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戳人脊梁骨的话,无疑激起了这些之前看在朱莹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口称先生的贵介子弟反感。可没等他们炸锅,张寿竟是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眼下还能金尊玉贵过日子,是因为你们的父亲,可以后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孙子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话是不假,可你们扪心自问,你们现在得意吗,将来也会得意吗?莹莹曾经对我抱怨过,得意的人,会追在她身后到这里来吗?”
朱莹没想到一贯待人温和,连肥猪似的陆三郎都能找到优点的张寿,竟然会突然如此言辞犀利入骨。可这些话本来就是她也想说的,这会儿张寿的率先发难无疑给她找了个宣泄口。
“先生说得没错,真正自负才学能耐的那些家伙,谁会因为我敬重一位山林隐士,就跑到这儿来拜师求学?也就是你们,算个数还比不上人家不识字的孩子,还比不上我这一看正经书就头疼的女人,才会连好好的求学都变成煽风点火,争风吃醋!”
朱莹越说越气,口气也越发硬梆梆:“没人逼你们留下来,你们眼下就可以从这扇门出去!你们送给先生的束修,回头我赵国公府双倍奉还,谁稀罕!先生不收没长性的废物!”
张寿原本就是欲擒故纵,没想到朱莹这最后一句神来一笔,却是又狠又准,打得一堆人面色铁青。他做手势阻止了站起身想要插嘴的陆三郎,这才笑了一声。
“算学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学的,陆三郎少许有一点这样的天赋,而你们绝大多数人却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而且,就算费大功夫学会了这些,将来也未必有用,所以,我最初不愿意收你们,就是不想强求一堆对数字没天赋的人在这绞尽脑汁。”
“所以,愿意走的,现在就可以走,所谓束修,原样退还。但是,既然有这两三日的师生之缘,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想一想,自己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将来又打算做什么。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一事无成,两手空空的人,凭什么配得上赵国公府的大小姐?”
他这话不只是说给这些贵介子弟听的,隐隐也是说给朱莹听的。然而,他却用眼角余光瞥见一旁那位千金大小姐满脸赞同,似乎完全没有去思量他刚刚这话的深意。
知道自己的这点小心思算是白费了,他不禁摇了摇头。然而,这动作在陆三郎这样自诩聪明的人眼中,却变成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标志。
但最先忿忿不平开口的,是角落里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大众脸贵介子弟。即便对京城这些同龄人了若指掌的朱莹,也只勉强记得,这好像是都督张信陵的庶三子,名字却不记得了。
“还不是比投胎,咱们这些人将来没着落,张琛将来就是秦国公!”
原本就不痛快的张琛顿时恼了,梗着脖子骂道:“我就是命比你好,有本事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抢在又一轮争执开始之前,张寿高深莫测地呵呵一笑、
“张琛确实得天独厚。他是家中独子,可以继承爵位,家财无数,可那又怎么样?堂堂一个国公,自然不能无所事事,躺在一个爵位上混吃等死,可只要将来他领一个职司,那么只要稍有不慎,却又贵为国公,那么就是御史的最好靶子。”
“不说别的,赵国公被弹劾过多少次?楚国公又被弹劾过多少次?他们能屹立不倒,是因为自己有大功。本朝以来,有多少个爵位在明明有后继者,祖上也功劳赫赫的情况下,却最终断了传承,收回了诰券?”
没去看面色难看到铁青的张琛,张寿一字一句地说:“看在两三日师生之缘的份上,只要你们想清楚了,我可以帮你们参详一条出路。是打算下半辈子碌碌无为,还是试一试披荆斩棘,像你们父辈一般扬眉吐气,就看你们自己的了。好了,天色已晚,都回屋去吧。”
张寿这一番话说完,张琛等一些人固然面色阴沉,却也有人陷入了沉思。一旁的朱莹好容易捱到众人全都起身离开,她就立刻有些担心地低声问张寿道:“你刚刚是说真的?”
“你是说给他们参详出路吗?”张寿支着脑袋嘿然一笑,却没有正面回答朱莹的问题,“不用等明天,今天晚上,甚至仅仅是过一会儿,只怕就会有人偷偷来见我。”
纨绔子弟中,也许有一堆确实是混吃等死没有追求的,但也有很多是想要混个人样,却苦于没头绪没门路没支持,这才破罐子破摔的!他相信,陆三郎这种人不是个例!
至于他是不是能给这么多人量身定做一条康庄大道呵呵,用得着那么麻烦吗?
这些纨绔子弟们追到这来,什么目的还用猜吗?
第三十三章 扯起虎皮做大旗
张寿让阿六带了吃食进来,却留给了齐良,至于他自己,当然绝不会委屈。
如今多了这么多求学的贵介子弟,他就在翠筠间里专门辟了一座竹屋作为小厨房。各家贵介子弟带的随从当中,为了满足主人的口腹之欲,全都有一个能够兼职厨子的好手,每日里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送到他和朱莹面前。
讨好他这个先生是假的,讨好朱莹这个赵国公府大小姐才是真的。
这一日晚间,齐良带着空食盒悄然回家,而水波不兴馆中,湛金照例是笑吟吟地提着一个三层大食盒送到张寿和朱莹面前。
“今天那个送饭的厨子鼻青脸肿的,似乎为了送这顿饭,还和人打了一架。他悄悄塞给我一个玉坠,央求我禀告先生,说自家少爷一会过来。”
张寿见跟进来的流银正在忙着把食盒中一样样的碗碟放在小方桌上,他就笑着问道:“他所说的自家少爷,是哪位?”
湛金顿时促狭地咯咯一笑:“那么多厨子,他要是原样儿过来我还有印象,可他都被人揍成猪头了,我哪认得出来。既然认不出他,我自然就不知道他家少爷是谁!”
“居然就这么白捡了一个玉坠!”朱莹不禁笑得花枝乱颤,“你这丫头太坏了!”
“小姐,就是个不值钱的东西,一两银子说不定都能买两个!”湛金说着就在张寿面前手掌摊开,随即满脸嫌弃地说,“先生您看看这成色!”
张寿见这主婢俩笑闹还不忘带上自己,不禁啼笑皆非,偏偏这时候流银嗔笑赶开了湛金,又把一个小碟子送到了他面前,正是他曾经多动过几筷子的卤猪蹄,他只能连忙举手示意自己不用服侍。
等到他目不斜视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这顿饭,便寻思着怎么暗示朱莹她们三个回去。
可还没等他开口,朱莹便站起身来,得意地对他一笑:“他们之前是冲我来的,可要是偷偷来请教你还被我撞见,那就不是面子没了,而是里子也一块没了!我会吩咐朱宏或者朱宇回头悄悄守在附近以防万一,眼下我就先带着湛金和流银回去啦!”
“等明天,我再来问你到底给人出了什么好主意!”
见大小姐说走就走,张寿不禁莞尔:“你就不怕我扯起你的虎皮做大旗?”
“那也行啊!”朱莹笑得眉眼弯弯,浑然不当一回事,“本来就是我借你的名义把人拉来的,现在你再借着我的名义敷衍了他们,那我总算没闯祸。”
见湛金和流银也把食盒收拾好预备跟着朱莹走,主婢三人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张寿只觉得她们这种洒脱脾气实在是对自己胃口,可随后就自失一笑。
他今天说别人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其实说的是自己,可大小姐似乎完全没听出来!
朱莹前脚刚走没多久,菜足饭饱之后,正在屋子里缓缓踱步消食的张寿,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跟着便是一个极轻的声音。
“老先生,我能进来吗?”
竟然不是陆三郎,当然也不是得天独厚的张琛,这声音他记得是张琛的跟班,南阳侯张汉洲的庶五子张武!
“进来吧!”下一刻,张寿就只见张武敏捷地窜进屋子。
四下一扫,似乎是发现这宽大的竹屋一览无遗,朱莹她们果然不见人影,张武便立时跪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先生,我是来求教的。”
见张寿毫不意外,张武强忍心情忐忑,低声说:“我在家中排行第五,又是庶子,母亲早亡,父亲待我不过可有可无,几乎谈不上将来。我之所以跟着张琛,就是希望他帮我结一门好亲。可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已经醒悟了,光是一门好亲,能帮上我什么?”
他顿了一顿,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文不成武不就,已经虚度了十六年,将来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更不知道前路何方,请先生教我!”
张寿看到人说完就立时垂头,仿佛是打算一个重重响头磕在地上,他就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坐直了!”
张武下意识地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紧跟着就只见张寿摘下了斗笠和面纱。当看到那张出尘脱俗的年轻脸庞时,他只觉得脑袋在一瞬间完全空白了下来。
不是老先生吗?
“想要做事,先得把心中那条脊梁给挺直了!朝堂上那么多高官大臣,个个都是出身显贵吗?不,很多人在年少时比你更穷,比你更惨,比你更落魄,比你更狼狈!”
直接几句鸡汤先径直灌下去,没等张武有所反应,张寿就一字一句地说:“你从前选择跟随张琛,无疑是希望有贵人扶持。而他留下求学不忘给你们一块交束修,足可见心里至少是有你们的。但是,他自己都尚未规划将来,能给你的,顶多也就是一门还算不错的亲事。”
“但什么样的亲事还算不错,什么样的亲事才真正适合你?姻亲之间互相拆台的还少吗?京城那些名门大户是什么德行你应该清楚,放弃一个女儿都轻而易举,更不要说放弃女婿!”
“你需要的,不是姻亲,而是一个愿意支持你,资助你的贵人,这样的贵人比亲事更牢靠。而这样一个贵人,需要你把自己的所有能力都展示在他面前!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真的一无所有吗?你有第一个来到这里的魄力和勇气,单单这一点就比其他人强!”
张武竟是一下子忘了张寿的年纪和身份,完全沉浸在张寿的言语当中,随即下意识地反问道:“敢问先生,这样的贵人从哪儿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见张武瞪大眼睛,仿佛在寻思他张寿算是何方贵人,张寿这才微微一笑。
“你都在大小姐面前出现过那么多次了,难道觉得,她不是贵人?她出身高贵,性格正直,敢作敢为,来去宫闱如入家门,交游广阔,从前只是因为有父兄在前,所以别人只能看到她的骄纵任性,看不到她的优点。但你应该可以!”
直到和张寿交谈许久后离开水波不兴馆,张武依旧有些浑浑噩噩,可随着入夜的凉风扑面而来,他就陡然之间清醒了,只觉话犹在耳,整个人一下子兴奋非常。
站在朱莹这一边?废话,他根本不觉得外间那些风言风语会影响赵国公朱泾,否则怎么会跟着张琛追到这里来?相比他那个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爹,朱家这个靠山太硬了!
朱莹身为赵国公千金,平日他们固然追逐在后,但根本高攀不上,眼下为何不答应?
至于那实际上年轻俊美到过分的老先生……肯定是赵国公埋在暗处辅佐朱莹的心腹!
张武起了个头,接下来,水波不兴馆中的访客络绎不绝。每个访客都是让心腹随从守在外头,自己悄然入内请教前途,出来的时候,或心事重重,或失魂落魄,或喜笑颜开,或神采飞扬。
于是,暗中观察,还在犹豫是否要去向老先生求教的人,最终都渐渐加入了这个行列。
只不过,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和前一位错开,这就苦了那些望风的随从。他们必须先看准时机为自家主人开道,抢到一个尚可的顺位,这才能把人送进水波不兴馆。
当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时,一晚上几乎就没合眼,全都在那做知心先生的张寿,疲惫地看着神气活现的张琛最后一个辞了出去后,他这才赶紧连打了好几个大呵欠。
这一整晚上的访客,分成了三类。
第一类,是张武这种出身不高,家族忽视,对将来感到彷徨迷惑,同时又愿意去拼一拼,有一定的觉悟和能力的,他露出真面目替朱莹招揽了过来。这么一类人,只要点拨一下,给点支持和机会,日后很有可能独当一面,不至于浪费资源。
第二类,是张琛这种自负自傲,却又眼高手低的,他给人灌了一堆官场厚黑秘典和心灵鸡汤,高深莫测地点拨了一番,然后就把人遣退了。当然,追着朱莹到这里的贵介子弟中,这种人相对较少,加上张琛统共也就两个。
第三类,是陆三郎这种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也确实有些天赋和才能的。这样的人,他同样代表朱莹招揽了过来,只不过真面目就算了,太聪明的人不那么好震慑和忽悠。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张寿便抬头看了看屋顶,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记得大小姐临走时说过,要派人过来以防万一,屋顶上又或者外头还有人在吗?”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了朱宏那熟悉的犹豫声音:“寿公子有事?”
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我这儿没事了,你回去一趟,把今晚看到的听到的,告诉大小姐一声。就说,我先斩后奏替她招揽了一堆人,如果她生气,那就来找我算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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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有其父必有其女
尽管很好奇张寿留在清风徐来堂,会如何给那些贵介子弟指点一条明路,但朱莹这个晚上还是睡了一个好觉。一大早被湛金和流银叫醒的时候,大小姐甚至还有点起床气,直到听清楚她们的话,这才少许清醒了一点。
“阿寿让朱宏回来禀报他昨晚见人时的情景?快,让朱宏进来!”
“小姐,你还没梳妆更衣呢!”
面对这么一个提醒,朱莹却还是吩咐摆上屏风,自己在妆台前由湛金和流银忙忙碌碌地梳洗打扮,耳朵却听着朱宏隔着屏风说着昨天晚上的所见所闻。
生气?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听了一半,她就笑得乐不可支,等全部听完,正在敷口脂的她已经笑得伏在了妆台上,那鲜红的颜色差点染红了袖子。
“我就知道,阿寿谋定而后动,肯定有好主意!”
外头的朱宏虽说料想到朱莹多半会是这么一个反应,但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可寿公子这完全是假借大小姐的名义,别说府里太夫人没这个打算,您也根本没这打算,他这不是胡言乱语骗那些人吗?”
“本来是没这打算,可我刚刚仔细想了一想,阿寿的这法子好极了,就这么办!”
朱莹随手把手中那胭脂膏子往梳妆台上一扔,眉飞色舞地看着铜镜中光彩照人的自己,这才转过身示意湛金和流银撤掉那屏风,随即一如既往地以最完美的一面出现在朱宏面前。
见这个祖母素来信赖的护卫满面错愕,随即慌忙低头不敢直视,她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到了主位坐下,这才轻哼了一声。
“二哥之前为什么敢算计我?还不是觉得我朱莹只不过靠着一张脸,这才能让宫里太后和皇上偏爱几分,然后凭着祖母和爹宠溺,大哥纵容,于是才恣意行事,肆无忌惮?”
“我算是想清楚了,手头没人,就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追捧,有个什么用?要是阿寿能够帮我收拢那些人,找出他们的优点,然后帮我调教一下这些往日只会犯傻的猪头,让他们为我做事,别说来日替他们物色一门亲事,就是我给他们安排前程,那也未尝不可!”
“大小姐!”朱宏简直震惊到下巴都要掉了。大小姐平日里什么事都由着性子,可唯独一件事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那就是争权夺势!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要不是爹和大哥有事,我才懒得管这些,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朱莹微微扬起了下巴,面上流露出了一丝骄傲,“等爹和大哥平安回来,我自然会如实禀告他们,把这些人都交给他们,但现在不同。阿寿肯定是为了我,这才想得这么远!”
发间珠翠辉耀,胸前赤金璎珞,裙边环佩叮当,再加上那寻常女子根本压不住的娇艳海棠红衣裙,当朱莹带着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离开张家大宅,再度来到翠筠间的时候,便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分外令人惊艳。而下一刻,就有人满脸堆笑迎上了前,正是张陆。
打招呼问好之后,这位同样是张琛跟班的贵介子弟便快速扫了一眼四周,随即小心翼翼地说:“大小姐,昨天晚上老先生提点我说,若要出人头地,日后可以为您鞍前马后……”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朱莹不耐烦地打断了:“怎么,莫非你以为先生诳你,所以特意跑到我面前来求证?”
见张陆那张脸瞬间一白,随即又强行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模样,朱莹便冷笑道:“先生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若是质疑他,就是质疑我。张陆,收起你那点小聪明,当我不知道吗?你是倒数第二个去水波不兴馆的,是不是替张琛去打探的?要是你对张琛说了……呵!”
大小姐连去水波不兴馆的顺序都知道,这却是货真价实把张陆吓得不轻,他慌忙赌咒发誓道:“我绝没有告诉过琛哥……不,张琛!他只是把我和小武当成跟班一样使唤,我当然更愿意跟着大小姐……”
“你想清楚就好,别的废话少说!”
朱莹却懒得和张陆再多啰嗦,旁若无人地越过人往前走去,一路又应付了殷勤请安问好的几拨人,直到进了水波不兴馆,有湛金和流银在外头把守,还有朱宏在暗处看护,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张寿这设想虽好,就是她要敷衍那些讨厌的家伙实在是有点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