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称我名字即可。来到了我的亭中,怎么反而和我见外了呢?我和三郎是同学,你是三郎的母亲,也就是我的长辈,在我这里,你尽管放下担忧,饭时吃饭,睡时睡觉。”
许母垂泪不止。
荀贞又道:“二兄纯孝,因此才犯了国法。老夫人,你现在这个样子,二兄也是不想看到的啊!”拉着许季起身,说道,“来,搀老夫人去北屋。”
许季不知北屋是荀贞住的,来到室内方才觉得不对,墙边放的有荀贞的行李,墙上的环钉挂得有荀贞的衣服,不安地问道:“这是?”
黄忠、陈褒跟从在侧。陈褒伶俐地替荀贞说道:“此处本为荀君住处,因体恤老夫人年高,怕南屋阴寒,所以特地腾出来,请老夫人居住。”
许季吃惊地说道:“这怎么可以?”
荀贞的好意可能让许母想起了许仲的孝顺,更加的悲伤了,枯瘦的手指抓住荀贞的手,哭道:“我儿,我儿!”
黄忠将床上的褥子、单被整理好,请许母上床坐下。
荀贞空出手来,与陈褒一道儿拿了行李、衣物,告个罪,先出了屋子,把东西放到南屋。
许季追了出来,不顾地上脏不脏,五体投地、纳头就拜,感激涕零地说道:“荀君厚意,本不敢受;老母年高,又不敢辞。君之高德厚恩,不知该如何报答!”
荀贞装作不高兴,避开他的行礼,说道:“因为你我同学,所以我体谅老夫人年高,把屋子让给了她。你这样的作态算什么?难道我指望你的报答么?”
许季到底年纪不大,没啥城府,登时满面羞惭,从地上起来,说道:“是我错了。荀君,你的厚恩我会牢牢记住的!”
“叫我贞之吧,荀君、荀君的,听起来太生疏了。……,对了,你起字了么?”
许季年方十五六,未曾冠礼,不一定会有字。
他答道:“昔在先生门下时,得过一个名、字。名慎,字幼节。”
“处事应当谨慎,为人该有节『操』。我的族父对你深有厚望啊!以后就叫你幼节吧。”[]三国之最风流12
“是,荀君。”
“还叫荀君?”
荀贞比许季大好几岁,对许季又有恩,他怎么也不可能直呼其字,犹豫了会儿,叫了一声:“……,大兄。”
“哈哈。”
荀贞畅快大笑,心道:“幼节虽有聪慧,年龄小,质朴天然,只不过对他母亲稍微照顾了点,居然就要兄事於我了。”这才是真的意外之喜,非常愉快。
虽说到现在为止,连许仲的面儿还没见着,但至少通过努力,得到了他弟弟的好感,他又想道:“许仲结交游侠,必不会像幼节这样,没有城府,轻易倾心,但是只要对他母亲苦下功夫,也未必不能拉拢。只不过,……,秦干刚严,又被许仲的朋党激怒,回到县里,定会说动县君,大举搜捕,也不知许仲能不能逃得掉?万一被抓住?”
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耳朵里听到的再多,不如亲眼见一次有用。此前,他对许仲的了解只从耳闻,虽奇其为人,但对此人的态度是“千金买马骨”,对其生死并不在意,只想通过人们的口耳相传,把他的种种姿态、将他“敬重豪侠”的名声传扬出去就行了。而现在,在亲眼见识过许仲朋党的声势后,有点放不下了。
“若能得此人相助,聚众易耳!……,可惜我只是一个亭长,权力有限。别说游说县君放弃追捕了,连秦干的威严也触犯不起。唉,且走走看看,以后再说吧。”
当晚,荀贞果真亲自下厨,做好饭食,又亲捧进北屋,以子侄之礼,跪请许母进食。许母怎能吃得下去,在他百般哄劝之下,勉强吃了一半。
他跪请进食时,黄忠在边儿上,等他端着食盒出来,问他:“荀君为何对许母行此大礼?”
荀贞理直气壮,说道:“幼节与我同学,今又兄事於我,我当然要对老夫人行子侄之礼了。”这句话听入许季的耳中,使他越发感动。
……
秋季的天气,白天热,晚上凉。荀贞是年轻人,体壮,不怕冷。许母年纪大了,又正悲恸难过,最容易得病的时候,晚上只盖一条单被,未免太薄。因此,他又找黄忠,问有没有复衾。
复衾,即填絮的被子,比较厚实保暖。
黄忠有点为难,说道:“有是有,但一年没盖了,也没怎么晒,怕会有『潮』气。”
陈褒乖巧,说道:“要不将小人的单被拿去,暂请老夫人盖上一宿?加上原来的那条单被,两条也足够取暖了。明日早早地取复衾出来,晒得暖暖和和的,再给老夫人使用。”
被他提醒,程偃也说:“对,先拿小人的给老夫人盖吧。今儿晚上,小人可以和阿褒合用一条。”
换房间,亲手下厨、跪拜奉食,添被褥。这哪里是被扣押的待遇?分明是晚辈对长辈的态度!许季虽也知有“同学”的这层关系在,他的母亲来到繁阳亭后或不会受苦,但却也没有想到荀贞会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感动至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吃过饭,荀贞抱着单被送去北屋。年纪大的人本就瞌睡少,许母又思念儿子,更无困意,坐在床上,拉着许季的手,涕泣不住。
许季尽管孝顺,但年纪小,不会说话。荀贞虽也年轻,可两世为人,哄哄老人家的本事还是有的,说几句劝解的话,逗两句笑话,虽不致令许母破涕为笑,但总能稍缓难过。到的后来,反倒没许季什么事儿了,许母也不怎么哭了,握住荀贞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
她话中的内容,在眼下这种气氛中,自然离不开许仲、许季兄弟。
通过她的话,荀贞也慢慢加深了对许仲的了解。这一夜,荀贞在北屋直待到灯油燃尽,许母不知不觉的睡去为止。
许季年少贪睡,兼之昨晚就没怎么睡,比较困倦,后来许母又不怎么和他说话,也伏在床边睡着了。荀贞没叫醒他,把袍子脱下来,盖在他的身上,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院中空气清凉,浸人肺腑。他穿着单衣,站在树下,伸了个懒腰。
前院鸡鸣,已是东方欲白。
13 典韦
.虽说熬了一宿,荀贞没打算睡觉。
刚来上任就大白天的睡觉,不太合适。“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如果传出去,定然会被人嗤笑。他回到南屋,从行李中找出件袍子穿上,踱步到前院。
时辰尚早,前院诸人多还在安睡,只有黄忠起来了,正拿着扫帚在院中扫地。
“荀君,这么早就起来了?”
荀贞笑道:“黄公起的不是更早?来,我帮你。”拿了个陶盆折回后院,从井中打了水,端过来,用手撩着,洒到地上。两个人一个扫地,一个洒水,很快把前院打扫干净。盆中还剩了点水,荀贞见院门已开,便走到门口,泼到了外边。[]三国之最风流13
此时天未大亮,晨曦在东方展开,映衬出远处山林如黛,衬托出近处田野青翠。诸个里落如星罗棋布,散布田野间,偶有鸡鸣犬吠的声音从其中遥遥传出,没有喧闹,给人静怡的感觉。院舍前的管道上没有人,向南北延伸,望不到尽头,仿似一条黄带,将大地分成两半。
又一个汉帝国的早晨,和往常一样,悄悄地来到了。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这天气,就要冷起来了。”凉凉的晨风吹动荀贞的衣袍,他没觉得凉,反而精神一振。
黄忠说道:“可不是么?秋分都过了,没两天就是寒『露』。莫看中午的日头还毒,说要变天也是快得很。”
“寒『露』,寒『露』。‘斗指辛,将寒『露』’。”荀贞举首向北,到底天已微亮,没能找着北斗。
晨光渐渐亮了起来,贴在天边的月弦,先是变成淡淡的一抹,继而消失不见。东方云霞灿烂,光芒四『射』,一轮朝阳跃出了地面,给山林、给田野都染上了红彤彤的『色』彩。
黄竹拄着扫帚,站在荀贞的身边儿。两人一时都默不作声,静静地观赏这大自然瑰丽的景象。
转身回院内时,荀贞瞥见挂在塾内墙上的通缉要犯画像,想起来一直没有细看过,本着做好本职的想法,挪步过去,仔细观看,想道:“许仲杀人亡命,如果抓不住他,估计他的画像也会被挂在这里。”
墙上诸多画像悬挂的时间不同,有的比较陈旧,墨迹都模糊了;有的则很清晰。
荀贞从最上边看起,第一个是汝南郡人,犯的“盗杀”罪,即强盗杀人。世道不宁,各地盗贼蜂起,受到通缉的逃犯大部分都是此类。
第二个是南阳郡人,还是“盗杀”,不过不是案犯动的手,而是教唆“年幼”。
“年幼者”心智未全,按照律令,若“年幼者”犯罪,会从轻处罚,但对教唆犯却是要处以重刑的。先秦时,类似这种“教唆盗杀”的罪犯会被处以最酷烈的刑罚之一:“磔刑”。前汉景帝年间,废除了磔刑,改为弃市。
第三个仍是南阳郡人,犯的是“斗杀”。斗杀即在打架、争斗中误伤人命。按照律法,也是要被处以弃市的。
如此等等,荀贞连着看了十几个,一多半都是犯下的杀人重罪,也有轻一点被判“城旦、舂”之类有期徒刑的。此外,他还发现了一个“逃奴”的画像,逃奴被通缉不奇怪,但放到一堆重刑犯中间就有点奇怪了,他问道:“此奴因何也被挂在此处?”
“这是阳翟黄家的逃奴。”
荀贞顿时了然。
阳翟,是颍川郡的郡治,黄家系当地豪族,与当今天子的『乳』母程夫人是亲戚,家有良田千顷,奴婢千指,徒附、宾客无数,门下剑客、死士云集,骄横州县,横行郡中,连太守都要避让三分。早几年,种拂任太守时,黄家曾“求占山泽”。种拂的父亲当过司徒,种家亦洛阳豪门,饶是如此,也险些没能顶住压力。
荀贞知『乱』世将至,平素关心时事,对此有过听闻。他了然颔首,又问道:“前天我来时没有细看。朝廷年年大赦,怎么还有这么多的逃亡犯人?”
远的不说,就当今天子即位以来,从建宁元年至今,十三年中,除了建宁三年没有大赦外,每年都会有一次大赦。[]三国之最风流13
黄忠答道:“荀君也知,殊死通常不在大赦的范围之内。”殊死,即死刑。
“殊死或不能赦,但‘城旦、舂’之类的为何也这么多呢?”
“……,请荀君细看,那些都是今年的。”
“今年的?”
荀贞愕然,无言以对。“赏以春夏,刑以秋冬”,大赦的时间要么在春天,要么在夏天,今年大赦的时间是“夏四月”,现在是九月初,只过了五个月,还不到半年,就又这么多的通缉要犯了?
他记得读书时,荀衢教他读过崔寔的《政论》,里边有一句话:“汉承秦制,尊而不越。顷间以来,岁且一赦。百姓忸忕,每迫春节侥幸之会,犯恶尤多。”以前体会不深,今日亲眼看到,方觉此言甚对。崔寔十年前才去世的,其所作之《政论》,皆针砭时弊。
荀贞摇了摇头,心道:“朝廷大赦过多,固是‘百姓犯恶’的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应还是兼并成风,民不聊生。”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谁会无缘无故地去触犯律法呢?
他又看了几份画像,与前边皆大同小异,没了细看的心思,大致扫了一眼,欲待走时,又扭回头,指着倒数第二排的一个:“典韦?”
黄忠在亭中多年,对这些通缉要犯的资料了如指掌,应声答道:“是啊,典韦。荀君也听说过他么?今年刚被通缉的。”
荀贞又惊又奇,大起兴致,心道:“是那个典韦么?”细细看去,见画像侧边写着此人的籍贯、相貌,乃陈留己吾人,身形长大,黄面,短须。
黄忠絮絮叨叨地说道:“壁上的画像虽多,但要说起来,大多杀人偷盗,不值一提,然只有这典韦和另外二人行有奇节,不能以寻常视之。”
荀贞接着看图上的内容,可惜没有对典韦所犯案子的具体描述,只简单地写了“入室贼杀”,问黄忠:“他犯的什么案子?”
“为人报仇。”
“噢?你详细说来。”
“荀君不知道么?典韦的同郡人襄邑刘氏与梁国睢阳的李永有仇,刘氏向典韦有恩,典韦便帮其报仇,从己吾远赴睢阳。李永当过富春县的县长,家中戒备谨严,典韦驾车载着鸡、酒,装成是去拜访他,等骗开李家的家门后,揣着匕首进去,先杀了李永,又杀了李永的妻子。”
“赶着车去邻国的都城,登门杀人,竟有如此胆壮?”己吾、襄邑属陈留郡,睢阳是梁国的都城,两郡(国)接壤(今皆属商丘)。
荀贞心道:“难怪号称今之恶来。”问道,“李家不是防备森严么?怎容他肆意杀人?”
“李家剑客虽众,不及典韦勇猛,没人是他的对手,也没人敢拦阻他。”
“杀了人后呢?”
“他不紧不慢地出来,从车上取下刀、戟,步行离去。李家离‘市’很近,整个市集上的人都被他吓住了,几百个人跟在他后边,但没一个敢靠近的。”
“就这样轻松走了?”
“差不多便是这样。”[]三国之最风流13
荀贞知道典韦这个人,也知道他很勇武,不过对他的了解只局限在小说,他看书一向不太注意细节、只注意情节故事的,所以对此一段故事却是全然不知,听完了,吃惊不已,忍不住假想当时的场景,自忖若换了自家,定无此等胆量,不觉想道:“这得有泼天的胆子,才敢远赴百余里,杀人家中,震慑都城,不愧‘恶来’之称啊!”想起了许仲,又不由比较,“一个杀屠户於邻亭,一个杀故吏於邻国,行迹略像,但要比勇悍,许仲还是不如典韦。”
这也很正常,要不他后世会只闻典韦之名,浑不知许仲何人?
他问黄忠:“也不知此人逃去了哪里?”
黄忠答道:“李永曾为四百石吏,典韦入室贼杀之,此案的影响很大,刘氏虽暂时无法帮他脱罪,但这个所谓的通缉料来也只是个形式。”
“此话怎讲?”
“典韦杀人,是为了帮刘氏报仇。刘氏又怎能放手不管呢?刘氏若不管,必会被海内英雄不耻。依俺估计,十有八九,典韦现在就匿藏在刘家。等风声过了,自会重现人前。”
黄忠说得有道理,荀贞也赞成,但仍不由扼腕叹息,说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他逃脱了国法?荀君,就像史巨先说许仲一样,像他们这样的游侠豪杰,不管犯下什么案子,都会有强宗豪右争相隐匿的。”
谈及“豪杰”,黄忠虽不像陈褒、程偃、史巨先他们一样毫不遮掩的敬佩,但听其语气也没有厌恶的意思。当世风气质朴,极富有勇武进取的精神,上至天子、诸侯,下到黔首百姓,人们动辄便以大丈夫自称,对有节『操』、一诺千金、重义轻生的人,皆十分仰慕。
荀贞笑了一笑,心道:“我当然知道典韦不会伏国法,我可惜的是他被刘氏藏匿,要不然,他如亡命天涯,颍川地处要道,没准儿我还有机会能见一见他呢,更没准还能帮帮他呢。”
太阳刚升起来没一会儿,时间还早,可能是说到“豪杰”,黄忠来了谈兴,又说道:“前年有件案子,也是在陈留,兄弟二人争死。荀君知道么?”