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举沉吟片刻,说:“此事原没什么难办的。只是几位倌人都是海外商贾,按我大明律法是不能在本地买房居住的。本来诸位都是华夏苗裔,言语相貌也类中华,换了衣冠要是悄悄的住下也不难。只是最近这些奇货上市,我这里颇受人关注……”
说到这里,他们明白这是树大招风了。想来这广州城里突然冒出来这许多前所未见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耳目眼睛注意着这里。
只是这样原打算在广州城内安下据点的计划就落空了,根据穿越总体战略计划中的关键一环:广州将作为根据地的大陆贸易门户,输出海南根据地制造的现代工业产品,输入各类物资、人员。同时也是观察明朝动向的一个窗口。
眼见文德嗣一行面露失望之色,高举这才把自己的方案说出来。这个方案他考虑过许久。在高老爷想来,澳洲海商之所以要买房,无非是因为他们要长期来往贸易,需要有个稳定的落脚点存货住人,这和佛郎机人当初贿赂大吏,租得濠镜澳的用意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没那么大的胃口而已。
“不过,敝人倒是另有一个主意……”高举拈着几根稀疏的胡子,探寻的望着一众人。
“请高老爷明示。”
“贵客们所想,无非是要在城内有个落脚之处。敝人在城里有个下处,如贵客不嫌弃,可以一用。”
当下高举斥退丫鬟,传来二名贴身家丁随身,自袖了钥匙在前引路。一行人穿过夹弄,直到后院,空气中有股骡马的尿骚味,便知已到了骡马院,见高老爷并不进去,直接绕过墙角,夹道底是间小小的房子。门口坐着个老仆,见老爷到来,忙站起身来。
“把门打开。”高举吩咐。
老仆从衣下掏出一管钥匙,引他们进屋。里屋里的墙壁上又开了一扇包铁皮的小门。落锁去闩出去一看,已经是在宅第之外了。这是一条极为僻静的石子小路,沿着城墙根延伸,一面是墙基下的废地,一面则是大户人家后院的高墙,四下无人,路畔杂草丛生。一路走过去,间或可以看到岔巷。
“巷子是通向前门大路的,巷口都设木栅门。平时都锁闭着。这路虽是公地,一般人却是进不来的。”
走过了好几百米,走到一面风雨侵蚀剥落得极其破烂的后墙边,开锁进得门去,却是一个小小的青石板后院。种着些芭蕉花草,很是幽静。再往里走是三进小院落,收拾的极干净,家具用品一应俱全。
“这是敝人的外宅。原是备而不用的。”
原来这是高老爷的秘宅。这样的宅子,他在广州城里外还有多所。这座则是用来万一发生什么灾祸可供一时躲避的。
宅子的前门并不临街,临街的是一座杂货铺,表面上看,这是家普普通通的油盐店,做些这街上大户人家的买卖,实际上却是高老爷安排的。铺子旁侧有扇不起眼的小门,有夹弄直接连到宅子,出入方便。
宅中也有仆人照看,见老爷带人来了,忙烧水送茶。
“我们通洋贩海之人,不得不十分慎重!”高老爷慨叹道,“营生不易。”
做走私买卖,交往的都非善类,各路水匪海盗,山寇强人都是见财起意的人物,劫人勒索,杀人越货的事情,在这行里不算新闻。
他们虽然在府、省和两京里都各有靠山,但是官吏横暴,常会有需求勒索。而且朝廷对通洋之事本身就心存疑虑,时有禁止佛朗机人来广州贸易的朝议。地方大吏每每以此要挟商户,以图报晓。
“这些多少还好应付!唯最近海贼遍起,番船洋船受害甚众,我等生计也艰难起来。”
萧子山想这倒是打听目前粤闽沿海海盗状况的好机会,便故意说:
“我等自澳洲一路行船,路上倒还安静。”
“这是贵客们吉人自有天相。”高老爷苦笑,“不过比起闽浙来这边还算太平,海澄如今都给糟践完了。”
天启二年以来,闽广沿海一带海寇招徒结党,称王称国,其中以杨六、蔡三、钟六等最强。天启六年福建总兵俞咨皋和广东水师会剿,招抚了杨六,蔡三、钟六外逃,算是稍稍遏制了海寇的气焰。
然而没多久,郑芝龙、钟凌秀、李魁奇等股海寇又寇掠闽浙沿海,福建沿海受其荼毒最深,隆庆开市以来中国最大的出口贸易港海澄县的月港残破不堪。从那里出洋的海船畏惧海寇掳掠,已经少了许多。
“广州这里,福建的俞督帅和本省水师去年会剿之后还算安静。佛郎机人因为濠镜澳利益所在,也在江口巡航。”
这么说来,这个时期,海盗的活动重点是在福建沿海。这个情况大大增强了他们的信心――起码他们在一开始不会面对郑芝龙、李魁奇这类BOSS级人物了。
“不过,还是小心为上。”高举说着提醒他们,广东沿海这边虽然没什么巨寇,但是小股海盗水匪多如牛毛。他们远道而来人地生疏,泊船上下尤其要小心。
第十一节 奴仆(一)
“我等省得,多谢高老爷。”文德嗣只是称谢,并不言及其他。
高举见他们对自己的船不肯多言,也不便问。只叫传来了看守宅子的仆人来见:一对中年夫妻领着一双十三四岁的少年男女,都过来磕头请安。
“这一房家人,虽不是家生子,却是敝人从多年前从江西捡回命的人,都是忠诚可靠之辈。”
闻听主人如此说话,一家人又连连磕头。
“免了免了。”高举吩咐道,“这几位老爷,以后便是尔等的主人了,要尽心服侍。”
“是,小的们知道!”说着,这一家人都过来给文德嗣一行人磕头,“小的们见过老爷。”
“这这这……”三个人吃了一惊,欠起身来。他们都是现代人,忽然这一大家人都跪在地上给你磕头,任谁都要不适应起来。
“这是他们的身契。”高老爷从袖中取出几张纸,“都是卖绝了的,贵客们尽可驱使,毋须多虑。”
“这是本处宅子的房契。”高老爷又拿出一张文书来,“原说代贵客们买房的,一时不方便。此处陋宅若不嫌弃,就请暂居。”
“这个……”三人面面相觑。这商人好大的手面!虽然他这赠房送仆笼络之意极明显,但是出手如此豪爽,足见诚意。
然而仔细想来,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别有内涵。
宅子是他的私宅,一应底细他都知道,要是想暗中探访监视,他在暗,穿越者在明。
这家家人是其蓄养多年的,说忠诚可靠,那是对他,可不是对他们这伙来路不明的海商。若是放到他们身边监视的,那穿越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等于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种感觉,就好像住在玻璃房子里,还一丝不挂。
高老爷除了笼络他们,重要的是企图把他们控制在手心里。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显然是他们带来的货给了高老爷极大的利润。
原来只是想买个房子,作为在广州的落脚点,穿越之后再慢慢拓展。现在却白得了一所宅子一房奴仆出来,事情的发展大大的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不过,拒绝并非上策。萧子山盘算了一下,反正穿越贸易活动也不会再进行几次了。每次只要小心行事,就不会露馅。等穿越之后,这广州城里的活动如何开展,可再做计较。眼下,还是稳住高老爷,让他多多为他们贩货。
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文德嗣便拱手称谢,收了文契。又取出一两银子,算作磕头认主的赏封。
高老爷见他们并无异议,心中甚喜。吩咐家丁把他们的银货都运到新宅里。又命人送了许多食品衣物过来,备极殷勤。
萧子山和文德嗣、王洛宾小声商议一下,觉得既来之则安之。不妨先把这宅子好好的巡查一番,看看如何运用,也顺便摸下奴仆的底。便将男仆叫来问话。
男仆看上去颇为老相,萧子山估摸着少说也得有五十多了。见他过来侍立伺候,双手下垂,一脸毕恭毕敬之色。文总和王工都有些不安,萧子山却沉住气,先喝了一口茶,沉默半响,方开始问话。
这男仆本姓刘名青。原是江西人,佃种着十来亩土地,万历四十五年因本地遭了水灾绝收逃荒。一家人路倒在官道旁待毙之时,正好高老爷南京贩货回来经过,收容了十多家灾民为奴,他也算幸运被选上了,自此就在高家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