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谓娘爹的说法,也是那开国女帝宋十三娘所定下的规矩。说话之时,必须要先提生母,后接生父,以显女尊男卑之制。
徐挽澜心中虽然发愁不已,却绝对不会当着吴阿翠的面儿,将这满肠愁思显露在外。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施施然地,将这小丫头一把揽入怀中,先拿帕子给她拭了拭眼泪,接着几乎是半逼迫似地,给她喂了个糖荔枝入口。眼见着吴阿翠暂且停了泪珠儿,乖乖吃了糖荔枝,徐三娘这才温声道:
“且让我先理一理这个案子。你家阿母乃是樵妇,以砍柴卖柴为生,一月之前,一时不慎,于山野间意外失足,摔伤了右臂。为了维持生计,你阿母便让你爹爹代为砍柴。可是按照咱们的律法,像这种颇费体力的活儿,如砍柴、杀猪之类的,男子是不能干的,若是干了,是一定要……”
徐三娘本想说出“砍头”二字,可又怕因此刺激到这才十一二岁的小娘子,便改口道:“是一定要加以处置的。你娘乃是从犯,也脱不了干系。”
吴阿翠听她这么一说,泪珠儿又滚滚落下。徐挽澜却笑了笑,温声道:“小娘子莫要哭啼,这案子别人打不赢,可是它到了我徐三娘的手里头,那是板上钉钉,一定会赢。小娘子尽管放心,我虽不能让你爹……娘爹完全脱罪,但是我敢打包票,你娘亲和你爹爹,绝对会被轻判。”
吴阿翠咬着唇,抬眼看她,却见徐三娘双眸清亮,如晴波万顷,似江月炯然,教人一望,便于不知不觉间,心定而神安,忍不住相信于她。吴阿翠止住哭泣,紧紧握住徐三娘的手,话里隐隐带着些哀求,低低说道:“徐阿姐,事已至此,我只信得过你。”
徐挽澜揉了揉她的小脸儿,笑道:“信姐姐便是信对了。”
吴阿翠瞧着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稍稍一想,又开口问道:“阿姐,人都管你叫徐巧嘴儿,说你没有打不赢的官司。你便当真没输过么?”
吴阿翠这话虽是无心,但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戳徐挽澜的伤心处。她干了几年的讼师,拢共只输过一场官司。那一场官司,整个寿春县里,没有一个讼师愿意接,只她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结果生生领了个教训。
徐挽澜听着吴阿翠的发问,淡淡地笑了,为了让她安心,谎称道:“那是自然。我都不知输是何等滋味。”
吴阿翠听着这话,总算是安心下来,破涕为笑。她忙里忙外,找了不少衣食之物,交于徐挽澜手中,托她带给狱中父母。徐挽澜小心拎好,又遵嘱了她几句,接着抬头看了看时辰,估摸着已是正午时分,这便请辞而去。
徐挽澜盘算得极好,若是现在去找魏大娘,必然还能蹭一顿饭。魏府伙食极好,吃得极为丰盛,徐三娘只吃过一次,便念念不忘。
果不其然,待她到了魏大娘府上之时,正赶上午膳时分,仆妇直接便将她往饭桌上领去。徐挽澜跟在仆妇身后,脑中想着那酥烂肥美的樱桃肉、汤清瓜香的西瓜鸡、鱼肝肥嫩的鲃肺汤,整个人便好似枯苗望雨一般,已然是垂涎三尺,只盼着能速速坐下,大快朵颐。
可谁知到了厅前,徐挽澜原本喜滋滋地,才要迈步跨入,面上的笑容却不由得忽地一滞。她抬眼一瞥,便见有个俊美郎君趴伏在地,周身上下只系着个锦缎绣花的肚兜儿,口中则正有气无力地学着犬吠之声。徐挽澜这一看,多少是有些目不忍见,耳不堪闻。
她微微皱眉,又往堂中看去,却见魏大娘一面手执银箸,享用着珍馐美味,一面时不时地抬起绣鞋儿,若有似无地轻踹那阿郎一脚,口中再调笑数声,说些污言秽语,真可谓是满面生花,好不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过去的一年多里,我时常觉得,对下厨的喜爱与痴迷远远超过了写东西……写东西的时候,写到吃吃喝喝,也总忍不住多写两句,哈哈。
第7章 梦回犹听卖花声(三)
梦回犹听卖花声(三)
虽说心里实在有些不忍,但是徐挽澜,也着实是无可奈何。
她先前打着迷信的幌子,哄骗这魏大娘,让她升堂前这几日里,莫要再鞭笞殴打身边仆侍。现如今看来,魏大娘也算是依言而行,打是不打了,改成精神上的凌辱了。徐挽澜若是此时再劝,难保不会惹魏大娘发怒,生生断了自己财路。
徐挽澜想了想,笑着步入厅中,高声道:“魏大娘你莫嫌弃,我徐老三又来骗吃骗喝了。”
魏大娘抬眼一看,见是徐挽澜,连忙搁下筷子,站起身来,亲自将徐挽澜迎入座中,口中喜道:“说甚么骗吃骗喝,你可不是吃粮不管事的人。你是谁,你可是专为人鸣不平的徐巧嘴儿。”
言罢之后,魏大娘抬起脚来,用红翘尖履那翘起来的尖头儿,戳了戳那学狗叫的郎君,低头朝着他咒骂道:“你这丧家犬,着实没个眼力见儿。现如今贵客临门,你也不懂好好招待,待我日后腻了,迟早要将你丢到那柳巷花街里去,让你好好领教领教。”
席间另一商妇见状,嬉笑道:“我看徐三娘气喘汗流,想必也是风尘碌碌,这足履之上,肯定沾了不少尘土。贵客临门,当然要好生招待。韩小犬,你便代一众主人,招待一下徐三娘,替她清理清理这一双绣鞋儿罢。”
这话的意思,便是让那被称作“韩小犬”的郎君来舔一舔徐挽澜的鞋子。
席间众妇人听罢之后,皆抚掌而笑,啧啧称赏。徐三娘面上陪着笑,心里却忍不住骂起了一连串脏字儿,暗中纠结起来:
坐在这席间一起用膳的,可以说都是魏大娘的商业伙伴。这些娘子们,在这寿春县城里,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难保不是她日后的金主。她此时若是出言拒绝,无论这话儿说得多婉转中听,那也是扫了人家的兴致,她如何得罪得起?
徐挽澜手执杯盏,又把着眼儿,瞥向那趴伏在地的郎君。她一瞧这韩小犬的结实身板,还有背上那已经结痂的累累伤痕,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人多半就是她上次来魏府之时,撞见的那名被鞭打的男子。
上次她来魏府,这郎君被打得血肉模糊,瘫软倒地,她自然瞧不见他的正脸。而此时此刻,这韩小犬低垂着头,还是看不出长得何等模样。不过单单看他这背影,纵是皮伤肉绽,衣不蔽体,还趴着作狗,这人也脊背挺直,轩昂气宇,足以见得是生来凤骨龙姿,绝非池中之物。
席间众人七嘴八舌,撺哄鸟乱,只盼着能借这郎君寻些乐子。而那韩小犬则是默然不语,低头丧气,四肢着地,缓缓爬到了徐挽澜的足履之前。
徐挽澜坐在席间,浅笑不语。她居高临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这韩小犬。
韩小犬面上没什么表情,按着地面的双手,却是紧紧攥成了拳头。再看他手臂上的肌肉也鼓凸而出,显然是浑身都在绷着劲儿,整个人都在强自忍耐。所谓忍辱含垢,苟且偷生,大抵如是。
韩小犬死咬牙关,薄唇微启,伸出舌尖,缓缓放低身子,距离徐挽澜的鞋尖也是越来越近。众妇人涎眉邓眼,嬉皮笑脸,或站起身来,或延颈而视,均等着看他如何舔鞋。
然而就在韩小犬离那鞋尖而有半指间距之时,徐挽澜忽地翘起脚来,用鞋尖勾起了韩小犬的下巴,口中则故意流里流气地笑道:“两次撞见,都不曾见过正脸。我心里发痒,实在是好奇不已。到底是怎样一个美人,能教咱们魏大娘这般神魂颠倒,痴云腻雨?”
韩小犬一怔,猝不及防间,便被那鞋子勾起了下巴来。他紧抿薄唇,抬眼望向面前女子,徐三娘与他相对而视,微微一怔,忍不住啧啧称美,惊艳之极。
徐挽澜自打再世为人之后,就一直被困在这寿春县城里,每日里汲汲营营,只为了维持生计,从没正经见过什么好看的男人。街上郎君都蒙着半张脸,单瞧着上半张脸,倒是也有好看的,可看不见全脸,便也不敢下个定论。这五年间,被徐挽澜看见过整张脸的男人,拢共不过十几个,而在这些郎君里,韩小犬要说是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
这韩小犬,真不愧是高门子弟,便是成了枯鱼病鹤,沦落到这副凄惨境地,他这一双清泠泠的眼儿,也是黑白分明,暗藏锐气。整个人虽衣不盖体,潦倒十分,却还是如圭如璋,如金如锡,贵气难掩。
徐挽澜看着这双暗藏锋芒的眼,心上不由一凛,缓缓将脚踩回地上。旁人看了,自是心生不满,一个劲儿地撺掇起来:“徐三娘,你莫不好意思。他是罪臣之子,不知贪了多少库藏粮饷,挥霍了多少民脂民膏。你只管让他舔,这是他活该!”
徐挽澜夹着筷子,带着几分无奈,看着桌上一众商妇,笑着道:“几位好姐姐,我说老实话,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蹭吃蹭喝。这一盘酥烂肥美的樱桃肉,我已经足足梦了五宿了。每日醒来,哈喇子把褥子被子全都打湿了。我呐,实在是憋不住了,且容我先饱一饱口福,不然我这心思,全都被这几块肉给勾去了。”
她面露馋相,半真半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盘肉,着急忙慌地伸了筷子,一筷子夹了两三块,一口气全都放入口中。她这副模样,着实令几位妇人忍俊不禁,一个接一个,调侃起她来。
徐挽澜接着又是花言巧语,嘴上跟抹了蜜糖似的,将席间众商妇全都夸了一遍,一会儿夸这位娘子的胭脂颜色真是绝了,一会儿赞那位娘子的盘髻梳得十分好看,总算是绕过了韩小犬这一章篇,成功转移了话题。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又行起酒令来。魏大娘对这文绉绉的事儿兴趣缺缺,便拉了徐挽澜近身,一面笑看着徐挽澜打着饱嗝儿,一面出言道:
“我听人说,今夜长塘湖畔,钓月楼里,新上任的崔知县请客吃饭。我得了风声,知你收了请帖,可我却没收着,这实在让我心里头呐,很不踏实。你夜里头去了,一来记得帮我这官司探探口风,二来么,便替我瞧瞧,这位崔知县,好不好打交道。”
徐挽澜连忙应道:“这是自然。阿姐这案子,我日日记挂,说一夜十起都不夸张。阿姐向来待我极好,你若是有什么事儿,我必当鼎力扶持,绝不推脱。”
徐挽澜这般说话,自然是讨了魏大娘的欢心。魏大娘摸着徐挽澜的小手儿,亲昵道:“三娘子,我不信别人,就信得过你。日后我若得了家产,如何少得了你的好处?”
稍稍一顿,魏大娘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不怀好意地笑了。她挤眉弄眼一番,拧了徐挽澜小手一下,故意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我在铺子里遇上你娘亲了。你娘说你年已十八,半大不小了,却还是个黄花女儿,东墙处子。三娘子,你且放心。若是事成,大娘我一定从牙婆手里挑个品相极好的,亲自送到你家园子里去。”
徐挽澜一听这话,不由得抿了抿唇,皱起眉来。她哭笑不得,无奈至极,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姑且搪塞过去。只是徐三娘却有所不知,前一日徐荣桂与她斗嘴,败下阵来,着实心有不甘,今日徐挽澜前脚出了门,徐荣桂便揣上银子,特地去找了相熟的牙婆,打算给徐老三买个貌美能干的仆侍。
徐荣桂可是盘算得极好。她自觉早就看明白了,自家这个小娘子,说话办事,向来是口不对心。别看她嘴上说着什么不愿意找小郎君,其实多半是脸红耳热,羞于开口,心里面嘛,绝对是渴得要死要活了。幸而她有个好娘亲,便是她不开口直说,也能想她所想,替她操持主张。
这般想着,徐家阿母不由得洋洋得意,暗想道:徐老三,你莫装什么正人君子,你娘生了你,难道还看不透你?人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待到有了美人在侧,夜夜红袖添香,管教你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可!到了那时候,你哪里还有精力和你娘亲犟嘴?
第8章 梦回犹听卖花声(四)
梦回犹听卖花声(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