张公子和陆公子当成你这斋长管辖的监生了?他们家中长辈一个是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最终挣下世袭爵位的秦国公,一个是科场连场告捷,踏上仕途后披荆斩棘荣升兵部尚书的陆尚书,我想问问,你家长辈有什么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