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朱莹笑吟吟地故意把他当成前辈师长一般敬重,如果不是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侍立一旁,恭恭敬敬为他打扇,如果不是陆三郎被他一夸就满面狂喜,张寿可以肯定,眼前这刚刚闯进来的三个纨绔子弟,压根不会老老实实站在下头打躬作揖,诚恳赔罪。
而他别说用教训的口气来评点陆三郎和张琛张陆张武了,相反,他的假面目被拆穿之后,那结局绝对是非同一般地倒霉。
他呵呵一笑:“不知者不罪。既然和算学无缘,你们三人就请回吧。”
张琛一张脸顿时变得很难看,尤其是见朱莹狠狠剜了他一眼,他更是肠子都悔青了。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听陆三郎开了口。
“先生怎么能这么便宜了他们,擅闯此地,口出狂言,不罚怎么行!”
仿佛没看见张家兄弟以及张琛那铁青的脸,张寿淡淡地说道:“哦,陆三郎你说怎么罚?”
前两日被老先生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想名动天下给噎了个半死,醒悟到那真是不求名利的清高雅士,陆三郎一直都在琢磨着该怎么劝说人回心转意,如今纨绔三人团都送上门来了,他哪肯放跑这么个良机。
他眼珠子一转,立时振振有词道:“弟子喜欢算学,所以求学于门下,他们三个固然不学无术,一窍不通,那就罚他们把之前取下来却解不出的题目抄一百遍!不过,先生有教无类,何妨让他们也留下好好受一受熏陶?至于束修,那就比照弟子的好了!”
张寿知道陆三郎很聪明,可却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还不放弃让他广收门徒扬名京城的设想。
别说他如今的人设是,恬淡名利的世外高人,就说他的初衷,也不过以难题作为诱饵,让这些人高价住宿,从来没想过要开什么纨绔讲堂。
因此,他立时皱眉斥道:“胡闹!我可对你说过,收弟子之事再也休提!”
然而,他才刚刚开口拒绝,下一刻,朱大小姐就主动接过了话茬。
“就他们三个,也想追随先生学算学?”朱莹故意皱了皱眉,满脸不屑,“一道题都没解出来,还不如我呢!”
刚刚来时有多招摇,张陆和张武此时就有多老实,但这并不包括从小娇生惯养的张琛。此时此刻,先是被陆三郎一激将,再听到那位朱莹也敬重的老先生一口拒绝,当朱莹竟然也小瞧他们三人时,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他一下子就炸了。
“陆猪头都能学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能?张陆和张武的那份束修,我也一块出了!老先生,你别被这陆猪头骗了,他肚子里有多少货色,没人比我更清楚了,相比他那满腹肥油,我从小跟着我爹读书,比他底子好多了”
朱莹生怕张寿拒绝,立刻嗔道:“先生从前轻易不收人,更不收束修,是因为陆三郎死皮赖脸要留下,还硬是要给什么束修,先生才无可奈何,姑且收了他以观后效。你要愿意就交和陆三郎一样的束修好了,不愿意就算了。”
张琛顿时大喜,想都不想地应道:“愿意,当然愿意!”
这时候,陆三郎方才不咸不淡地冷笑道:“你们三个要入门,还没这么简单。求学归求学,在这里住可不是免费的。”
果然,这次张琛就不乐意了:“就这些四面透风的竹屋,还要收钱?”
“先生雅量高致,哪里在乎什么钱?”
见陆三郎说话时一脸狂热和崇敬地看自己,张寿不禁异常头疼。
先别说这胖小子实在是太入戏了,就说陆三郎和朱莹一搭一档,简直要乱套了!
陆三郎却还振振有词地说:“先生早有规矩,做出一道题,可以住一日,做出两道题,住两日,以此类推。之前我已经解开了两道题,只要能做出更多的,我便可免费继续住!至于你们呵呵,做不出来就算十两银子一天好了,这是为了激励你们一心向学!”
如果不是面纱遮脸,张寿觉得,自己这会儿被噎住被呛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朱莹这个国公府大小姐,陆三郎这个尚书公子,比我这一心求财的乡下小郎君还黑啊!
这一次,张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张陆和张武抓住两边胳膊,把他拖到了一边。
张陆压低了声音说:“琛哥,那陆猪头是故意拿话逼着,希望撵我们走。你想想,朱大小姐明显敬重这位老先生,他要是单独留在这,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见张琛面色大变,一旁的张武也帮腔道:“陆哥说得一点都没错,琛哥,千万别被他骗了!陆猪头都能学会的东西,我们不对,是你何愁不能?”
身为秦国公独子,张琛要什么有什么,父亲万事不管,母亲凡事顺着他,唯有女人这一点,他却被母亲管得很死,至今也就一个温柔和顺的大丫头可那还不是通房,不能碰的!所以,他对于号称京城第一美人,性子却火辣不好招惹的朱莹,那是纯粹的逆反心理。
他老娘可是一点都不想要朱莹这种火爆脾气的儿媳
因此,被两个狗腿子一怂恿,他转过身来,用一种大无畏的神态叫道:“好,我接受!陆猪头,就你那点能耐,还想和我斗,你洗干净脖子等着!”
陆三郎嘿然一笑,露出了雪亮的小白牙:“那我拭目以待!我也不拿早入门两三天来压你一头,先带你去挑挑你们仨可以住的那些竹屋。解不出题,那就先欠着,回头再还好了!”
当陆三郎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前头带路,后头张姓三人组阴沉着脸跟了出去,临走时还由张琛带头,给自己行了个礼,张寿忍不住为这纨绔三人团默哀。
他几乎可以预见这张姓三人组那悲惨的未来了齐良教授陆三郎的进度令人相当咂舌,用齐良那不甘心的话来说,相比他和邓小呆,陆三郎在算学上的天赋竟然更出众,就那两百道题,估计都不用几天功夫,人就能触类旁通。
毕竟那都是远离差不多的小学生应用题
除非京城这些纨绔全都是不世出的数学天才,否则张琛这三人留在这,就是受虐的!
就在这时候,张寿听到了一个古怪的咚咚声。循声望去,他就只见朱莹正坐在竹榻上,粉拳使劲地捶着那光滑的榻面。
“他们要再不走我就实在是忍不住了,哎哟,笑得肚子疼我真想看看他们日后知道阿寿你就是老先生后,那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陆猪头自作聪明,张琛那三个更是蠢得无可救药怪不得爹常说,现在这些贵介子弟一代不如一代!”
自从认识朱莹,张寿就发现,她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毫无城府想说就说想笑就笑的做派,鲜活亮丽,恣意自在。
他本来心情有些郁闷,此时不禁笑道:“乱世出英雄,治世出纨绔,世上之事,本来就是如此。不过照这么下去,难不成这翠筠间就要变成纨绔讲堂?这已经四个了!”
“那有什么不好。”朱莹坐直身子,擦了擦刚刚笑出来的眼泪,依旧显得艳光照人,“以后京城那些招摇过市的家伙一见阿寿你就要弯腰拱手叫先生,我想想也觉得再合适不过!”
嗯,清俊竹君子后头跟着一群腆胸凸肚神气活现的贵介弟子,那一幕真不错。
就像陆猪头说的,朝堂上那些老头儿一个个眼高于顶,真要张寿一步步爬上去,那清雅如谪仙的风范在现实生活中一点点磨去,想想也觉得没意思!
与其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还不如像某位爷爷那样,做个人人敬重的万人师呢对对,只要让那些京城的纨绔子弟知道她朱莹很敬重此地的一位高人隐士,一定会纷至沓来!
想到这里,她便冲着张寿嫣然一笑道:“阿寿,你放心,今后会有更多人叫你先生的!”
面对这么一个信心满满的大小姐,张寿突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最初那简单的宰肥羊计划已经被篡改得乱七八糟了,朱莹还想干什么?
第二十九章 纷至沓来
凉风习习,叶声飒飒,书声琅琅,字声沙沙。
这是任何一个老师都会觉得很满意的画面。然而,这绝不包括张寿!
他扩建这么一片竹屋的本意,最初只是为了来日弄两块石碑,给喜好名士风范的士子们提供一个雅致的住所,然后让他们怀古讽今,伤春悲秋,顺便给村子创收一下。
后来是因为朱莹的到来,他灵机一动,打算用个更别致一点的办法,坑一下那些钱太多的纨绔子弟,陆三郎的加入,无疑给他找了个最好的托儿。
可他看到张琛三人留下时那不祥的预感成真了,看看现在这宽大竹屋里人头济济的景象!
横四排,竖四列,整整十六个学生,其中十二个正是在陆三郎和朱莹的暗中宣扬,张姓三人组那种贫道死道友也得死的心态下,前赴后继地跟着来到乡间,然后在讨好朱莹以及好胜心的驱使下进入这片竹林。
在他那脑袋一拍就随手写下的两百道难题面前,他们理所当然地跪了。
哪怕他最初坚持表示不收,可陆三郎捧,朱莹劝,纨绔三人团帮腔,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收下了这些学生!
他这个冒牌老先生居然成了学问精深的世外高人,开什么玩笑!
主位上的张寿有些烦躁地吸了一口气,可紧跟着,旁边就有一杯茶刚刚好好送到了他的面前,映入眼帘的,恰是朱莹那笑意盈盈的脸。
“先生是不是渴了?喝口水吧?我刚派人回京,太后娘娘把宫里那点今年社前茶的存货都捎给我了!”
张寿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那个精致剔透的钧窑茶碗,却是忍不住责备地瞪了朱莹一眼。
演技太浮夸了!
虽说隔着一层面纱,但朱莹哪里会错过这个眼神。眼角余光又瞥见下头那些自己和陆三郎以及张姓纨绔三人团招惹来的那些贵介子弟,见他们不少都偷偷瞥看自己,她就哼了一声,这才有些委屈地看着张寿说:“先生,我这也不是因为你爱喝茶吗?”
朱大小姐挥鞭打人,纵马长街的景象,京城这些纨绔贵介们都见过,然而,她这薄嗔浅怒,甚至可以说有点撒娇似的神态,下头却是几乎每个人都是头一回见。
就连被朱莹三言两语激将,如今担任助教的齐良,也不由得被那娇艳媚态给迷得片刻失了神志。好在他最近这些天和朱莹相处得多了,有了些免疫力,使劲一晃脑袋就回过神来。
紧跟着,这位竟是连即将到来的府试都暂且丢一边,在这儿镇场子的冷面大师兄,却是直接咆哮了起来:“凝神静气,专心致志!你们是来求学的,还是来看美人的?朱大小姐身为女流,尚且早早解开这三道题目,你们看看自己面前的卷子,有多少人还是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候,陆三郎已经是施施然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先生,师兄,我做完了!”
见课堂上一片哗然,如张琛这样不服气的一拍桌子起身,就差没指责陆三郎作弊了,张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当机立断,站起身来冷淡地一拂袖子:“陆三郎,你来给大家讲,做通却讲不通,不能算你做对了!今天之内,要是你不能给其他人讲通这三题,让他们个个都知道其中做法,那你也罚抄三遍!”
说到这里,他也不理会瞠目结舌的陆三郎,直接甩手出了屋子。
等到站在竹林里,张寿深深吸了一口已经有了几分秋意的新鲜空气,随即就察觉到背后有人追了出来,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朱莹。虽说知道如今这场面,人家纯粹是为了他好,可他听到里头一团乱糟糟的声音,还是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先生生气了吗?”
鉴于如今人多了,张寿特意要求,朱莹千万别和从前那样直呼自己的名字了。被人听到穿帮,前头那些戏自然就都白做了。
此时,张寿没有应声,眼角余光却瞥见,朱莹用绣着明珠的鞋子踢起了两颗地上的小石子,随即就低声说:“这世上,不是有大才就行的。我知道你不求出人头地,可难道能忍受日后对小人折腰?”
“我哪里有多少大才。”张寿哭笑不得地转过身,认认真真地面对着面前这个人比花娇的千金大小姐,“本来只是求利的小事,现在却闹出了这么大声势,要是被人拆穿,我岂不是成了欺世盗名?”
“才不会,你教我的那些题目挺有意思的。”朱莹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想起自己绞尽脑汁用了老半天才在张寿手把手指导下解开了那三道题,不禁又有些心虚,“他们跟着你好好学点东西,日后总能用得上,绝对不吃亏!”
张寿摇了摇头,渐渐往竹屋边缘走去,当他最终发现朱莹跟了上来时,他就转过身来,正色说道:“我之前想出那个用解题来挑人住宿的法子,原本就是临时起意,想着赚个快钱,没有指望能长久,也没有指望会永远不被拆穿,说到底,这是仗了你的势。”
“可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引来这么多人,此地那位竹林老隐士的名声,说不定在京城已经有很多人都知道了。”
“你要派人回京造势,总要差遣你家的那些随从。他们都知道我的真面目,真的能认同你为我如此夸大地造势?”
“而且,因为村中房舍在整修,闲杂人固然很少会冒着尘土弥漫进去查探,但村里人有不少都知道当初这片竹屋我是怎么请他们造好的,万一有人露出口风,一传十十传百那就不得了了。眼前纷至沓来求学若渴的场面,你难道觉得不会招来不怀好意的人?”
“我”朱莹终于面色渐渐变了,甚至无意识地咬紧了嘴唇。然而,最让她面色大变的,却是张寿接下来说出的话。
“莹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爹和你大哥真的安然无恙,这里的一番闹剧,别人也许顶多置之一笑又或者骂两句,可如果有万一呢?或者说,有人根本就是给赵国公府挑刺找麻烦来的呢?”
尽管张寿少有地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叫了一声莹莹,但朱莹此时却没法觉得高兴。想到之前趁着陆三郎拼命往外放消息,她也派人回京推波助澜,摇旗呐喊,从来做事顺风顺水,不在乎人言的她,第一次生出了几许惶惑。
“我”
见朱大小姐明显心乱如麻,张寿见空中飘落下了几片竹叶,其中一片正好落在了她那乌黑油亮的发间,便上前伸手从她发间摘下了这片青翠的竹叶,随即送到了她的眼前。
“虽说你是为我好,也是想帮我,但以后希望你凡事和我商量一下。眼下我得先离开一会儿,你留在这帮我镇一镇场吧,有你在,料想他们不敢乱来。”
朱莹呆呆接过那竹叶,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可看到张寿转身要走,她还是忍不住追上前去:“真要有事,你放心,我会”
张寿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最初那主意是我出的,陆三郎也是我自己留下的,真要有事就推给你,那我成什么了?放心,我会想办法。”
第三十章 欺世盗名之徒
叮叮当当,尘土飞扬,木石一车车在村中穿梭,每个村民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意。
从前他们曾经觉得张家小郎君是个怪人,所以才会逼着一群孩子背诗,背九九歌,教那些有耐性的孩子去识字,还挑了邓小呆和齐良去一块跟着读书;所以才会在他们种了一辈子的地里折腾,改种什么水稻棉花,还非要种树养蚕。
可如果说那些事情都是慢慢见成效的,那么现在,他们天天在外说,张小郎君是好人。
就凭人家即将成为京城赵国公府的姑爷,还说动了那位好心大小姐出钱资助他们翻修房子,而且分十年收回本金,那就是第一等的大好人!
于是,此时张寿走在村里,收获了源源不绝的感谢。
没有人因为朱莹不是无偿捐资,而是无息借贷而有所怨言,这也让张寿确信,此地的这些乡邻,确实是精心选择过的。
升米恩斗米仇的例子,实在是多如牛毛。所以说,赵国公真是费心了。
无论婚约是真是假,赵国公应该都算是让他们母子能够平安生活到现在的恩人了。
通过这一路上与乡里乡亲的攀谈,张寿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想打听的消息。
“陆公子和那几个随从是流银姑娘带去翠筠间的,而之后的那三位姓张的公子,又或者是后来的那些贵介子弟,他们的随从们,都是向村人打听之后才找到那儿的。”
杨老倌说话间还特意强调了一下细节:“向村里人打听的时候,那些家伙都傲慢得很,问过之后甩下几个钱便扬长而去,至于翠筠间里那位老名士的底细,他们问都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