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府上的奴仆开了府门,见门前站着个一袭襦裙的长娇美人,眉清而目明,正是走得脚麻的徐三娘,连忙迎入府内。徐三娘正擦着汗,便见仆妇苦着脸道:“三娘子来得可不是时候,咱家大娘正教训人呢。”
这魏大娘生来富贵,性情跋扈,因而徐挽澜见怪不怪,只笑道:“哪个小娘子这般没有眼力见儿,竟惹了咱们好脾气的魏大娘发怒?”
仆妇呸了一声,道:“一个犯贱的小浪蹄子,咱家大娘瞧上他是他的福分,他竟给脸不要脸,还把杯子给摔了,拿着碎瓷以死相挟!”
在这宋朝,人生来便分三六九等,有贵籍、平籍和贱籍之分。徐挽澜是平籍,所以饶是家中贫苦,她弟弟也不被允许出来给人家做仆侍;而贱籍出身的儿郎,则生来就是要做奴仆的,按理说来,也早该习惯了低人一等,逆来顺受,如何会有这么一个烈性子的男人呢?
徐挽澜听得稀奇,便出言询问。仆妇一面领着路,一面絮絮说道:“这小浪蹄子乃是开封人士,从前是贵籍,怎奈何家中遭了罪,不但被贬为贱民,还被买卖到这寿春县来。大娘休了夫君已有两年之久,见这郎君姿色好,便也不嫌弃他,召他在身边伺候,可谁知他却是个不通情理的,实是教人生厌!”
从前既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该也是能读书习字,骑马练武的,现如今沦为别人的奴仆,还要被逼着和魏大娘这么个五十来岁的暴发户亲热,心里自然是不会好受。徐挽澜兀自唏嘘,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待到仆妇领着她进了正堂,她一抬眼,便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只见到一个身材结实,皮肤白皙的男人裸着上身,趴伏在地,背上满是红色鞭痕,裤子被人拽得直露出半个臀来,狼狈的很,着实触目惊心。而魏大娘显然还在气头上,手里拿着鞭子,仍在打个不停。
徐挽澜见状,便笑着上前,道:“大娘,气大伤身,鞭子抽多了,手里头难道不勒得慌?也该歇歇罢。”
魏大娘听她之言,方停了手,如牛一般喘着粗气,很是不高兴的模样。徐挽澜瞥了一眼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美貌郎君,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是不显,笑着同魏大娘说起了案子的事来。
自打宋如意开国之后,重女轻男之风渐盛,甚至许多人家见生了儿子,便直接将啼哭不止的小儿郎生生溺毙于夜壶之中,直接导致这男子的数量是愈来愈少。徐挽澜还见过个案子,是母亲阉割了儿子,逼迫儿子扮作女郎,直到这孩子娶了郎君后才被夫君揭穿。因而在这个所谓宋朝,便也没有什么嫡庶之分别,只要是女儿,便比儿子高上一等。
而按着《宋刑统》十二卷《户婚律》所说,其一,主母去世之后,诸女之间无论长幼,均分财产,而若是有还未曾娶过郎君的女儿,则可以多分得一些银钱,以备作聘礼;其二,若是府中还有未嫁人的郎君,则也可以分些嫁妆钱,份额为女子所得的三分之一,若是已经嫁人,那便一分也没有了;其三,若是亡人在世时留有遗嘱,且证验分明,那么财产处置,便以遗嘱为准。
魏大娘虽然跋扈了些,却并不是个全然不通情理的人。她之所以要争家产,全都因为她那妹妹突然拿了份真假莫辨的遗嘱出来,魏大娘不信她,便非要闹上公堂,让知县作裁。
见徐挽澜来了,魏大娘惦记着官司,忙出言询问,道:“徐巧嘴儿啊徐巧嘴儿,你可算是来了。我问你,可曾见着新的县令娘子了?可是个好相与的人?”
徐挽澜抿了口茶,润了润唇齿,方才含笑道:“知县舟车劳顿,身子骨乏了,因而今日并未见客。”
魏大娘道:“从开封府到寿春县,快马加鞭也要十天半个月的,自然乏累。”
言及此处,魏大娘屏退下人。徐挽澜看着那躺在地上的男人被仆妇毫不怜惜地拖走了去,倒也不曾说话,只是兀自寻思起来。
旁边没了外人,魏大娘便急道:“澜娘子,你说我这官司,能赢不能赢?”
徐挽澜微微勾唇,胸有成竹,一双杏眼十分澈亮,声音更是好听:“肯定能赢。阿姐,你先前跟我说,你瞧过老二的那份遗嘱,上面虽有你家阿母的印章,可是这份遗嘱,从头到尾都是他人代写,对不对?”
魏大娘点头道:“是。我家阿母,因有病在身,手一提笔便抖个不停,所以找人代写,倒也是情理之中。至于那印章,我仔细察验过了,确实是真。”
徐挽澜却是并不慌张,自怀中掏出一卷《宋刑统》来,翻到《丧葬令》一页,一面指给魏大娘看,一面说道:“这是当今官家年初新颁的律法,大娘生意繁忙,怕是还不曾来得及细读,便让我来详述给大娘听。这丧葬令里,清楚明白地说了,遗嘱呢,必须‘官给公凭,经官印押’,让官府盖个章印,方才有法律效用,不然细究起来,都是算不得准的。”
魏大娘惊讶十分,连忙细细研读,看着看着,便眉开眼笑,道:“如此一来,她那遗嘱便是真的,也不算数了?”
徐挽澜道:“我不知她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按着律法来,她那一份不算数。”
魏大娘高兴道:“你果真是徐巧嘴儿,便是黑的也能让你说成白的。”
徐挽澜闻言,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道:“做讼师的嘛,既然收了阿姐的银子,总要费些心思为阿姐说话的。”
魏大娘十分满意,脸都笑成了一朵菊花,非要留徐挽澜一同用膳。徐挽澜连连推辞,魏大娘便着人送上了礼品来,均是人参燕窝等物,这回徐挽澜不推辞了,一一收下。
待到临走时,她又拱了拱拳,温声道:“大娘莫要怪我迷信,且听我啰嗦一句。大娘心知肚明,我徐三娘,是个敢指鹿为马,能混淆黑白的小人,断然不是什么手滑心慈的小娘子。只是这临到上公堂前几日,府里头是能不见血就别见血,不吉利。我做讼师做了整三年,只输过一场官司,那人便是个杀猪的屠妇。我劝那小娘子停几天的工,她偏不停,结果那官司打得,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没来由地倒霉。”
魏大娘一听,奉为圣旨一般,连连点头,呵呵笑着道:“你放心,这几日我定然做个大善人,日日吃素,夜夜念经。至于那贱人,等我赢了官司,再处置也不迟!”
徐挽澜安了心,这便拎着一手的燕窝人参,回了家中。徐荣桂一拉开门栓,便见徐挽澜一个人提着这么多东西,忙不迭接了过来,口中数落道:“你徐三娘,也算是个有些名声的人物了,连个随身伺候的书童都没有,这哪里说得过去?我有几个相熟的牙婆,定能给你挑个模样好看,人又伶俐的小郎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朝时,遗嘱必须经官印押才有法律效用,这点是真的,不是我编的……
为什么不自称“儿”了呢~因为设定是女子为尊嘛,女人自称我,男的就要自称儿、妾之类的了。
第3章 颠倒红英间绿苔(三)
颠倒红英间绿苔(三)
徐荣桂是越说越来劲,收拾妥当之后,又磕着瓜子儿,坐到翻阅律法的徐挽澜身边来烦她:“你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说亲了。你瞧邻家娘子,与你一般岁数,大胖闺女都抱上两个了,端是争气。”
徐三娘烦不胜烦,十分不耐,道:“我没有功名在身,咱家里也拿不出彩礼,怎么就是时候说亲了?”
徐荣桂嘻嘻笑着,道:“瞧你,总把自己看得这样低。你徐巧嘴儿的名头,在这寿春县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不说亲也成。只是你总不能一个人素着嘛,我给你买个小郎君,你也好提前开开荤。”
徐挽澜白了她一眼,并不理睬,转而又道:“你可知道杏花巷怎么走?”
徐荣桂吐了口瓜子皮儿,疑惑道:“你不好好打官司,也不找小郎君,非要跑去那偏得不行的杏花巷作甚?”她眼中忽地放光,凑上前来,小声道:“难不成是在杏花巷有了相好的了?”
徐挽澜叹了口气,很是不情愿地道:“先前李知县离任前,是苦口婆心劝了我一番,非要让我去考功名不可。我全无此意,只想在这寿春县里求个清净,可李阿姐病得站都站不稳,我哪里敢再说难听话儿来膈应她?李阿姐见我应下,高兴得很,便说连师傅都给我找好了。那人姓罗名昀,正住在杏花巷里。李知县有心引荐,便是敷衍也罢,我也不能不去,总归是要去露个面儿的。明日恰逢休沐,正是时候。”
第2节
一听这个,徐荣桂喜不自胜,净了净手,这就提笔给徐三娘画起了去杏花巷的路来。画完了之后,徐家阿母很是激动,站了片刻后,忽地又急切道:“我听人家说过,读书人,头一次拜师,都要给礼的。魏大娘给的这礼,人参燕窝劳什子的,都是好东西,你便拿去给那位罗先生罢。态度千万好些。”
徐挽澜慵懒地唔了一声,全然没什么兴趣。这当官哪里是说当就当的?想做好官,又岂是想做便做得成的?这一滩浑水,她可没有意愿去淌。寿春县虽不算是富庶之地,但胜在水绿山青,风光旖旎。前生她辛苦打拼,一心要做人生赢家,死到临头却方知万事皆空。如今重活一次,她只想图个舒服快活。
再说了,拜师礼哪里能拿人参燕窝过去呢?所谓六礼束脩,需有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六样齐全,才叫礼成。人参燕窝虽好,却不合规矩。徐挽澜瞥了眼兀自兴奋的徐荣桂,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次日一大早,东方初露鱼肚白,徐挽澜半眯着眼睡着,便听着门板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来。徐挽澜支起身子一看,却是十三岁的弟弟徐守贞端着脸盆巾帕等盥洗之物,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里来。
看到徐守贞,徐挽澜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倍感无奈。
她这个弟弟,从上到下,由里至外,全都被这个朝代彻底熏染了,说是弟弟,更像个妹妹。早先徐挽澜冒着被砍头的危险,想要偷偷教他写一下自己的名字,吓得徐守贞非但怯怯地哭了出来,还被吓病了足足半个月。
徐挽澜自打穿越之后,总想着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便也得对人家的亲人负责才是。只可惜阿母是个没文化的,见识短浅,怎么说也说不到一块儿,弟弟又是个非常之传统的土著人士,一星半点的改造空间都没有,徐挽澜便是与他们日日相对了五六年,也到底是有一层隔阂,擦不掉也抹不去。
见徐守贞进了屋,徐挽澜只得无奈起身,掀了被子,声音微哑,轻声道:“贞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徐守贞张着小鹿一般的清亮眸子,怯怯地答道:“阿母说姐姐今日要去拜师,叫儿来给姐姐梳头,梳个端庄些的头。”稍稍一顿,他的眼睛里好似又沁出了泪光来,小声惶恐道:“可是儿脚步太重,惊扰了姐姐?”
徐挽澜心下一叹,面上却呵呵一笑,披衣起身,谎称道:“哪有的事儿。阿母说得对啊,拜师是个大事儿,古来明王圣主,莫不尊师敬道。这么大的一个事儿,我心里一直想着,自然是睡不踏实。”
徐守贞甜甜一笑,当真是莲步轻移一般,递了巾帕过来,低低说道:“阿姐养家,已是十分辛苦,日后还要兼顾学务,苦读诗书,贞儿实在心疼,可惜却帮不得阿姐一分。”
虽然已经穿越了五六年,可徐挽澜现在见到当朝男子的这般忸怩作态,还是不大适应。她叹了口气,埋头洗脸之时,忍不住有一瞬间的发愁——在这个朝代谈婚论嫁,对于她而言,实在是一桩难事。她所求的不过是相貌过得去,个子不要太矮,身子不要太瘦弱,最好能读书识字,和她有共同话题,可是满足这样条件的男人,在这个朝代,基本都是官宦人家出身的贵族子弟,她一介平民,想娶也娶不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