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从容自若侍立在陆三郎身后的齐良顿时一愣。他抬头朝张寿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小先生笑着对他微微颔首,他便立时用非常随意的口气答道:“就是陆三公子看过的第一道题。”
“怪不得!”
陆三郎这才满意地一笑,旁若无人地说,“我想她也顶多只能做出那种难度的题。”
“第一题简单得很,两车每日加在一起行一百七十里,其中四天是走满了四个时辰,那就是总共六百八十里,而另外三天,每天只走三个时辰,走的路程自然是之前四天里每天中的四分之三,加在一起,就是三百八十二里半。”
“所以,两城之间的距离就很好算了,总共一千零六十二里半。”
听到这个答案,齐良并不觉得太意外,便点点头道:“不错,这道题陆三公子答对了。”
他就觉得,小先生这是送分题!
陆三郎殊无得色,又轻轻咳嗽了一声。
“第二道题稍微有点难,但也不过如此,进水的管道,每个时辰进水是整个水池的十五分之一。放水的那条管道,每个时辰出水是整个水池的二十四分之一。先只进不出两个时辰,则进水十五分之二,然后两管同开,一进一出,一个时辰进水是整个水池的四十分之一。”
“水池剩下的十五分之十三,除以每个时辰进水四十分之一,则是三十四又三分之二个时辰。相当于两天加上十又三分之二个时辰。”
这一次,张寿忍不住轻轻嘬了嘬牙。虽说搁后世这只不过是小学生题的水准,可这陆三郎又没有草稿纸,直接心算出来,这水准可以称得上非常不错了,至少,那绝不是猪头!
他才刚刚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却只见陆三郎突然笑容可掬地冲着齐良挤了挤眼睛。
“齐郎君,这些题目既然是你抄的,你能做出多少道?”
如果陆三郎说话时态度高傲,那么,难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可此时他和气得犹如邻家朋友,再加上难得碰上能解算学题的同类,才刚过了县试甚至还称不上童生的齐良,不知不觉便对陆三郎生出了几分认同感,当然也有几分自傲。
“这十几道题,我自然都是会解的。”
张寿见外间的齐良竟然流露出几分理科学霸的傲气,不禁哑然失笑。他甚至都来不及担心养尊处优的陆三公子会不会因此羡慕嫉妒恨,就只见人乍然伸出手,笑吟吟地勾住了齐良的脖子。乍一看那头碰头的架势,要不是知道两人头次碰面,他兴许会以为那是好朋友。
再看看那四五个早早就齐刷刷转身背对陆三郎,目光一致对着竹林的陆家随从,他哪里不知道,陆三郎这迥异于朱莹所述的做派,绝对不是特意装出来,而是真面目?
“齐小哥,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陆三郎本来就肥硕,此时勾着齐良,哪怕人使劲挣扎,也无法挣脱他的魔爪。而他仿佛丝毫不觉得称呼的乍然改变有什么不妥,笑得更贼了几分。
“剩下那些题的解法,能不能教我一教?有几道题我稍有头绪,但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齐良被陆三郎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逼得一阵懊恼,尤其是听到耳畔这极轻的说话声,他正想开口顶一句凭什么,却没想到陆三郎紧跟着就丢出了一个他几乎没办法拒绝的条件。
“五两银子一道题!这绳子上总共十二道题,你帮我把这屋子面前的所有题目都解了,我就给你六十两!”
六六十两?!
想当初他家里总共欠了十两银子的外债,可就是这样一个数字,差点没把他逼死!
齐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好容易没让自己被钱压服:“陆三公子,这样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怎么,你担心我告诉此间那位老先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陆三郎一面说一面拍胸脯,随即抬起头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可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就发现一个头戴斗笠,斗笠前垂着白色面纱的青衣老者,不慌不忙地走出了居中的清风徐来堂。
之所以他觉得是老者流银不是称呼此间主人为老先生吗?而且,当他不自觉松开手时,眼角余光已经瞧见了,齐良赫然恭恭敬敬对来人弯腰施礼。
几乎是一闪念间,陆三公子便满脸堆笑地朝着来人迎了上去。
“老先生,刚刚齐郎君能证明,我解开了两道题目,按照您的规矩,我是不是可以在这里留宿两天?说实话,我对算学很感兴趣,如若可以,那座竹屋前面挂的那些竹板难题,能否请老先生给我讲解一二?学生愿意奉上束修,还请老先生千万成全!”
既然齐良看上去有点抗拒,他干脆直接求学于这位老先生算了!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尽管戴上斗笠和面纱,手上还戴了一双朱莹硬塞给他,为防露馅的绢手套,可被人口口声声叫成老先生,他这个根本就是冒牌货的还是有些心情微妙。
然而,还不等他装模作样摆出老先生的架子,陆三公子就拿出了刚刚用钱砸懵齐良的气势。
“学生愿意奉上杭绢五十匹,文房四宝一套,以作求学之资!”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他本来准备宰肥羊的,现在怎么好像是被肥羊拿钱砸的感觉?
虽然这种独特的感受,实在是挺不错的
第二十四章 颜值即正义
见张寿默然不语,陆三郎以为人家听过自己的名声,所以心中犹豫,连忙又加了几句话。
“老先生这翠筠间是方圆数里地之内,唯一能住人的雅致地方,要是老先生能答应我这个请求,回头京城那些听闻朱大小姐在此小住的登徒子们蜂拥而至时,我一定会挺身而出,给老先生做挡箭牌!不是我夸口,我陆三郎的名声,在京城还是有点分量的!”
张寿差点没被噎死。我费尽苦心吸引了一堆肥羊来想要痛宰一通,你小子竟要帮我拦着?
他用沙哑的嗓音呵呵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求学之事暂且不提,你若想学,我可以让小齐教你。至于其他人若要来住,那也不必拦阻,你只要帮着小齐维持此间秩序,让他们守规矩就好!”
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老先生,秩序之事好办,若那些猪头蠢货答不出这些题目,每住一天,就收他们十两银子!老先生雅量高致,这银子不是您要收的,这是我陆三郎这个先来者都遵守的规矩,他们谁敢不遵守,不怕惹恼了朱大小姐?您想用来重修翠筠间也可,想用来接济村人也可。”
他说着便笑着龇了龇牙:“朱大小姐都能解出一道题目来,他们不怕面子丢到水沟里去?我会悄悄告诉他们,他们交钱住几天,回头就可以告诉朱大小姐,他们解开了几道题,这么有面子的事,一点钱算什么?”
如果能从这位隐逸老先生这儿学到算学,那是意外收获,而把朱大小姐的追求者圈子和朝廷那一趟浑水,包括他老爹的算计彻底搅浑甚至粉碎,这才是他的目的!
他陆三郎实在是聪明绝顶,这就叫一石数鸟!而且,谁能猜到这是他的智慧?
见人贼眼乱转,张寿不禁很想扶额。眼前这家伙,居然能奇葩地猜中他所思所想!
他不会是算计肥羊,结果却放进了一头肥狐狸吧?
当顺着那条只有村里少数几个人才知道的小道,悄然从竹屋回返村中张宅,见到因为没能去看陆三郎热闹而满脸不痛快的朱莹时,刚刚不置可否的张寿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那位陆三郎,真是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着实是人才啊!”
没等朱莹追问,他就当着一旁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的面,原原本本将流银离开后陆三郎的那番言行举止娓娓道来。他记性本来就极好,此时就如同朱莹当初复述父亲赵国公骂人原话那般,将陆三郎的神态和语调模仿得栩栩如生,一时把一主二仆给说得一愣一愣。
“要不是亲自见识了陆三郎真面目,我还真以为他是寻常纨绔子弟!”
他正想详细说说陆三郎最后那个建议,就只听门外吴氏在叫自己,便笑着说道:“我先去看看娘叫我做什么,一会就回来。”
打了个招呼,他就先出了屋子,就只见吴氏站在院子当中,明显有些忧心忡忡。
“娘,怎么了?”
吴氏连忙赶上前来,一把将张寿拽到了一边,满脸紧张地问道:“阿寿,我听老刘头说,那个京城陆尚书的公子之前过来时带了不少随从,看着气势汹汹,幸亏流银出面,把人引走了,可他要是回来,堵在门口非要见莹莹,那可怎么办?”
“呵呵。”张寿没想到吴氏竟然担心陆三郎会闹事,不禁笑开了,“娘,你以为赵国公府派了那么多护卫过来,是吃白饭的?再说,陆三郎我知道怎么应付。实在不行,还有屋子里那位大小姐镇场。”
吴氏顿时嗔怪道:“你已经收了莹莹的体己钱,怎么能又把麻烦事都推给她?你平时待人接物厚道赤诚,为什么就偏偏不肯花心思讨好讨好她?这样好脾气又好相貌的千金大小姐,你打着灯笼都难找!好了好了,我不和你说了,快进去陪她说话!”
被老娘没说两句话就撵走,还埋怨自己不会讨好未婚妻,张寿简直是啼笑皆非。
别人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他老娘倒好,那简直是媳妇都还没进门就立马埋汰儿子!
走回正房门口时,他却只听里头一主二仆恰是正在说话,其中朱莹的声音明显带着愠怒。
“好啊,陆猪头原来这样狡猾,他平时那色迷迷傻呆呆的模样,居然是装出来骗我的!”
见自家小姐使劲一拍扶手,霍然起身,气得柳眉倒竖,流银忍不住说道:“小姐,陆三郎如何,反正又不关咱们的事。京城人人都知道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猪头,只有寿公子看出他有能耐。要我说,管他什么能耐,更重要的是寿公子慧眼识珠,虚怀若谷,不曾以貌取人。”
和流银反应类似,湛金竟也点了点头道:“就是,换成别人,绝对不会在小姐面前给陆三郎那样声名狼藉的人说好话,就更别提发现他还有优点了!寿公子为人真厚道!”
听到这称赞,张寿简直觉得陆三郎比窦娥还冤,至于他,他已经不止一次深刻体会到,颜值即正义的真谛了他只不过是帮陆三郎说了一句貌似公道的话,就得了这么多夸赞!
屋子里,两个丫头先后一说,朱莹果然怒气全消,欣然坐下,又笑道:“那是,阿寿这人就是太老实了。想当初我挟持他的时候,他还生怕我会被门槛绊倒”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见两个丫头齐刷刷看向了她,眼神中满满当当全都是不可思议。饶是她和湛金流银从小一块长大,百无避忌,此时她冷不丁把当初和张寿初遇时,她挟持他的事情说漏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
但想到两个丫头不是外人,朱莹立刻若无其事地试图解释。
“我那时候想单独问阿寿婚约的事,这才挟持他的。他告诉我从来没听说过,还说如果我不愿意,他会帮我找出婚书烧了,让我安心回去。你们俩说说,这样温厚的君子,是不是不多见?所以我才留下,亲自查查婚约到底怎么回事!”
湛金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怪不得!那会儿我听说小姐留下,吓了一跳,背地里还骂过寿公子两句,阿弥陀佛,我一见到寿公子就知道是骂错人了!”
第二十五章 前驱和搭档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他是不是应该用实际行动好好教育一下主仆三人,不要相信外貌呢?张寿不自觉地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最后决定,他还是别白费劲了。
唉,以后用实际行动来教育她们好了
屋子里,流银仗着朱莹素来偏宠她几分,大胆地问道:“小姐,要是查出来婚约是真的,那你真的嫁给寿公子吗?”
“死丫头,竟敢打趣我,我看是你想嫁人!哼,我只是觉得他很知心而已,没想过其他!”
在门口听了这么一会儿壁角,张寿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才进了屋子。才一跨进门槛,他就只见嘻哈打闹的一主二仆正襟危坐,随即朱莹就用嗔怒的态度岔开了话题。
“阿寿,说句不好听的,我从小就常惹上烂桃花。那些成天围着我转的那些家伙,全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陆三郎在家里是老幺,爹不管娘宠着,上头有能干的大哥二哥,真要有大本事早显出来了,你别太高看他。”
“那些但凡有一点出息的贵介子弟,家里母亲姐妹都防我和防贼似的,成天在外宣扬我除了出身赵国公府再加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不过绣花枕头一包草。所以,是不是会被我这张脸迷住,然后在我周围晃悠,常常被某些人用来区分正人君子和纨绔子弟。”
见张寿面露异色,朱莹把心一横,索性把话说开了:“但是,陆三郎这样的人没什么大本事,小心眼却多得很,一个不留神就容易被他们算计!你是不知世间险恶的竹君子,对谁都是真心实意,可千万别被他骗了,离陆三郎那个猪头远一点,肯定没错!”
再一次被朱莹当成单纯轻信易上当的世外人士,张寿已经连辩解的兴致都没了。反正,能因为相貌就让人降低对他的防备,是好事不是坏事,他不吃亏。
然而,偏偏在这时候,他就只听流银冷不丁插了一句嘴。
“小姐,就算陆三郎真的有什么算计,那也没什么要紧吧?有您给寿公子撑腰,陆三郎能耍什么花招?再说就算咱们老爷和大少爷听着好像有些麻烦,可您背后是太夫人,太后皇上也都会帮着您的,怎么会被人轻易算计了去。万一花七爷发起疯来,陆三郎算什么!”
流银话音刚落,朱莹却没答话,而是急忙扭头盯着张寿。见他没有生气,而是若有所思地冲着自己看了过来,她不禁仍有些担心流银这番太过露骨的话是不是惹恼了他。
“流银姑娘说得没错,有赵国公府大小姐镇宅,我何必畏首畏尾?”
张寿是觉得这桩所谓婚约很可疑,是觉得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可他从来不曾因此就觉得低了朱莹一头。此时此刻,他笑语了一句后,便泰然自若地对朱莹颔首道:“这次本来就是因为有你在,有你撑腰,否则,我怎么敢算计这些出身贵介的豺狼虎豹?”
听到张寿这么说,朱莹只觉得心情好极了,当即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决定。
“那不如这样,阿寿你干脆只管在后头出主意,我在前头给你顶着!陆三郎要敢有什么算计,惹火了我,鞭子抽他一顿不算完,我再去太后和皇上面前哭一场,看谁有好果子吃!”
张寿不因为她的家世而低眉折腰,不因为她的家世而愤世嫉俗,敢当面向她借钱,敢坦言要利用她的身份做点事,自始至终都是平平淡淡面对她,真是很难得!
好容易才有这么个知心朋友,就让她为君前驱好了!
而面对这样赤诚的宣言,张寿在最初的一愣过后,不禁莞尔。
平生第一次见巾帼英豪主动冲锋陷阵,让男人在后头坐享其成的!
笑过之后,他见湛金殷勤得在一张搭着棉质椅袱的椅子上摆了坐垫,知道这是特意请自己过去坐,他也不客气,上前坐下之后,就笑着摇了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次事情是我挑起来的,哪能让你去顶雷?”
没等朱莹坚持,他就呵呵一笑,岔开了这个话题。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刚刚还没来得及说。虽说这没有任何依据,但我有个感觉,你二哥对和陆家结亲也许很热衷,但陆三郎那个人,很可能只是装个样子。一个才刚对流银百般讨好,死皮赖脸求见你的人,因为解难题解出了兴致,就不理会流银,这不大正常。”
流银顿时有些不服气:“说不定那时候他是故意做给我看,希望我回来告诉大小姐呢?”
“所以我说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感觉。”
张寿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光洁的下巴,轻声说道,“你们说过,陆三郎在京城没什么好名声,作为陆家幺儿,他两个兄长很有出息,可他仿佛就没有任何优点。可实际上,他精于算数,甚至还在藏拙,那么,装出对莹莹神魂颠倒的样子,那是不是也有其他目的?”
朱莹甚至忘了张寿终于又叫了自己的小名,一时柳眉倒竖,“我是最讨厌那些家伙成天围着我转,可竟然借着我当挡箭牌,他把我朱莹当成什么了?”
“他也许是想着,围着你的狂蜂浪蝶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既然世人都瞧不起他,正好悄悄打自己的小算盘。他之前一开口就愿意拿出那么多束修给我诚恳求学,我还没答应他,眼下想想,要不要我们两个一搭一档配合一下,去诈一诈他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