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铎对他说过这样一番话:“亭中诸人皆为老人。杜买、程偃,俱有勇力,能折服强侠。繁家兄弟乃本地土著,人、地皆熟。陈褒豁达,虽然好赌,不重财货,能得人欢心。黄忠老成实在,为乡人所重。你如果能折服这几个人,在亭里自然就有了威望,亭部便不难治理了。”
这是一个务实的办法,自上而下,先将亭中诸人折服,再借助他们在本亭的声望,折服百姓。虽非“正道”,但只要路子对,见效会很快。
荀贞回忆与亭舍诸人相见的过程。
“求盗”杜买,只见了一面,虽有交谈,但说的全是公事,还不知其秉『性』喜好。
繁家兄弟,老大繁谭也只见了一面,连话都没说过,更不熟悉,倒是与老二繁尚说了几句话,但也还谈不上了解,只觉得他似很羡慕县中吏员的地位和待遇。
“亭父”黄忠,根据半天的观察,确实老实,是个实在人。诸人中,就数他的言辞最恭敬,行为最拘谨。
程偃、陈褒,他两人聚众赌博的表现以及傍晚在舍院门口时的举止言行,都被荀贞不声不响地看在眼里,粗略看来,一个粗直,一个精细。
诸人地位不同、『性』格各异,要想将他们“折服”,该从何处入手呢?他本来是没有想好的,但程偃、陈褒的聚赌给了他灵感。
有汉以来,赌博盛行,上至天子贵族,下到街巷市井,无人不好。虽有律法禁止,多数情况下执行并不严格。
时人称赌博为博戏,不一定赌钱,也可以赌酒。前汉景帝为太子时,与吴太子博戏赌酒,因为“争道”,也就是争夺棋路而发生了冲突,景帝一怒之下,竟举起棋盘砸死了吴太子。——吴太子的父亲即后来掀起七国之『乱』的吴王刘濞。本朝质帝、桓帝年间的跋扈将军梁冀,写过一本《弹棋经》。弹棋,是一种模仿蹴鞠的游戏,也可以用来赌博。[]三国之最风流7
民间“以游博持掩为事”者亦比比皆是。“博”,六博;“掩”,意钱,一种赌博方式。百姓中甚至有因此发家致富的,比如曾被司马迁写入《史记》的桓发。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程偃、陈褒好赌且不说,黄忠、杜买、繁家兄弟即使不好,但肯定也会有兴趣。荀贞虽对赌博没有甚么兴趣,可在“博具”上的见闻远胜当时。
现下的博戏方法,只有六博、塞棋、弹棋等几种,最多再加上斗鸡、走马、走狗,顶天了,蹴鞠也算。哪里有后世花样繁多?别的不说,就纸牌、麻将两种,足称大杀器。
这两件东西还好制作。比如纸牌,竹叶、树叶就行;麻将,用石头雕刻。
荀贞可以断定,只要将这两样东西拿出来,陈褒、程偃必定惊喜。不止如此,绝对还会风靡乡中。如此一来,不但能拉近和亭中诸人的关系,而且还可以使乡人知其名。一举两得。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
事情传出去后,也可能会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说不定会有儒生认为他带坏了民间风气,这是不符合亭长职责的。也没关系,他可以辩解:“本意不为赌”。实际上,当下流行的诸种博戏方式中,本就有被认为高雅的,例如弹棋,“雅戏也”。
大不了,他可以先将“象棋”造出来,——“六博”本就是象棋的前身。象棋暗合兵家之道,很适合士大夫们玩儿,但又因脱胎自“六博”,程偃、陈褒等人也不会觉得不好玩儿。
月上中天,不知不觉,夜深了。
前院的谈笑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黄忠等人可能已经回屋睡着。夜阑人静,四下无声。
荀贞自嘲地想道:“为自保『性』命,我所做的第一件‘大事’竟是‘发明’纸牌、麻将和象棋。”转念一想,“这几样东西做出后,定不止风靡当下,必也能传之后世。也不知当后人支开牌桌,或对垒楚汉之时,会不会说一句:‘发明此物者,东汉荀贞是也’。嘿嘿,也算名传后世,留名青史了。”
……
夜已深,也许是因为换了个新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即将要开始“大展拳脚”,他却仍无睡意。
提升威望很重要,但却不是唯一。
黄巾起事,声势浩大。为了能更有保障,他觉得还有件事必须要同时进行。即:需得查明本亭、本乡有多少太平道的信徒。
因疫病的缘故,太平道的传播速度很快,尤其近年来,几乎凡有人烟处即有其信徒。他在城中时,便在这方面下过功夫,虽不能尽知其信徒人众几何,但对城里太平道的头目都是谁人已基本上做到心中有数。如今下到亭里,在这方面当然不能放松,需得继续调查。
“我这也算殚精竭虑了吧?”
荀贞又来回盘算了一会儿,觉得眼下需要忙的,差不多就是这几件事了。计划已定,未来就有了方向。紧绷的弦微微放松,白天的疲惫涌上来,很快,他睡着了。
……
他睡着了,前院里的黄忠、程偃、陈褒、繁尚却还没有入睡,只是从院中转入了室内。
前院三间房,中间堂屋不住人。杜买、繁家兄弟一间屋,黄忠三人一间屋。
除了去县里的杜买、繁谭,这会儿还有四个人。繁尚也没有睡,盘腿坐在黄忠他们的屋中,四人谈『性』正浓。荀贞琢磨的是怎么收揽诸人,诸人谈论的话题也没离开荀贞。[]三国之最风流7
薪烛点燃得时间长了,气味呛人,他们没有点灯,借助窗外的月光,小声议论。
“荀君虽为名家子弟,但以今日看来,却并不高傲,挺和气的。”说话的是黄忠。
程偃笑道:“不但和气,还古怪。”
黄忠不解其意:“怎么古怪了?”
“放着县吏不当,偏来当个亭长。”
黄忠不知道程偃他们与荀贞在院舍门前的对话,但对程偃的态度很不满意,说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你我身为亭中卒员,怎么能非议上官的呢?”
程偃嘿嘿一笑。
陈褒说道:“说起来,荀君确与郑君不同,到底出身名族,瞧着就像个有学识的人。”他琢磨了半晌荀贞在院门口的话,“荀君念的那两句,听着像诗。老黄,咱们几人里,就你识字,读过书,可你也没读过诗吧?……,又有学识,又出身名门,却来当亭长,是挺奇怪的。”
黄忠见陈褒也这么说话,急了起来:“不是告诉你们不要非议上官么?怎么还说!”他担忧地说道,“荀君和气归和气,但你们也不可『乱』来。越和气的人,发怒时越是可怕,你们可别撞上刀口!”
繁尚本也想发几句议论的,但见黄忠着急,便转开话题,说道:“你们瞧见没?荀君带的是刀,不是剑,倒不似儒生呢!”“剑者,君子武备”,读书人多佩剑,佩刀的不多。
程偃说道:“他骑马也很利索,下马的身手也很敏捷,像是练过的。”
他们生长乡间,任职亭中,除了在过路的高官贵人来借宿时见过“名家子弟”的风范外,根本没机会与名士接触,换而言之,“荀贞”所处的阶层对他们而言是高高在上的,本就对“名门名族”有着浓厚的好奇,今又有一个“名家子弟”来任亭长,难免会议论荀贞的言行。
黄忠年纪大,阅历多,为人做事总是先存着三分小心,见连着说了两次,程偃诸人还是对荀贞议论不止,生起气来:“还说!还说!荀君出身名门,会骑马有何稀奇?……,都别再说了。阿尚,夜不早了,你快回你屋中睡觉!”
陈褒打了个哈欠:“知道了,知道了。”想起一事,“本说今晚请荀君吃酒的,被许仲这一闹,都给忘了。要不明天吧,你们说呢?”
黄忠、程偃都没意见。程偃是个急『性』子,就起身往挂在环钉上的衣服里『摸』钱,凑份子。
繁尚却支支吾吾的。
几个人同在亭中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程偃不耐烦地说道:“得了,你别做出这般样子了!不用你出钱!”鼻子里哼了声,不屑地说道,“大丈夫当轻财重义,怎能将钱财看重?”
繁尚红了脸,还好,被夜遮掩。他急促地站起,说道:“你们聊吧,俺去睡觉。”
程偃兀自不依不饶:“要说都是一个亭里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呢?老黄、阿褒,你们说是不是?”『摸』着了钱,递给陈褒。
陈褒轻笑一声,没有回答,也没有接钱,说道:“下午赢了些,这钱由俺出就是。”
黄忠厚道,岔开话题,说道:“不早了,也该睡了。杜君连夜赶去县中报案,也许明天就会县里人来,咱们得养足精神。”
8 士族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杜买、繁谭回来了,跟他们一块儿来的还有本县的门下贼曹、狱史。
门下贼曹名叫秦干,狱史名叫刘儒。
在勘验过王屠的尸体后,秦干出示了县令的命令,说道:“许仲在闹市中杀人,影响极坏,县君非常重视。荀卿,本案的报案人和苦主在哪里?”
按照律法,只有县廷才有立法权,也就是说,“报案人”应该去县廷报案。但因为有的县面积很大,路途遥远,来往不便,所以也可就近在乡中报案。不过,秦干、刘儒既然来了,肯定还是要见见报案人的,要不然,连“爰书”都没办法写。
“报案人名叫史巨先,系本亭民户。苦主是王屠妻女。请秦君稍等,我这就派人去找他们来。”[]三国之最风流8
他请秦、刘二人先入后院的堂中坐下,吩咐黄忠端茶送水,然后来到前院,叫来程偃、陈褒:“秦君要见史巨先和王屠妻女,你们骑马走,快去将他们找来。”
两人应了,牵马就走,刚走出亭舍的院门,荀贞又追赶出来,叫道:“等等!”
“荀君还有何吩咐?”
“县君不但派来了贼曹,还有狱史同行,在见过史巨先和王屠妻女后,必会接着去许仲家里。许母年高,受不得惊怕,许季昨天还请求我暂不要告诉她许仲杀人之事,一片孝心,使人感动;并且,许季又曾师从我的族父,这个忙不能不帮。……,这样吧,你两人分头走,阿偃去找史巨先和王屠妻女;阿褒去许家告诉许季,请许母出外避一避。”
贼曹、狱史都是县中比较重要的司法属吏,具体到工作上,各有其责。
“案验”,也即调查、取证等通常归贼曹管;封查罪人家产则归狱史管。如果只是为了调查取证,狱史是不会来的。
荀贞既已做出对许仲“网开一面”以求“千金市马骨”的决定,虽无法控制县衙的活动,但提前去通知一下许家,也算一种姿态和示好。
陈褒“哎呀”一声,拍了拍额头,深以为然,说道:“对啊!狱史明显是为收封许家而来的。许母年迈,事先又不知情,母子连心,骤然见此,说不定会受不了刺激,出些什么事儿。荀君放心,小人必将此事办好。”
程偃、陈褒两人各自驱马,分道扬镳。
史巨先很快就来了,但是王屠妻女却迟迟不见。
直到程偃回来,才知道:“王『妇』悲恸过度,病了,卧床难起,怕是来不了亭中。”
秦干是县中有名的能吏、县令的心腹,很负责任,也有同情心,干脆地说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强求她来,吾亲自去她家问话。”
刘儒『插』口说道:“这件案子明明白白,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秦君,为了节省时间,能够尽早着手追捕贼犯,把蔷夫也顺道找来如何?以方便等会儿去许家封查。”封查罪犯家产的时候,必须有本地蔷夫在场。蔷夫,就是乡长。
秦干的地位较高,所以刘儒用的是商量语气。秦干说道:“正该如此。”
上官动动嘴,下官跑断腿。找蔷夫的活儿自然还得程偃去干,不过这次没马可骑了,因为荀贞要陪秦、刘二人去王屠家。
……
颍川郡地处中原,人口稠密,作为境内的一个亭,繁阳亭境内的住户也不少,三百余户,一千余口,顶的上边远地区的一个乡了。
亭内共有“里”六个。王屠家住“南平里”,在亭舍南边,大约相距三四里。
秦、刘来时坐的是轺车,前边有马驾辕,不大,无帷无幔,跪坐车中,可以四下远望。[]三国之最风流8
荀贞骑马相陪。
杜买身为“求盗”,也得跟着去,昨晚上赶了小半夜的路,今儿又一早起来,来回八九十里的路程,饶他壮健,也颇吃不消。不过为了给秦、刘留个好印象,他还是咬紧牙关,做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一手拿着盾牌,一手提着短戟,挺胸抬头,大步流星。
秦干赞赏地说道:“半日一夜间,奔波近百里,犹发扬踔厉,不见疲劳。荀卿,你亭里的这个求盗,堪称雄壮啊!”
秦干年有四旬,国字脸,一部黑须,仪表堂堂。
荀贞很早就听闻过他的名字,不仅因为他是县令的心腹,还因为他曾不远千里,去到北海,在号称“经神”的郑玄门下苦读多年。
对这样有学识、地位又远在他之上的前辈,他不敢怠慢,控制住缰绳,落后轺车半个车位,很谦虚地说道:“我初任本地亭长,日后正需要杜君多多协助,希望能治理好亭部,不要再出现像许仲这样的贼杀案。”
得了秦干的赞许、荀贞的重视,杜买很高兴,昂首做姿,越发“勇武雄壮”了。
秦干笑道:“荀卿太谦虚了。许仲案虽然恶劣,但你昨天才来上任,和你没什么关系。今天吾和刘君来前,县君还对吾二人说,‘荀家诸子,仲豫、文若、公达,皆州郡英才。休若、友若、季悦、伯旗,亦一时俊秀。贞之以出众之才,不嫌细小,愿为亭长,为黔首做事,此奇志、奇节也。假以时日,必能使地方安稳”叮嘱吾二人不可傲慢无礼呢!”
贞之,是荀贞的字。
仲豫、文若、公达等,是几个荀家子弟的“字”。其中,文若,是荀彧的字。公达,是荀攸的字。这几个人,都是和荀贞同辈或者比他低一辈的族中子弟,皆有声名在外。虽然荀贞自求为亭长,让人理解不能,但看在荀氏的面子上,上至县令,下到秦干,对他都还是很客气的,并不以“贱役”视之。
当然,这也和荀贞的“奇志、奇节”有关,刘儒接口说道:“荀卿不愿为案牍劳形之文吏,而愿为能做实事的亭长,你和仲通先生的对话已传遍县中,都称赞你不慕虚名。‘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仇季智并不是只有陈留才有的啊!”
仲通,是荀衢的字。仇季智,名览,荀贞在说服荀衢时,举过他的例子。“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是仇览的上官赞颂他的话。刘儒是颍阴本地人,乃宗室刘家子弟,所以说“仇季智并不是只有陈留才有的”。
荀贞心道:“这番话我只对仲兄和县君两人说过,并无人知晓,怎么忽然间传遍了县中?”
稍微一想,就猜出了原因,“仲兄旷达,必不会多嘴传话,定是县君怕被人误解‘苛刻名族”所以将我的言语传出,以化解任我为亭长的尴尬。……,嘿嘿,没想到我也有和荀彧、荀攸并列名字的时候。”
虽与荀彧、荀攸并列,但他没多少高兴的意思。
一来他有自知之明,荀彧、荀攸是什么样的人物?他比不上。二来,亭长毕竟是一个低贱的职务,还从来没有听说有哪个名门世家的子弟自求为之的。秦干、刘儒,包括县令等人,话虽这么说,看似称赞,但到底心中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他惶恐地说道:“秦君是康成先生的高徒;刘君家学渊源,族中有得到过二许褒扬、州郡闻名的长者。我一个后生晚辈,因为年少无知而口出大言,没有被训斥已经心满意足了,怎么敢奢求得到诸君的赞许?”
康成,即郑玄。刘儒的族叔刘翊刘子相乐善好施,厚施薄望,汝南许劭、许靖兄弟曾在“月旦评”上对他大加颂扬。
不管对荀贞的赞赏是真是假,但听到荀贞钦佩自家的亲戚,刘儒总是非常自豪的,所以也“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笑道:“许子将评价卿之族父慈明、叔慈昆仲,说‘二人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内润’。十三个字,尽得卿家族父神髓。就识人之明来说,如今的确没有人能超出‘二许’之上。”
慈明、叔慈,都是“荀氏八龙”中的人物。
当时风气好臧否人物,给以“题目品藻”,其中尤以“许、郭”的影响最大。
“许”,就是“二许”中的许子将;“郭”,是已经去世的郭林宗。士子们的声名成毁,决於他们的片言之间。凡是得到赞颂的很快就能名扬天下,被贬低的则遭人鄙视。[]三国之最风流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