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许是想着,围着你的狂蜂浪蝶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既然世人都瞧不起他,正好悄悄打自己的小算盘。他之前一开口就愿意拿出那么多束修给我诚恳求学,我还没答应他,眼下想想,要不要我们两个一搭一档配合一下,去诈一诈他试试?”
一听到这个,朱莹顿时把起初那点小小的愤怒丢到了九霄云外,兴致盎然地连连点头道:“这主意不错!虽然你说那猪头挺聪明的,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得亲自去看看!”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虽然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主意,可对小姐的回答,她们却着实有些犯嘀咕。什么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小姐这岂不是对寿公子说不相信他的话吗?
“那现在就去!”
见朱莹行动力太强,说着就要往外走,张寿哭笑不得,立刻起身上前阻拦:“你先别急。陆三郎今天才刚到,让他先在翠筠间住一个晚上,吹吹山里的凉风,然后再吃顿没有荤腥的饭,清清肠胃,静下心情之后,我们再见他岂不是正好?”
“对啊,让他吃点苦头,清心寡欲,了无生趣之后,才能见人心!”朱莹喜上眉梢地双手一合,却是迸出了两个完全不搭界的成语,心里却深切了解了张寿的意思。
要是明明觉得苦透了,还要留下来学什么算学,那陆三郎肯定就是假猪头,真狐狸。要知道他平日吃一点苦就叫苦连天溜之大吉,绝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
第二十六章 唱作俱佳
天凉好个秋,饿到能吞牛
这是陆三郎站在竹屋窗前,足足半晌才迸出来的十个字。
而和这十个字相对应的,是他那耷拉脑袋的沮丧姿态。
这时节若是在京城陆府,顶了天稍微有点凉,可在这白天他还赞叹凉爽雅致的竹林里,昨天晚上那可真的是冻彻心扉的冷啊!
晚餐只有几盘翠绿欲滴的素菜,他不得不破天荒塞了两大碗米饭,他最开始还奇怪那厚到能压死人的被子,足够让人陷进去的褥子,可睡到半夜还是饿醒了冻醒了。
至于竹屋外间打地铺的几个随从他昨天晚上甚至能听到他们牙齿咯咯打架的声音!
陆三郎此时后悔得想要撞墙,如果不是怕惹恼朱莹,他就直接带两个丫头来伺候了,那时候,至少还会有个给他暖床的,不至于像这些随从下人一样除了干瞪眼派不上其他用场。
昨晚冷到他在被窝里牙齿打颤,没油水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这苦楚绝不能他一个人受!
那些在京城幸灾乐祸等着他被朱莹撵回去,然后过来讨好美人的家伙,他非得让他们也尝尝这住在竹屋的名士风范到底是什么滋味!对了,再让他们被那些难题好好整治一下!
因此,当透过窗户看到外间齐良过来,他就连忙笑容可掬地迎了出去。
“齐小哥,老先生这会儿有空吗?我昨天派了人回京,有些事现在得和老先生商量商量。”
“陆三公子居然起这么早,真有活力。”齐良同样笑意盈盈地对其颔首致意,“先生说,这山居日子不大好过,昨天也只有粗茶淡饭,还以为你会不习惯呢。”
被称赞为有活力的陆三郎,只能打哈哈。毕竟,朱莹在这儿,再说他的坑人大计划不想就这么丢了,昨天他甚至老实到没让随从出去偷偷摸摸弄点好吃的,这会儿嘴淡无味,瑟瑟发抖,冻饿交加。他才刚刚挤出了一丝笑容,随即就听到了一句让他极其高兴的话。
“正好,先生请你过去。早起做了生滚鱼片粥,还有几样烤好的野味”
陆三郎这会儿只想着终于能打牙祭了,喜出望外地答应了下来,哪里还会寻思一个隐逸山林的老先生,早起怎么会做这样明显应该午饭或者晚饭享用的吃食,油水还这么足。
然而,等到跟着齐良来到中央那座清风徐来堂,他眼看那厚厚的棉帘子高高打起,紧跟着看到里头那个似笑非笑站在主位旁边的人,立刻就头大了。
那穿着滚边绣富贵牡丹的大红衫子,百蝶飞舞的销金滚边大红裙子,珠光宝气,美艳如花的佳人,不是朱大小姐还有谁?
“哟,陆三郎,你来啦!”
朱莹这样热络而不带嘲讽地和自己打招呼,陆三郎还是第一次体会。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些头皮发麻。
说实在的,朱莹确实是艳绝京城,也许在整个天下也是有数的美人,可那性格脾气他却委实消受不起,再说娶进来自家亲娘往哪搁?否则,以他在家中老幺,读书不成,在人眼中只能靠恩荫混混日子的德行,娶这样一个出身尊贵,宫里吃得开的千金大小姐也没什么不好。
他追到这儿只不过是为了做个姿态,把别人引来自己就功成身退,悄然去打理他自己那一摊子产业,可朱莹却突然见了他,还对他笑眯眯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心惊肉跳的同时,陆三郎不免小心翼翼地拱了拱手:“我没想到大小姐在这儿,这才冒昧来见老先生”
“有什么冒昧的,我在你就不能来了?”朱莹眉头一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陆三郎,“我听先生说,你昨儿个解出了两道题目,还打算奉上束修随先生学算学?不错不错,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赋”
陆三郎正想硬着头皮把这令他毛骨悚然的夸奖给岔过去,就只听朱莹突然词锋一转,重重一拍扶手道:“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挑唆先生,想利用出题难人来讹诈银子,讹诈的还是往日里和你鬼混在一块的那些家伙!”
就在朱莹拍扶手的时候,陆三郎就觉得后背汗毛一炸,等听清楚这话,他绞尽脑汁就想要开口辩解,可随之却只听主位那位依旧戴着斗笠面纱的老先生呵呵一笑。
随即,一个苍老的声音就淡淡地说:“莹莹,你就不要吓他了。”
虽说知道张寿眼下叫自己一声莹莹,不过是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可朱莹还是心生欢喜,一时眉眼间那艳色竟是更摄魂夺魄了几分。
见陆三郎偷瞥了自己一眼就慌忙垂头,她这才笑吟吟地说:“陆三郎,要不是先生昨儿个见过你之后提醒了我,我还不会想到,你这家伙居然是假装对我神魂颠倒,糊弄外人!”
说这话的时候,见陆三郎终于完全大惊失色,朱莹忍不住再次瞥了一眼张寿,心里忍不住惊叹张寿那大胆的判断居然真的猜对了!
要不是陆三郎被自己一言说中,怎么会这幅死了爹娘似的失魂落魄样子?
而陆三郎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抬头看了一眼主位上那位稳坐泰山的老先生,当即果断放弃了死不承认又或者遮遮掩掩的主意,苦笑着对朱莹打躬作揖。
“朱大小姐你艳冠群芳,人人倾慕,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千万饶我一回。我在家里爹不疼兄嫌弃,只有亲娘可怜几分,不得不做出个追求你的样子来。”
陆三郎越说越是可怜巴巴:“我不就是从小多吃了一点,养了这一身痴肥的肉吗?我也不想这么胖!可谁让我少吃就饿,一饿就心慌出汗腿发软?至于四书五经,我一读就头昏眼花。我爹要不是觉得留着我这个儿子有点联姻赵国公府的可能,他大概恨不得打死我!”
说到这里,他直接转向了张寿,那胖胖的脸上赫然流露出了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的表情。
“老先生慧眼如炬,竟然一下子看穿我那小伎俩。但我昨天说的话,真心实意。光是看您出的这些题目就知道,您学问精深,见识广博。”
“既然如此,您何妨多收几个弟子,让您的学问能传承给更多人?说句不客气的话,如今朝官,根本容不下什么名士大贤!”
“要能够名达天听,就算有朱大小姐敬重您,帮您在皇上面前说话,那也不够,您总不想被人骂幸进吧。而如果能借着收一群贵介子弟为学生,趁机打出名声来,老先生转眼之间就能施展抱负。”
“至于钱财,我知道您肯定当成身外之物不在意,我之前说每天收他们钱,只是想让那些家伙受一个教训”
张寿没好气地打断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想名动天下,出将入相呢?”
见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大失所望,张寿便慢吞吞地说道:“接下来若有如同你这样的人过来,齐良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帮着接待接待吧。除了清风徐来堂,其他的竹屋如何住人,你拿主意就行了。”
你出面,我收钱,这样正好!
眼看陆三郎立时为之大喜,朱莹却忍不住眨巴着眼睛。
陆三郎刚刚提出的那个扬名设想,似乎也许应该挺可行的?
第二十七章 何方高人?
烈日当头,竹林中却清风徐徐,因此翠筠间中的一座座竹屋当中倒还算凉爽。
张寿此时老神在在地斜倚在清风徐来堂后间的竹榻上,听着外间齐良代师授课,给“好学不倦”的陆三郎讲解那些算学题。而在他的下手,朱莹正坐在那儿,笑吟吟地专心致志弹琴,纤纤十指在琴弦之间翻飞,那动作煞是好看,只不过那琴声嘛
只能说不太熟练,差强人意,但至少绝不是噪音,还能听。
但是,他本待功成身退,日后再有京城来人就交给陆三郎,朱莹却软磨硬泡硬是请他在这继续装高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不得不说,这对于外头正在学数学的陆三郎来说,那就是彻头彻尾的骚扰了。
然而,陆三郎都没有抗议,鉴于这是一首很舒缓的长曲,在这种时候却也算应景,张寿当然不会打断朱莹的兴致。再加上旁边湛金和流银正笑意盈盈地用竹签一个个扎着井水里湃过的冰葡萄,然后殷勤地送到他面前,他只能装成好整以暇地欣赏曲子。
否则,朱莹间或抬起头来,兴许抛过来的,就是眼刀了。
就在朱莹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演奏,一旁的湛金和流银连忙又是给她端茶递水,又是送水果时,张寿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嚷嚷声:“到了到了,我说能找到的吧?肯定就是这!”
“琛哥,你看,四面那些竹屋门口全都挂着牌子,就和陆猪头传回来的消息一样!”
“哼,陆猪头那蠢货,他答不上来那上面的题目,以为其他人都答不上来?去,摘个十块八块牌子,让我看看都是什么难题!能把琴弹得这么难听的,能是什么高人雅士?也就是陆猪头那种没见过世面的,这才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就是,陆猪头从来就最招人讨厌,朱莹说不定随口胡诌个人糊弄他,他还真当朱莹会高看这种乡野之人了!之前不是还说朱莹未婚夫在这乡下吗?肯定也是赵国公府放假消息出来骗人的!”
听到外间这叫嚣,张寿就只见朱莹眉头倒竖,分明是气得不轻,一时不禁莞尔。
指着和尚骂贼秃,当初那个朱公权如此,如今外头这帮人又是如此!
当下他就不慌不忙地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莹莹,你只是初学乍练,异日总有熟能生巧的一天,何必和一群闲人置气?”
朱莹听到张寿这老气横秋的言语,顿时扑哧一笑,刚刚生出的恼火全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她嗔笑地朝湛金努了努嘴,见人赶紧帮张寿整理了一下那带面纱的斗笠,这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才不会和这些家伙置气先生知道他们的来历么?”
明知道大小姐是卖关子,张寿还是非常知情识趣地笑问道:“难不成也是功臣贵戚子弟?”
“功臣是功臣,贵戚就没他们的份了!”
朱莹哂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那个被人叫琛哥的,是秦国公张川的独生子张琛。秦国公张川我先头对先生你提过的,他没继承他爹张允的神机妙算,但文采斐然,好歹也算是功臣后代中号称第一的读书人。但张琛就丢人现眼了,从小到大,气走了无数先生。”
张寿只觉得这种溺爱孩子撵走先生的家伙很奇葩:“秦国公就没管教过儿子?”
“张川那个人学问还不错,可性子却信奉无为而治,别说管儿子了,家里那一摊子根本就是袖手不理,全都丢给他夫人。就因为儿子气跑先生,他在士林里的风评也不好。”
和之前提到和父亲有仇的楚国公张铭还带着几分敬意不同,此时朱莹说张川时,明显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但她很快就意识到离题了,赶紧拐了回来。
“既然张琛来了,外头另外两个肯定是张陆和张武。他们的父亲也是我提过的,就是怀庆侯张景洲和南阳侯张汉洲,都是庶子,那两兄弟家里儿子加一块足有十七八个,他们一个排老六,一个排老五,老子偷懒,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地位如何,我不说先生也该知道了。”
陆通六,武的谐音是伍,同样通五,从名字来说,那两个侯府公子确实挺不受重视的。
不过,还真是来了一堆姓张的
张寿不禁哑然失笑,目光透过竹帘落在了外间,依稀就只见陆三郎正在那奋笔疾书解题,看那架势,别说外头嚷嚷,恐怕就连他和朱莹的对话也未必入耳。想到他前次反诘陆三郎,坦言不想出名时,对方那惊诧的表情,他不知不觉又笑了起来。
京城这些纨绔子弟,似乎各有各的故事,说实话挺有意思的。
正当他这么想时,外头那“挺有意思”的纨绔三人团,在安静了刚刚那会儿之后,却是突然又喧嚣了起来。
“这是什么见鬼的题目,这是人做的吗?”
“这分明是故意难人的!”
“里头那个沽名钓誉的,不是盖座草堂竹屋就可以号称高人隐士,识相的就把这片竹屋让出来!”
随着最后这个恼羞成怒的声音,张寿就只听前头屋子里的棉门帘似乎被人哗啦一声掀起,紧跟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显然,最外面那几个人都闯进了清风徐来堂。
这是预料中事,他并没有恼火,奈何一旁坐着个暴脾气的任性千金大小姐。就只听朱莹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紧跟着霍然起身,怒斥一声道:“湛金,流银,给我把帘子打起来!”
随着两个丫头慌忙抢上前去,将竹编门帘一点点拉起来,张寿就看清楚了闯进来的三个人。正中央的那个油头粉面,五官容貌也称得上英俊,眉眼间却有一股桀骜暴戾之气,一旁两个非常知机地落后一步,虽说也是衣冠楚楚的贵公子模样,但更像狗腿子。
居中而立,满心不耐烦的张琛原本打算喝令两个小弟去把埋头案间,对自己三人视而不见的陆三郎揪过来,可听到朱莹的声音,又只见里间竹帘打起,他看清楚那两个打帘的丫头,又发现朱莹一脸盛气站在那儿,登时大感意外,脸上的桀骜顿时化作了讪讪然。
紧跟着,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因为朱莹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竟是转身来到了居中竹榻上一个头戴斗笠,垂着面纱的人面前,用带着几分娇嗔的语气说:“先生,都是我的错,招惹了这样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见朱莹甚至伸出手来,仿佛要搀扶自己,张寿不禁吓了一跳。可看到她一脸得意地对自己眨眼睛,他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他没奈何站起身来,可发现她只是做个样子,两手虚虚扶着,压根就没碰到他的胳膊,他不禁哑然失笑,走了两步进入前屋,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腿长在人家身上,怎么能怪你?贵介子弟中,既然有陆三郎这样勤学好问的人,自然也有莽撞冲动的。”
此话一出,刚刚旁若无人正在奋力做题的陆三郎顿时手一抖,一滴墨团掉落下来,在纸面上污了一大团。几乎是竭尽全力,他才压下心头那狂喜之色。
有朱莹也要敬重几分的老先生称赞他勤学好问,他还愁被父兄看不起?
而被骂作莽撞冲动的张琛和张陆张武三人,却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根本不敢发作。
朱莹这辈子除却搀过太后和赵国太夫人,还有赵国公,哪曾搀扶过别人?
这位他们之前说话时还不放在眼里的乡野隐士,到底是何方高人?
第二十八章 激将
“老先生恕罪,之前是我们失礼得罪。”
如果不是朱莹笑吟吟地故意把他当成前辈师长一般敬重,如果不是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侍立一旁,恭恭敬敬为他打扇,如果不是陆三郎被他一夸就满面狂喜,张寿可以肯定,眼前这刚刚闯进来的三个纨绔子弟,压根不会老老实实站在下头打躬作揖,诚恳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