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犹听卖花声(四)
徐荣桂如何盘算,暂且按下不表。却说徐三娘在魏大娘这里,大盘大碗,饕食一顿,接着又虚情假意,拉闲散闷,说了不少拍马屁戴高帽的场面话儿,这才请辞而去。
又跑了一户人家之后,徐挽澜虽已是口干舌燥,疲乏不堪,却仍是强打精神,行步如风,匆匆往家中赶去。
徐三娘这心里头打算得极好,回家途中,先拐到那卖茶水的春水堂,喝一碗雪泡豆儿水,其实就是冰镇的绿豆汤,落一落汗,歇一歇脚,之后再特意绕到那卖点心的聚丰园,给徐守贞买一份他最喜欢吃的酥油泡螺,对了,临到最后,还要再去买个小袖炉来。
徐家阿母在知县府中,做的是浣衣的活计。她这一双手,日日浸在凉水里头,凉意全都渗进了骨子里去。这徐荣桂虽是个混不吝的,但对自家闺女,也算是说得过去的。这做女儿的,不可不尽孝道。这手炉尽早买了,待到冬月,定然能派上用场。
样样买齐之后,徐挽澜怀揣着吴阿翠托付的物件、魏大娘赠予的食盒、整整一袋酥油泡螺,还有沉甸甸的四方手炉,步履维艰,慢慢腾腾,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总算是来到了家门口前。
徐挽澜长长舒了口气,边拍打着门板,边高声叫门。她话音还未落,便听着了拔门栓的声响,徐挽澜不由得微微皱眉,兀自生疑,暗想道:按着这个时辰来说,该只有守贞在家才对。她这弟弟走起路来,那可真当得起莲步缓移四个字,怎么今天这么快便来开门了?
她正皱眉思量着,便听着吱呀一声,接着便见两扇门板被人推了开来,一个从没见过的小郎君立在门槛那边,笑眯眯地拿眼瞧着她。那郎君瞧着年岁不大,身量也算不得极高,模样倒是长得十分讨喜,天生一双弯弯的笑眼,粉妆玉琢,皓齿朱唇,瞧着便是个精明能干的伶俐人物。
徐挽澜心中生疑,左看右看,总算是确认了自己未曾走错。她眯起眼来,上下打量着这小郎君,疑惑道:“你是谁?”
那少年声如黄鹂,清脆宛转,语速偏快,很是自来熟,亲昵地说道:“奴是玉藻啊。”一面应答着,他一面快步上前,动作十分麻利地,将徐挽澜提的重物一一接了过来。他瞧着算不得多强壮,论起身高,也就一米七刚出头,和徐三娘一般身量,论起身板儿来,约莫只及那韩小犬的一半,但他却是不缺力气,举重若轻,面色如常,着实让徐挽澜生出几分意外来。
唐玉藻接了东西,还不忘拿脚抵着门板,对着徐挽澜笑道:“三娘在那儿杵着作甚?这炎天暑月的,大太阳晒得人皮肉生焦,三娘赶紧近来歇歇脚,奴去给你盛碗凉丝丝的井水来。”
徐挽澜上辈子没被人伺候过,这辈子自打穿越之后,更是不知吃了多少苦,下了多少力气,才换来如今衣食无缺的好日子。现如今猛地来了个唐玉藻,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徐挽澜实在是不大适应。
她有些不大自在,先谢了一声唐玉藻,这才走入院子里去。徐荣桂坐在院子里头,翘着二郎腿,还如往常一般,嗑着她最爱的瓜子儿。眼见着徐挽澜缓步走来,徐荣桂眼睛发亮,兴奋不已,当即放下瓜子儿,行步如风,凑到徐挽澜身边,挤眉弄眼,殷切道:“如何?阿母的眼光不错吧?”
徐挽澜冷哼一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说,闷声不语,直接进了屋内。徐荣桂撇了撇嘴,一面跟在她身后,随着她进屋,一面说道:“怎的?你还怨上我了不成?我是你亲娘,难道还能害你?我这是为了你好!”
徐挽澜向来理智,便是气得火冒三丈,瞋目切齿,也控制得极好,绝不会说出一句伤人的气话来。她只叹了口气,随即温声道:“我是怨你,但我怨的可不是你从牙婆手里买人,我只怨你,这一天天的,跟自家闺女在这儿瞒神吓鬼,也不和我说上一声,便直接带了个男人回来。你若是好言好语,同我商量商量,我如何会跟你着急?”
徐荣桂原本还憋着股劲儿,要好好和她斗一回嘴,可徐挽澜这话一说出口,徐家阿母也不由得泄了劲儿,没了脾气,因自觉理亏,声音也低了一些,口中说道:“下次。下次一定同你商量。”
徐挽澜啧啧两声,道:“下次?哪里还有下次?咱家就是平头百姓,又不是大院深宅,供得起一个就烧高香了,可别做那荣华富贵的白日梦了。”
徐荣桂嘻嘻笑道:“瞧你这话说的,阿娘可还指望着你发达呢。”稍稍一顿,她好似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你这是要去钓月楼赴宴罢?这是大场合,我教玉藻赶紧给你找身衣裳换上,再给你梳个齐整体面的头髻,万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徐挽澜皱了皱眉,到底是不习惯让生人近身伺候,连忙低声道:“找身衣裳便行了。头就让守贞梳罢,守贞梳得多好,用不着旁人。”
徐荣桂急道:“那可不行。我花了整整五十两,才买了这么个极品回来。若是不用,岂不是亏了本儿?”
徐挽澜却还是推托,微微蹙眉,道:“也不知他手艺如何,万一这头没梳好,到时候还要拆了重弄,白白耽搁工夫。”
徐阿母得意地笑了笑,拍着胸脯道:“那不能够。你老娘和那牙婆,是金兰之交,多年姐妹,过命的交情。她早先跟我打了保票,这唐小郎,瞧着算不得多打眼,却有千般好,万般妙,样样都行,样样都会,是她拿来压箱底的宝贝疙瘩,一直舍不得出手。梳妆打扮这点小事儿,自然是不在话下。便是其他的那些活儿……你试试便知,定然教你这小丫头,称心快意,虽死无憾。”
徐挽澜气极反笑,当真是哭笑不得。徐阿母则是言罢之后,便急急出门,招了唐玉藻过来。徐挽澜端坐于镜台之前,不多时,便见菱花铜镜之中,映出了一双月牙似的笑眼儿来。再接着,这台面上便多了一个瓷碗,碗中所盛,正是刚打上来的清甜井水。
唐玉藻微微含笑,立到她的身后,开始替她巧画双蛾,轻点朱唇,施丹傅粉。徐挽澜见他动作果然十分娴熟,画出的妆面比起徐守贞来,更要精巧许多,不由心上稍软,温声言曰:“你说你叫玉藻,不知是哪两个字?”
唐玉藻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声音清脆,面上带笑,巧声答道:“奴姓唐,唐朝的唐。名字唤叫玉藻,奴虽不会写,却也知道,是美玉的玉,水藻的藻。”
徐挽澜点了点头,又道:“好名字。你娘给你起的?”
唐玉藻的声音却忽而低了几分,不复先前那般宛转灵巧,只闷声道:“奴的爹爹起的。”
唐玉藻只答了这六个字,徐挽澜原本想着,他总该会提起出身家世,可是唐玉藻却是只字未提,答完这话便闷声不语,手上利落且熟练地,给她盘起头髻来。若说与先前有甚么不同的话,便是他那双透着灵气的眼儿,着实显得黯然了几分。
第4节
徐挽澜便也不再说话,只在心里寻思起来。
这唐玉藻的名字,并不常见,他爹爹能给他起出这样一个名儿,难不成也是个知书识字的?他现如今卖身为仆,对家中之事,显然也不愿多说,如此看来,多半也是个身世可怜的人。徐挽澜思及此处,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原本还有几分将他送回去的打算,现如今却是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聪明如徐三娘却是有所不知,她分明是中了这唐玉藻故意下的套儿。方才这母女二人在屋里说话,唐玉藻在外间早听了个清清楚楚。他生怕徐三娘将他送走,便干脆双管齐下,一边显露身手,努足了劲儿给她梳妆打扮,另一边,则暗中卖弄可怜,故意引得徐三娘多思多想,诱得她生出恻怛之心来。
唐小郎静不露机,心思通透,最懂那扮猪吃老虎之道。待到梳妆罢了,徐三娘又允他给自己更衣之时,唐玉藻忍不住偷偷抿唇,知道这徐三娘,已然接纳了他,必不会再赶走他了。至于从前那不堪言状的苦日子,自然也离他远去了,实在让他松一口气。
对于唐玉藻的这番心思,徐挽澜自是全然不晓。一切妥当之后,她见时候不早,连忙带上备好的见面礼,急匆匆地出了门去,往那长塘湖畔,钓月楼前,赶了过去。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在这小小的寿春县城里,知县便是天子,至于她能不能做得这一朝的臣,全都要看这一夜后续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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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醉折缃桃蒲帽簪(一)
醉折缃桃蒲帽簪(一)
却说徐挽澜梳妆罢了,行步如风,揣着财礼羹果,匆匆往那钓月楼赶去,可谁知待到她入了席间,坐于客位之后,一众客人延颈而望,跷足而待,苦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却只见得跑堂的来来回回地添酒加菜,迟迟不见那新官上任的崔娘子露面。
众人等得扒耳搔腮,心焦不已,难免也是狐疑不定,可谁也不敢埋怨出口,更不敢流露出一丝不耐。徐挽澜瞧着这副场面,知道急也没用,只能时不时地抿两口酒,夹两筷子菜,至于崔钿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她猜不透,便也懒得去想。
紧挨着她坐着的妇人,名唤王瑞芝,也是这寿春县里数的上来的讼师。虽说同行是冤家,可这王瑞芝却是个厚道之人,与徐三素来交情不错,对徐三还有些提携之恩。她比徐三娘足足大了一轮,已是而立之年,徐三娘平日里见了她,都要喊声阿芝姐。
眼瞧着等了半个时辰,王瑞芝心里也是疑疑惑惑的,却也不好多说些甚么,只和徐挽澜闲谈起来,温声道:“我瞧你近来红光满面,精神抖擞,难不成是遇着甚么喜事了?你接的那几个案子,莫不是十拿九稳?”
徐挽澜笑了一笑,道:“阿芝姐,你又不是不懂我。我这人心气儿低,能没病没灾地活着,便觉得高兴。若还有饭可吃,有衣裳穿,那就是喜事。至于这案子甚么的……”
话及此处,徐挽澜轻轻抬眼,朝着邻桌一位黄衫娘子一瞥。说来也巧,那女子也正拿眼儿打量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那女子忽而笑了,随即轻挽莲袖,勾出一只小指来,那指甲蓄得极长,还拿金凤花染作艳红之色,煞是乍眼。接着,这小娘子便用那染得通红的小指甲,轻轻蘸了蘸杯中浊酒,随即稍稍弹了一下。
这便叫做“蘸甲”之礼,在这宋朝,很是时兴。敬酒之时,蘸一蘸甲,弹一弹酒,也算是一种礼节。
徐三娘是个爱干净的人儿,因而对于这等礼节,实在是不太能接受,可此时那小娘子做了,徐三娘也只得硬着头皮,有样学样,蘸了回去。
那小娘子见她回礼,勾唇一笑,这便回过了头,不再看这徐三。王瑞芝在旁瞧着二人的往来,不由得憋着笑,对一脸郁闷的徐三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倒还真是宿世冤家。瞧她这小模样,可真是卯足了劲儿,专门呛上你了。”
徐挽澜无奈轻笑,接着晃着手中小盏,却是摇头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